銘刻型媒介：媒介學視域下的居延漢簡與漢代邊陲信息傳播

【內容提要】居延漢簡是漢代邊塞地區的日常行政文書，它是在額濟納旗境內（古居延地區）發現的西漢武帝至東晉時期的簡牘，銘刻型是其作為媒介的主要特征。銘刻型媒介通過銘刻技術將信息轉化為物質痕跡，通過銘刻技藝形成信息儲存和傳播的技術系統，通過技藝與物質合成實現跨時空傳播的媒介物。作為漢代社會文字傳播的重要媒介，居延漢簡是典型的銘刻型媒介。本文從媒介學視角出發，從銘刻型媒介、媒介物、構建文字傳播系統等層面對居延漢簡進行考察，從而進一步探討銘刻型媒介在中國古代社會信息傳播系統中的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居延漢簡；銘刻型媒介；書寫；文字傳播系統

一、居延漢簡是銘刻型媒介

在智能媒介高速發展的今天，書寫工具的演進并沒有影響書寫媒介的生命力，它依然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從時間維度來看，書寫媒介在人類文明發展的各個階段都扮演著關鍵角色。從空間維度而言，書寫媒介以及書寫活動幾乎覆蓋所有地區。銘刻型媒介具有高度的不可替代性和歷時性，居延漢簡就是典型的銘刻型媒介。

簡牘是書寫媒介的一種，在紙張出現之前，它是中國古代主要的書寫材料。居延漢簡與殷墟甲骨、敦煌遺書、明清檔案并稱為20世紀初中國古文獻四大發現，填補了古代邊塞社會的史書闕略。按考古發現的先后，居延漢簡可分為“居延舊簡”和“居延新簡”兩類。第一批出土的居延漢簡，是1930年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在額濟納舊土爾扈特特別旗調查發掘時獲得的，共計1萬余枚，稱為“居延舊簡”。1972年至1976年，甘肅省居延考古隊發掘甲渠候官、甲渠第四燧和肩水金關遺址，出土2萬余枚漢簡，這些被稱為“居延新簡”。同龜甲、青銅器、石刻一樣，記錄、存儲信息是居延漢簡的首要功能。作為媒介，居延漢簡既在當時向上級和帝王傳播戍邊的所見所聞，又在千年后向人們傳遞漢代邊塞居民的生活狀態。

媒介可供性是居延漢簡的首要媒介屬性，即居延漢簡具備銘刻屬性和記錄信息的功能。這一點既體現在媒介物的組成要素中，又體現在它的媒介功能上。媒介可供性指媒介技術本身所具備的、允許使用者進行某種操作或實現某種功能的潛在特性。“可供性”最初指“在特定的環境中行動的可能性”，21世紀引發傳播學關注，被用于解釋某些行為為何會在特定媒介形態中發生。

在媒介物的語境里，“可供性”并不是元素或環境既有的屬性，而是由于媒介的聯結，在兩個及以上本無關聯的元素中生成的一種全新的存在方式。[1]一方面，居延漢簡讓竹子、胡楊、檉柳、毛筆、小刀等看起來并不相干的材料彼此互為介質，生成新的書寫媒介。居延地區不生產竹子，傳播者因地制宜，選擇所產的胡楊、檉柳成為制作木簡的主要原材料。但是，在制作過程和制作工藝上，居延漢簡卻和其他地區出土的簡牘出奇得一致，都大致要經過裁割、修平、打磨、殺青、涂染、編聯等數道工序。在書寫工具的選擇上，毛筆和小刀必不可少，小刀充當著“橡皮擦”的作用，當出現書寫錯誤時，書寫者可以用刀片將錯字削除，從而達到更正的目的。

另一方面，同龜甲、青銅器、石刻等銘刻型媒介一樣，記錄、存儲信息是居延漢簡的首要功能。檔案材料保留過去，書面合同約束未來，書寫一直是遠程管理事件、代理人和庫存的最佳方式。[2]居延地區位于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和甘肅省酒泉市金塔縣境內，主要指額濟納河的中下游地區。漢朝時期，出于防御匈奴、連通西域的戰略和政治考量，漢武帝在此修筑烽燧等軍事設施，并設立軍政機構——居延都尉府。因此，居延漢簡成為政策、軍令上承下達的媒介。與此同時，居延漢簡也如實記錄了當時的經濟與社會狀況。居延漢簡中記載了大量有關物價、貨幣使用、屯田活動的內容。居延漢簡所見粟價大致在每石一百錢至一百五十錢左右。糧價的波動與不同時期經濟以及軍事形勢有關，因此物價的波動也從側面反映了社會變革帶來的影響。此外，居延漢簡中有許多買賣契約，從中可以看到當時由于邊塞地區物資不充足，導致戍卒之間、戍卒與軍吏之間、戍卒與百姓之間買賣衣物、布料的現象十分普遍，若買方一時無法付款，則需要訂立券書（契約）。居延漢簡還記錄了屯田生產的情況，“立夏”“夏水以灌之”將戍邊士兵和百姓夏日進行農業灌溉的繁忙景象記錄在冊。

二、居延漢簡是技藝與物質合成的媒介物

銘刻型媒介亦是文化技藝的一種，寫作與閱讀是最基本的文化技藝，所以書寫媒介的發展歷程具備歷史性。與其他文化技藝相同，居延漢簡的物質性主要表現在其物質材料和手工技藝中。那么，要追溯居延漢簡的媒介物質性，就要把書寫媒介技術的演進看作歷史發展的推動因素之一，來探究它是如何塑造社會觀念和文化實踐的。

（一）材質與形制：刀筆木片中的物質隱喻

從技術與技術物的構成要素分析出發，居延漢簡始終離不開歷史語境和技術背景，其材質、形制體現了書寫媒介的技術體系。作為漢代邊塞軍事文書的重要載體，居延漢簡的媒介技術特征反映著漢代的文書行政體系和物質文化水平。出于擴張版圖、抵御匈奴的政治戰略考量，漢武帝開拓河西走廊、設立河西四郡，政令的上傳下達依靠發達的信息傳播系統，媒介在其中至關重要。在甘肅“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塞”，軍事設施的信息聯通程度可見一斑。

從媒介物的物質性來看，書寫材料和書寫工具的易得和便攜性是簡牘成為使用廣泛的書寫媒介的首要條件。竹簡取材于古時隨處可見的竹子，比龜甲、牛骨更方便獲得，比帛書成本更低。西北地區不產竹，因此在原料選擇上，居延漢簡用地域常見的胡楊和紅柳來代替。胡楊和紅柳的纖維密度適中，抗裂性良好，同時就地取材也提升了材料的實用性。考古研究發現，紅松與白松主要用于書寫上級下發的文書，如詔書、律令；胡楊則用于下級各種屯戍簿冊等的書寫；紅柳則多用于契約、司法、愛書、書信等。不同材質的書寫材料適配不同內容、形式的書寫。出土于甘肅的漢代“白馬作”毛筆，長度約合漢尺一尺，筆桿后端尖頭削細，可供書寫者插入發髻，具有很強的實用性。同時，“白馬作”毛筆，筆頭外覆黃褐色軟毛，筆芯及鋒用紫黑色硬毛，富有彈性，十分適合在簡牘上書寫。

從銘寫的物質性來看，居延漢簡的媒介物質性是構建漢代信息傳播系統的物質基礎。話語網絡是“允許特定文化選擇、存儲和處理相關數據的技術和機構網絡”，是知識的“框架成分”。[3]中國有著悠久的書寫文化傳統，幾千年來漢字的演變和書寫載體的更迭都與各個時期的技術發展和社會需要息息相關。媒介物質性塑造并決定著話語網絡。每個“銘文系統”都有自己特定的銘刻技術/裝置，且銘刻表面/中介物質也大相徑庭。[4]簡牘出現在造紙術發明之前，又承接春秋戰國時期的口頭傳統，在媒介物質性上有其特殊性。作為書寫媒介，簡牘的物質性對文字和知識傳播產生了多重影響。簡牘在加速文化傳播的同時，也改變了人們接受知識的方式。加工后的竹片、木片，長度和寬度都有限，這就要求書寫者的書寫要簡明扼要，讀者則需精讀文本。簡牘的媒介形式規范了書寫以及閱讀的順序，即從上至下、從右至左。這一媒介使用習慣在數千年的沿襲下也影響著人們的認知習慣。作為技術裝置，簡牘的傳播依賴于一定的社會資源投入。以敦煌漢簡、居延漢簡為例，它們均出土于漢代烽燧遺址。烽燧是古代傳遞軍事信息的建筑和軍情報警的舉措，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來維持，也需要動用一定的軍事力量。

（二）編纂與保存：冊卷銘刻中的手工技藝

作為世界上唯一延續至今的古老文明，中國的書寫系統與技術發展有著完整的演進軌跡，書寫工具的革新和漢字演進同步進行，文字傳播中體現著傳播者以及傳播鏈條的操作物質性。“文化技藝”是對人類、動物和機器物種共同進化的一種非目的論、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分析。[5]文化技藝作為德國文化與媒介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亦是基特勒晚年關注的研究對象。作為一種歷史賦予的技術微觀網絡，文化技藝擁有實質上的外部性和物質性。[6]閱讀和書寫具有習得性、社會性、文化傳承性等特征，不僅是傳播的基本工具，更是社會乃至文明傳承的重要載體，是最基礎的文化技藝。人的具身實踐是書寫媒介的物質性體現。

為了獲得更好的媒介使用體驗、傳遞并保存文字信息，簡牘配有一系列標準的制作流程和編纂手法。簡牘的制作一般包括備料、片解、刮削、殺青、編聯諸程序。片解和刮削都是初步加工植物材料的步驟，包括拆解呈條狀、片狀，打磨等。殺青或上膠液這一工序是用火烤炙，削掉竹黃。“留取丹心照汗青”中“汗青”本意指之一工序。最后，會將制作好的簡牘編聯成冊。殺青或上膠液這道工序，是為了做干燥處理和方便書寫，殺青可以使竹簡失去水分使有機質凝固，以達到防蟲的效果。木簡在干燥處理后，在其表面刷上一層膠液，可以有效防止滲墨、暈染。居延漢簡之所以得以保存至今，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簡牘的制作工藝。

居延漢簡的綴合與編聯被學者們所關注，這一工作不僅是恢復其物理完整性的過程，也是重拾媒介制作技藝的過程。簡牘一般都會編聯成冊，“兩道編”是編聯的常見方法，用兩根編繩將竹片固定成冊，既保證了穩定性，又便于翻閱。編繩一般選用麻繩或絲繩，為了固定簡片，有時候會在系繩的部分刻出較小的三角形契口。為了保證亂序后也能完美重組，一些簡冊會刻上螺旋形的線條或直接在背面編寫序號。《尚書·周書·多士》中記載，“惟殷先人，有典有冊”。“冊”的甲骨文與編聯的簡冊形態相同，典故“韋編三絕”用編聯竹簡的皮繩斷了三次，來比喻讀書刻苦勤奮，這些記載從側面反映了簡牘傳播中的物質編聯形態。正是由于技術創新的性能所提供的人性的表達能力和表現范圍，歷史的時間向度才具有了意義。[7]居延漢簡作為媒介物，不僅在當時完成了傳播的使命，也在千年后的今天繼續向人們傳遞信息。

居延漢簡也是書法藝術的媒介，媒介物本身的屬性對傳播者和傳播內容的影響體現在書法的互動過程中。媒介物的物理屬性對傳播者的書寫過程產生影響，進而影響傳播內容。漢簡是字體演進過程的見證者和經歷者，處在篆書系統解散，隸書生成演變，行書、草書、楷書各種書體雜生混行的時代。[8]從書寫材料來看，竹子纖維呈縱狀，簡牘的表面纖維亦呈縱勢分布。在竹簡表面使用毛筆書寫橫向筆畫時，筆鋒運動方向與竹纖維走向基本呈直角相交，這種書寫方式會產生明顯的摩擦阻力。基于這種物理特性，書寫者往往會下意識地減少縱向筆畫的書寫頻率，同時不自覺地在橫向筆畫中施加更大的運筆力度。因此，漢代隸書更多呈“扁長”形態。此外，居延漢簡的書寫者大多是戍守邊疆的基層官吏，少部分是路過的商人，這也導致居延漢簡的書寫風格更自由、更隨性。書法作品是書寫者人格思想的體現，書法家通過書法作品的字體直接將其藝術思想進行表達。居延漢簡的作品主要體現出漢代戍邊吏士的剛強精神。[9]

三、居延漢簡是古代文字傳播系統形成的基石

健全的驛馬制度、配套統一的簡牘制作工藝、穩固的軍事保障，居延漢簡在此基礎上構建出中國式的文字傳播系統模式。這種建立在銘刻型媒介上的文字傳播系統模式，以視覺為核心，在寫作中呈現線性邏輯的表達特征，在閱讀中依賴抽象思維的理解方式。這一系統既保障君王統治權威，又滿足個體化閱讀的需求。書寫媒介的發明，標志著一個文字傳統的開始，也標志著一個讀書人階級的興起。[10]

從功能屬性來看，居延漢簡屬于邊塞文書，它承載著權力技術對人與事物的遠程控制。彼得斯將書寫定義為，“書寫不僅僅是語詞和數據的簡單存儲設備，它和所有媒介一樣，也是一種權力技術”。[11]居延漢簡的存在與漢武帝打通河西、擴張版圖的統治息息相關。相比于同一時期用來歌頌軍功的石刻媒介，小巧便攜的簡牘更適配遠距離信息傳播、鞏固漢朝統治范圍及集權的需要。而在媒介的場景化使用中，以視角為主導的書寫媒介影響、改變著人們的認知和知識傳播的模式。銘刻型媒介的演進重塑著知識傳播的范式。甲骨文時期，傳播者是具有特殊社會地位的“巫”，他們既是人神溝通的中介，也是知識傳播的壟斷者。這種模式下，傳播內容和范圍局限于祭祀和王室貴族。簡牘時期，傳播者變為士大夫階級，而知識的傳播也從依賴口傳的經驗傳承，轉向對經典文本的信賴。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文字成為思想交流的媒介，完整的經典文本確保了知識的代際傳承。

居延漢簡的文字傳播系統模式由權力意義上的傳播制度和內容意義上的傳播模式兩部分組成。一方面，通過軍事防御系統和驛站系統的雙重路線，統治階級可以突破地理空間的限制，及時獲知數千里外的信息來保證邊防部署和行政需要。郵書課從側面佐證了這一點。郵書課體現了作為權力的書寫媒介對空間的控制。郵書課是信息傳遞中的一個環節，也是一種文書，主要目的是確認文書以及其傳播狀態。郵書課會記錄郵書是否按照規定在指定時間內到達指定地點。如果沒有在規定時間內送達，則被視為“過程”，負責“行書”的郵人將面臨相應的處罰。

另一方面，居延漢簡是漢朝行政制度的實證之一，標準化的文書與檔案制度，形成了可追溯、可驗證的傳播系統。高度制度化的信息傳播系統進一步確保了行政權力可以越過執行者從而形成持續統治效能的可能性。《甲渠候官文書》是典型的漢代邊塞行政檔案，它記錄的核心內容包括：官員任免、軍事調配、訴訟記錄、官吏追責、后勤管理等。甲渠候官的行政職能是邊塞防務、治安維護。此外，一些材料如實記錄了當時的經濟制度。《候粟君所責寇恩事》是一份經濟糾紛案卷材料，文體屬于案卷卷宗，是東漢時期張掖郡所轄居延縣的一宗官告民案件，而最終裁定官敗訴。[12]從中可以看到，邊疆地區物資不充足，經濟欠發達，官方背書下的“欠條”“賬單”。雖然自東漢蔡倫改進造紙術后，簡牘退出了媒介的主舞臺，但是官方文書的形制和內容，仍然體現在新的技術物上。也就是說，媒介的演進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式文字傳播系統的傳播，反而以融入、豐富的方式，維持著這一系統的存續。

四、居延漢簡在古代社會信息傳播系統中的價值與意義

作為銘刻型媒介，居延漢簡在古代社會信息傳播系統中具有承前啟后的關鍵作用。居延漢簡是簡牘的重要組成部分，簡牘標志著系統文字書寫的形成。與甲骨文、銅器銘文等早期媒介相比，簡牘擁有更方便的制作工藝，也能記錄更多的文字信息。同時，簡牘完備的書籍裝訂方式，豎排右行的書寫習慣也為造紙術發明后的書寫媒介打下了堅實的技術準備。

從媒介學的視角來看，居延漢簡反映著中國古代文字傳統與文書治國的模式。漢朝乃至古代中國的國家治理往往都是依賴大量的書寫人員和書寫活動支撐，文字書寫與治國理政息息相關。一方面，書寫行政系統將中央政令轉換為地方實踐，確保統治階級的思想可以傳達到最偏遠的地區。另一方面，書寫行政系統也是維系統治階級統治的重要紐帶。歷代王朝都通過嚴格的文書制度來彰顯統治權威，規范行政程序，這種以文書治國的傳統是中國古代政治的重要特征。

從世界媒介史的比較視野來看，簡牘媒介與古埃及的莎草紙、兩河流域書寫楔形文字的泥板、歐洲的羊皮紙具有同等重要的歷史地位。簡牘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核心的文字信息傳播系統在后續的媒介演進中得到繼承和發揚。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諸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經典著作大多都是以簡牘的形式保存至今的，簡牘不僅完成了當時社會所需要的傳播使命，也在千年后的文化傳播與信息傳遞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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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孫榮，西北民族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朱杰，西北民族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編輯：孟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