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在技術性：智能化新聞敘事下“算法作者”的合理性思考

【內容提要】生成式AI的技術突破正在深刻重塑新聞生產生態，推動新聞業向智能化、自動化方向轉型。本文聚焦生成式AI在新聞領域的應用，探討其引發的“作者身份”爭議，提出“算法作者”概念，以超越傳統人類中心主義的創作觀。研究指出，“算法作者”并非獨立主體，而是技術邏輯、社會規范與話語實踐共同建構的功能性存在，其核心特征在于弱化人類邏輯、強化算法邏輯。通過技術哲學的經驗轉向，本文揭示“算法作者”的技術意向性如何顛覆傳統寫作實踐，并進一步提出“泛在技術性”概念，強調技術已滲透至新聞敘事的各個環節，形成人機深度協作的新范式。

【關鍵詞】算法作者；泛在技術性；新聞生產；智能生成

生成式AI的技術突破，促使新聞生產向智能化、自動化縱深發展，新聞機構用寫稿機器人替代新聞記者的技術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加速了新聞傳播生態的革命性巨變。越是技術發展的國家越被一種數字技術的悲觀情緒籠罩，主流媒體頭條不斷渲染人工智能的威脅：它將奪走我們的工作、毀滅人類文明甚至帶來滅絕風險。算法被指控帶有種族歧視和壓迫性，技術被設計用來誘發悲傷與惡意，網絡平臺則將我們困在監控國家的牢籠中。[1]批判文化固然能推動系統改良，但當其長期失衡、完全忽視成功、愉悅、希望與幸福的敘事時，就會固化為令人恐懼的悲觀主義文化，所以在對技術保持警惕的同時，需要全面考量不同生存經驗所孕育的多元情感，唯有這種反思才具有真正的批判意義。

一、 生成式AI在新聞寫作等領域的滲透引發“作者身份”爭議

2015年，英國衛報記者提姆·亞當斯（Tim Adams）就已預見AI工具生成新聞的未來圖景，他甚至預測：到2030年，計算機可能撰寫90%的新聞稿件，其中某篇甚至有望斬獲普利策獎。[2]在媒體融合的總體語境下，人工智能已然成為推動媒體深度融合的基礎設施，并且將“全媒體”問題帶入一個全新的理論和實踐維度，迅速成為各個平臺進行生態化布局的必備“外腦”。[3]Deep Seek的問世更是讓各大主流媒體紛紛跟進部署，賦能新聞內容生產和創新，由此引發了新聞業的系統性變革。人工智能在新聞領域的深度介入，催生了算法新聞學、計算新聞學、人工智能輔助新聞學等新聞觀念的興起與發展。

近兩年，隨著大語言模型（LLMs）被設計用于生成類人文本，書寫工具自動化程度不斷提升，從基礎拼寫檢查到語法修辭建議等復雜功能，AI在新聞實踐中扮演了日益重要的角色，它們能即時整合海量文本數據并進行擬人化交互，與此前作為人類表達媒介的書寫技術不同，大語言模型體現著本質迥異的“技術意向性”，對寫作實踐構成了顛覆性干預。這種質變突破了傳統寫作工具的邊界，也模糊了人類創作與機器產出的分野。愛爾蘭學者艾蒙·科斯特洛（Eamon Costello）認為，這些新型寫作過程中顯現的“詭異性”特質，既挑戰了關于人類聲音與作者身份的傳統認知，又引發了倫理與信任的復雜詰問。[4]這些作為主動協作伙伴參與寫作全過程的系統催生了人機協同的新范式——人類扮演著指導與修正AI產出的合著者與編輯角色。[5]顯然，人工智能已然超越了新聞敘事系統中的“工具”角色，它們如同訓練數據價值的鏡像與放大器，本質上已成為人類傳播與知識生產領域的政治行動者。

智能技術創設了一種新興的人機協作敘事圖景，其發展勢頭也帶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有學者指出DeepSeek進入新聞傳播領域絕非單純的技術革新，會形成效率重構與倫理框架解構的雙重效應。[6]近幾年關于生成式AI對新聞業影響的研究呈爆發式增長，但多數研究聚焦于智能技術帶來的潛在挑戰或機遇，將AI視為外在于新聞寫作結構的工具，忽視了它們形塑社會實踐的主體性。對此，本研究提出視角轉換：正視人工智能在新聞敘事實踐中的“智能體”角色，將其歸入“算法作者”范疇。

二、“算法作者”：新聞敘事話語的主體性賦能

提出“算法作者”一詞并不是要將技術人格化，而是受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觀點的啟發，即作者不是文本的固有屬性，而是組織和調節知識生產和流通的話語功能。[7]旨在強調人的邏輯在“算法作者”創作中不再居于中心位置，人的邏輯被弱化，算法的邏輯加強，[8]從而引起人們對人類和機器在知識生產過程中所扮演角色的關注。

（一）“算法作者”的主體性爭辯

通常，我們在討論新聞記者的時候，強調優秀記者應具備勇敢、透明、盡責、好奇的特質，并兼具觀察、質疑、調研和記錄的能力。新聞工作的核心在于人性化的情感聯結、道德準則的遵循以及語言表達的真誠運用。正因如此，早前的自動化新聞工具難以超越人類記者，它們缺乏人類特有的邏輯推理、敬業精神和創造力。雖然理論上自動化工具可完成數據采集、文獻綜述準備等任務，并能公平客觀地傳遞信息，但在與受眾建立情感共鳴方面遠遜于人類記者，這就導致自動化新聞難以達到人類記者的傳播效果。然而隨著大語言模型的出現，技術及其背后的程序邏輯已然嵌入敘事活動，并作為一種不容忽視的敘事要素或變量，直接參與文本的編碼、組織和書寫過程。[9]

福柯在《作者是什么？》一文中介入了一場關于文學與哲學話語中作者身份的傳統認知的論辯，他游走于前述兩種主流觀點之間，既挑戰了將作者視為文本意義唯一源泉的現代主義觀念，又批判了后現代主義宣告的“作者之死”。福柯并未完全否定作者在文本分析中的相關性，而是提出“作者-功能”概念，這套復雜的文化制度實踐體系，支配著文本的歸屬、傳播與價值判定。

福柯對作者作為統一意向主體的解構，為我們理解算法作者提供了重要啟示：正如作者并非先于文本存在的實體，而是話語實踐中生成的功能，生成式AI也不應被視作獨立自洽的存在，而是技術能力、社會期待與寫作規范交織的復雜集合體。這一視角使我們能超越“生成式AI能否成為真正作者”的簡化爭論，轉而關注“算法作者”如何在寫作話語中發揮功能。與此同時，作者-功能并非簡單地將文本歸于創作者的自發行為，而是通過社會、制度與話語實踐的復雜網絡顯現，這一洞見尤其適用于生成式AI研究。“算法作者”正誕生于人機行為的錯綜互動——包括新聞記者日常工作中與AI的交互方式、對AI生成內容的釋義與歸屬，以及這些互動如何重塑知識生產的實踐與認知。所以在半自動化的人機新聞寫作協作模式中，應當視“人工智能”為“拓展智能”。[10]

（二）不可協商的技術權力結構

算法雖然可以視為“作者”，但還是與人類作者有著根本的區別。人類作者的自我意識是生物進化的產物，涉及身份認同、自主性和情感等多維度的認同。不僅僅是對外部環境的認識，更涉及對自身定位和意義的深入思考。而人工智能，盡管在計算和處理信息的能力上不斷接近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人類，卻缺乏這種對自我存在的深層的、與生俱來的內在感知。人工智能的“認知”更多地是基于算法和數據，而不是情感和經驗。從目前人工智能領域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出，機器的自我意識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從開發出第一個能夠完成一定設置的單體智能機器人開始，研究人員致力于讓機器人能夠完成更復雜的任務。

不同社會群體基于學科文化與職業階段，建構出差異化的算法寫作關系網絡，這表明算法作者并非通過單一決定論路徑產生，而是在多元主體的持續社會建構中涌現。[11]現實中人工智能不應被神化為奇跡機器，而應被理解為一種技術嵌入的因果結構——其本質是決策自動化的計算形態。AI運作遵循徹底的工具理性：它內化歷史數據用以預測未來行為，卻無法反思其所復制的意義結構。在德國社會學家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的技術理論中，AI的因果性由封閉性定義（特定輸入必然導致特定輸出），但完全無力應對社會系統溝通動態中固有的不可預測復雜性[12]，所以人工智能研究處理的是符號操縱，而非意義建構。

生成式AI的核心問題還在于，其內嵌的規范與價值具有不可協商性。AI輸出結果并非行動者之間意義與合法性博弈的社會過程產物，而是源于訓練數據與模型固有偏見的算法優化。技術的操作封閉性徹底消解了互動的社會維度，這不是因為AI無法模擬對話，而是因為它本質上不能通過社會反饋與協商參與意義建構的溝通進程。在這個意義上，AI是數字媒體發展的必然產物，其交互性日益受制于經濟政治利益主導的技術基礎設施。

以往關于技術的主體性爭論往往陷入非此即彼的敘事框架——反烏托邦/烏托邦、消極/積極的二元對立，悲觀/樂觀的二元對立往往沿學科分野展開，這就會導致一種理論與現實的“悲觀悖論”：人們雖對新技術表達憂慮甚至抑郁，卻仍在日常生活中積極擁抱和使用它們。

三、泛在技術性：技術哲學視角下“算法作者”的辯護路徑

未來的生成式AI新聞敘事，必然邁向一種全新的人機協作模式，即人類與超級AI等多重主體形式（行動者）之間的深度合作，我們亟須關注多元的“技術-邏輯”，接納更多承認技術差異性的理論與實踐來打破這種“悲觀悖論”，正如愛爾蘭學者約翰·達納赫（JohnDanaher）所言，建立一種謙遜的“基于能動性的樂觀主義”，培育“技術可用于實現社會福祉目標”的信念[13]。這有別于那種忽視社會能動性的技術決定論樂觀敘事，而是避開樂觀與悲觀兩個極端，比以往更認真地擁抱并反思技術的內在差異性。

（一）機器主體性的肯定：技術認知的經驗轉向路徑

當代技術哲學研究領域的譜系學劃分為以下關鍵學術脈絡：以現象學、技術批判理論、科學技術研究（STS）為代表的實證研究進路、強調哲學人類學傳統的技術反思，以及融合女性主義與去殖民視角的技術哲學批判。這些路徑雖共享對技術現代性的質疑，卻展現出迥異的方法論取向與價值立場。海德格爾在其著名的技術論述中明確拒絕從兩種傳統視角理解技術：其一是工具論視角，將技術簡化為達成目的的手段；其二是人類學視角，把技術視為人類諸多活動中的一種。海德格爾特別指出，這兩種定義雖然正確地對應日常經驗，卻無法揭示技術作為“行星級現象”（planetary phenomenon）的深層本質。這種批判不僅解構了技術中性論，更為理解數字時代的技術統治提供了存在論基礎。

隨后的經驗轉向（empirical turn）代表了技術哲學領域的一次重大范式轉換。正如美國著名哲學家唐·伊德（Don Ihde）所概括的，這一轉向意味著從對大寫“技術”（Technology）的單一化、超驗性、宏大敘事的思考，轉向對具體技術物（Technologies）在情境化與關系性維度的經驗研究。這一運動的標志性著作是荷蘭哲學家漢斯·阿赫特惠斯（Hans Achterhuis）于1997年主編的《從蒸汽機到賽博格：新世界中的技術思考》（Van stoommachine tot cyborg：Denken over techniek in de nieuwe wereld），該書收錄了六位荷蘭哲學家對六位北美學者（包括阿爾伯特·博格曼、安德魯·芬伯格等）的研究，阿赫特惠斯在導論中明確指出：“經驗導向的技術哲學的任務，是理解現代文化中技術與社會的共同演化，而非基于先驗標準對其進行評判”。[14]

唐娜·哈拉維、蘭登·溫納和安德魯·芬伯格等經驗轉向的奠基者們將研究焦點轉向“技術”的歷史軌跡，關注人工物與其所處社會結構的協同演化關系。STS（科學技術研究）學者同樣拒絕經典技術哲學的研究路徑，主張細致考察真實技術的內在運作及其歷史，以揭示實際發生的過程。這些研究聚焦于技術變遷的動態過程，關注人工物、使用者、設計者及其他利益相關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然而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技術已重塑現代生活的每個角落，然而我們至今仍缺乏恰當的論述框架或術語來應對這種新境況。

（二）泛在技術性：人與算法主體的雙向進化

思考技術的主體性必然涉及概念的創造，“技術性”本身便是這樣一個概念——它既非從機械裝置的視角出發，亦非著眼于人類與技術設備的互動方式，而是將技術視為思維或存在的根本原則。法國技術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Stiegler）提出的“原初技術性”概念為重新思考人類與技術的關系樹立了坐標。在斯蒂格勒看來，自史前時代工具使用構成第三種記憶（相較于基因記憶與個體記憶）開始，人類與技術就不可分割地綁定在共同進化的進程中。他提出人類通過發明工具在技術中自我發明——自我實現技術化的外在化。所謂人類，實則是工具創造所引發的外在化進程的產物，這些工具如同外在器官般運作。[15]這種思想為在人性之外追尋技術的差異化過程——即在生物之外追尋生命提供了可靠路徑。

當生成式內容將人類智能與機器智能整合在一個邏輯體系中時，人類主體與機器主體之間的邊界便已經模糊。如果說過去學者們長期將“技術性”視為具有自主意志、能決定歷史進程的超級實體，現在的學者更多關注具體的技術物、環境以及人機互動。技術哲學家蘭登·溫納、唐·伊德和阿爾伯特·伯格曼，以及布魯諾·拉圖爾、露西·薩奇曼和唐娜·哈拉維等人的工作，都可視為這種新研究路徑的先驅。

2025年伊始，中國各主流媒體紛紛接入DeepSeek，全面擁抱AI，開啟新一輪更深層的智能化轉型，技術及其背后的程序邏輯已然嵌入敘事活動，當生成式AI進入智能新聞實踐時，敘事主體最終以人機協作的方式顯現出來。在此背景下，本文提出用“泛在技術性”來理解這種新的混合現實帶來的技術差異性，泛在（Ubiquitous）是一個跨領域的技術概念，主要分為“泛在聚合”和“泛在網絡”兩大方向。前者聚焦于物聯網中的數據整合與智慧生成，后者強調網絡的無處不在性。這兩者共同推動著人類社會向智能化方向邁進。這個提法同時也受到美國計算機科學家馬克·維瑟（Mark Weiser）的啟發，他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泛在計算”概念，該文因預見計算機硬件進化趨勢而廣受贊譽。維瑟準確預言了計算能力將無處不在，而“泛在技術性”將此概念推向更深維度，滲透我們生活世界的不僅是信息技術，還包括生物技術、納米技術和神經技術等整個技術譜系，在所謂“技術圈”或“技術情境”中，已不存在外部空間。

算法作為智能技術的體現，其設計者的意圖已嵌入技術架構中，形成了一種“技術意志”，算法作者將成為泛在技術性的必然產物，而我們對于機器、技術、算法等認識，也有必要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創作觀。香港哲學家許煜將文化特定的宇宙觀與認識論引入技術領域，他在《藝術與宇宙技術》一書中通過重構“宇宙技術”（cosmotechnics）概念，試圖在非西方認識論中尋找技術多樣性的哲學基礎，他所說的“宇宙”并非指外太空，相反指向地方性——每種文化都有其地理環境與民族想象孕育的獨特宇宙觀。他認為不同文明對“天道”與“技藝”關系的理解，孕育了根本不同的技術范式。[16]這種思考為我們提供了超越技術一元論的可能性。

泛在技術性并不意味著我們把技術看得沒有差別，反要比以往更重視技術的內在差異性，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更關注多元的“技術邏輯”。當算法通過代碼將自身的主體性對象化為技術系統的邏輯，人機共創正在生成“后人類作者”的新形態——主體性不再局限于生物個體，而成為人類文明與數字智慧共同編織的意義之網，“算法作者”的主體性也就成立，“算法作者”既不能被歸于生命物體，也不是一種簡單的被動物體，它也會在自身的機制中進化，人機協作的過程會使人在有機地組織物質的同時也改造自身，人機雙向進化過程中任何一方不占有絕對的主導地位，更確切地說，人僅僅執行技術物體自身具備的“意向”。

四、結語

當新聞敘事一方面攜帶著大模型本身的算法規則，另一方面體現為人類智能與機器智能之間的深度耦合，我們該屈服于技術進化作為時代主導力量、甘居次要“使用者”地位？還是應當重新審視技術與人的共生關系？這種境況要求我們發展新的批判式語言，既承認技術無所不在的事實，又不放棄塑造技術演化方向的能動性。論文首先肯定算法的主體性地位，然后沿著技術哲學思考的路徑提出用“泛在技術性”來理解技術本體論的差異化認知，從而為“算法作者”——在生物之外追尋生命提供一種辯護路徑。“泛在”不僅是一個技術概念，更是未來社會的底層邏輯，通過數據聚合與網絡互聯，人類將逐步突破物理世界的限制，邁向更高維度的智能協作，不過在這一進程中，技術創新與風險管控的平衡至關重要，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實現泛在技術對文明的賦能而非奴役。

【本文系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社交聊天機器人媒體應用倫理研究”（項目編號：2023NDYB115）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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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雙百，博士，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李曉龍，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編輯：白"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