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美學史研究問題管窺

近幾年來，隨著美學理論研究的廣泛深入的展開，對于中國古代美學歷史的探討和研究也有了很好的開端。大家都迫切感到需要編寫出中國美學史，全國已有不少同志在從事這一工作。因此，這一工作的意義、范圍和原則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現在我把近年來的一些思考擇要作一簡略的陳述，以供大家研討中參考。

一

研究和編寫中國美學史的重大意義，首先在于：這一工作是填補學術空白的時代急需。我國現在已有美學概論、西方美學史等專書，但還沒有中國美學史。這就不能適應學術研究以及有志于美學工作的同志的需要。

中國古代美學思想有極其豐富的遺產，它們散見于各種書籍中，還沒有系統地搜集起來，加以科學地整理。由于什么是美學，什么是美學研究的對象，很長時間中都還不是大家明確解決了的問題，因此對什么是美學思想也不好確定，也就不好整理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例如，古書中有些材料，沒有提到“美”字，卻是重要的美學思想；提到“美”字的地方，不一定都是談美學問題。象《論語》中說孔子在齊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很能說明文藝的審美作用；《莊子》中說，“意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很能說明文藝的審美特征。現在，大家逐漸明確了美學是研究審美規律的科學，就逐漸重視這些寶貴的美學思想材料，加以整理，作出深入的科學研究。

近年來，已有很多同志對中國古代散見的美學思想材料作了可貴的探索，寫出了有質量的論文，有的同志寫出了斷代的美學思想述評，有的同志正在寫規模巨大的中國美學史，并已發表了幾章。有的同志在系統地搜集和整理中國美學材料。在這些已展開的工作中，大家更深入地認識到中國美學史的內容非常豐富，急需編寫出來，填補這一學術空白十分必要，也完全可能。這樣的專書，可以有多種不同探索的本子，可以是通史，也可以是斷代史；可以是各門類的分史，也可以是概述的合史；可以是多卷本的巨史，也可以是能應急需的簡史。開始草創，難免疏漏和不成熟，應該鼓勵知難而進，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然后逐步提高，漸求完美。

編寫中國美學史，也是建立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的重要條件。中國的美學思想，必須在馬克思主義美學原理的指導下，才能得到科學的整理和說明。馬克思主義美學原理，也必須有中國美學史豐富的材料和理論去印證和豐富它，才能在中國得到新的運用和發展。深入研究中國美學史，能幫助我們改造或推進對于美學原理和文藝理論的認識，幫助我們逐步建立起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理論來。

例如，我們的美學理論和文藝理論，曾受一些外國的影響，談到文藝的特征，往往是簡單化地套用反映論、摹仿論，說文藝是生活的反映，形象的反映，藝術美是生活美的反映，文藝有認識、教育、美感三種并列的作用等。現在看來，這些說法都顯得很不夠。

文藝歸根結底當然是生活的反映，但一切意識形態都是生活的反映，這個定義沒有界定文藝的特點。說文藝是生活的形象反映，比“是生活的反映”這個說法深了一層，能把文藝與科學理論區分開來，但還不能與非文藝的生物掛圖等區分開來，還沒有能界定文藝更深層的特點。

說藝術美是生活美的反映，似乎觸及到美的深層，但也并不準確。因為，藝術美可以反映生活美，也可以反映生活丑；生活美反映到藝術中，也不一定都成為藝術美。要成為藝術美，還必須看作者對生活的美丑是否作出正確的審美評價，并呈現于優美的藝術形式中。

中國美學思想，很少說文藝是生活的反映，而說：“詩言志”，“音者，生人心者也”；文藝是“吟詠情性”的，文藝要言志、抒情、寫意，是作者有感而發的；作者要“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要拘泥于形似，要形神兼備，境生象外，“涵蓄有味”，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這些說法，很精辟地說到文藝的美學特征，也符合文藝實際。但是以前卻有人曾把這些當作唯心主義理論去批判。其實，說文藝要表現作者情意，是否是唯心主義理論，還要看對“這個情意來自何處”的回答。如說它來自先驗的上帝或理念，來自主觀內心，那就是客觀的或主觀的唯心主義理論。如說它來自客觀生活，那就是唯物主義理論。

中國最早的美學著作《樂記》說：“音者，生人心者也。”說音樂藝術是產生于人心，豈不是唯心主義嗎？但它接著說明了人內心感情是怎么來的：“感于物而動”。這就是非常精辟的唯物主義觀點。這個“物”是自然事物還是社會事物呢？《樂記》還有一段精彩的理論：“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這就表明“感于物而動”中的物還不只是自然之物，而且包括社會政治生活等。把文藝反映的內心感情和社會時代、政治聯系起來，說這種感情是被時代、政治所制約的，并能反映這種時代、政治，這不是很可寶貴的觀點嗎？

《樂記》的“感于物而動”這一美學思想，還避免了認為文藝是對生活“消極靜觀的反映”的那種觀點的弊病。它不認為文藝是對生活消極直觀的反映，不認為是作者看到什么就機械地象鏡子那樣反映出什么。它看到了文藝作者的能動作用，作者是感于物而動。因此，作者的感情必然要滲透到文藝創作中去。要創造文藝作品，首先必須作者被外物所感動，而不能無動于衷，冷淡地被動地對生活只作消極靜觀的反映，見到什么寫什么。所以這是肯定主觀能動性的唯物主義觀點。

最近有些同志在刊物上爭論文藝的特征是情感還是形象。這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也有很恰當的解決。《樂記》說的“感于物而動”和《毛詩序》說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都沒有說任何文藝一定要直接表現感情，而只是說首先要內心被外物激起感情，才會有形之于外的文藝。說文藝是感情的表現，這并不等于說文藝要直露地說出感情。王弼在《周易略例》里就指出了表現情意要通過形象，“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莊子說：“言者所以在意”，他沒有說到象，王弼進而指出這個意孕存在象中，實際就是意象，他說：“言者所以明象”。之后，劉勰又說：“神用象通”，“物以貌求”；皎然說：“假象見義”；司空圖說：“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晁以道說：“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劉熙載說：“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故詩無氣象則精神亦無所寓矣”，等等。這都是說明表現感情（包括對外物情景神采之感受）必須通過形象。對于情與景的辯證關系，王夫之說得最明確：“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又說：“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由此可見：文藝必須表現感情，而感情又須通過形象，才能使欣賞者體會到微妙不可言傳的感情；感情和景物決不能“截分兩橛”，割裂、對立與偏廢。

再如關于文藝的作用的問題。孔子是很強調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教育作用的，但他同時也注意到文藝有“興觀群怨”的審美功能，說音樂要盡善又盡美，有使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染力量。鐘嶸說文藝要有“滋味”，能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綠天館主人說文藝“感人……捷且深”，“可喜可愕，可悲可涕”，能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梁啟超說文藝有“熏、浸、刺、提”的力量，“旦旦而熏之”，能使人在“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飏”，“入而與之俱化”。他們都很重視文藝特有的審美感染作用，探索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規律。這能啟發我們認識到：把文藝的作用說成是認識、教育、美感三個并列的作用是不夠的，應該明確文藝的認識、教育作用都要通過美感作用而起作用，所起的是審美的認識、教育作用，不同于科學理論給人的認識、教育作用。因此，文藝作為審美對象，它必須強調審美的重要作用。上述只略舉一些例子，說明了中國古典美學思想中有很多精彩的寶貴遺產，如果我們能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給以科學的整理和研究，就能有助于改造我們原先在文藝理論中某些簡單化的理解，彌補某些不足和弱點，豐富和深化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理論的認識。

當然，中國古典美學思想中并非全是精華，這就需要我們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區別其中的精華和糟粕，指出它們的局限和不足，使之形成系統的科學理論。

二

中國美學史，我以為首先不能望文生義地理解為中國的“美學”這門科學的歷史。美學這門科學，自德國鮑姆加登創建以來，只有二百余年的歷史；美學這門科學的名詞，引入中國也不到一百年。要寫美學這門科學的歷史就太短了。實際上，我們現在探討、研究要編寫的中國美學史，和已經有的中國哲學史、西方美學史一樣，實際上不是指美學和哲學這科學的歷史，而是指中國美學思想的歷史。

美學這門科學雖然創建至今只有二百余年，但是美學思想卻是在遠古時代就有了，它表現在遠古時代人類審美的欣賞和創造的活動中。自有文字記載之后，外國古代的希臘史詩和悲劇，中國《詩經》《楚辭》等文藝作品中，就反映了古代人的審美觀點和審美感情。在有文字記載之前，古代人對于大自然中的風云日月、動物、植物，對于社會勞動生活、人事關系，也有審美意識。他們的審美觀點也在社會勞動實踐中發展和演變著。這些審美思想的演變史，現在很少遺留的材料，只能從不多的出土文物和殘留的文物遺跡上去考察了。

古代人在圖騰崇拜、宗教祈禱、巫術禮儀、歌唱、舞蹈、繪畫、雕刻、建筑、器皿的形態和裝飾、神話傳說、文字符號等等中間，表現了大量的審美觀點。它們的發生、發展、演變的情況，當然也是美學史研究的對象和范圍。所以，從舊石器、新石器、青銅器時代殘留下來的出土的工具等文物中去探索和研究古代美學思想的發展史，也是必要的。

美學思想表現在人類大量的日常生活活動中，審美欣賞活動中，日常生活用品和藝術品的審美創造活動中，也表現在理論著作中。這些都是美學史研究的對象和范圍。

在哲學、文藝理論、文藝批評著作中保存下來的古代美學思想，是比較容易抓住的。還有關于古代文藝作家軼事記載的書籍中，也可以找到一些古代人的美學思想。也就是說，從有文字記載的書籍中表現出來的成為理論形態的美學思想，這是首先可以搜集、整理、研究和總結的。但是這樣編寫出來的中國美學史，有兩個缺點：一，難于反映出有文字書籍以前的古人的審美思想，二，這些美學理論觀點，雖然有重要的代表性，卻難于完全代表歷史上各個時代古人的美學思想。然而首先編寫出這樣的美學史，卻比較切實可行，能適應當前的急需，并能及時提供中國古代美學理論思想的重要發展輪廓。但是，嚴格地或準確地說，這樣的美學史，實際上應叫做中國古代美學理論思想史。

但是即使是這樣，目前編寫這樣的美學理論思想史，也不是沒有困難。第一，它不僅應該整理和總結哲學與文學的評論著作中的美學理論思想，而且應該整理和總結繪畫、舞蹈、戲劇、音樂、建筑、書法、園林等方面的美學理論思想。其中，繪畫、音樂、書法、戲劇的美學理論較多一點，其他就較少，還有待于發掘、搜集。第二，中國的哲學、文論、詩話、詞話、畫論、樂論、劇論等著作中的美學理論思想是很分散的，很少成體系的哲學概括，往往采取片言只語或零碎片段式的評論，需要搜集、整理。中國美學思想又有一系列特殊的常用術語，例如氣、味、趣、韻、風骨、虛實、形神、意境等，在不同的場合又有不同的含意，在不同的時代又有不同的演變，要給予科學的美學說明，也還需要經過探索和研討。

與此有關的一個難題，就是：是否一切文藝思想都是美學思想？這涉及到文藝理論與美學的區別，以此類推，還有繪畫理論和繪畫美學的區別，舞蹈理論和舞蹈美學的區別等。因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就難于確定，把哪些文學、繪畫、舞蹈等的理論整理到美學理論史中來。

我的認識，美學實際上就是審美學，鑒賞學，是研究人對感性形象的審美屬性（不只是美）進行審美活動（獲得美感）的特點和規律的科學。文藝美學，是美學的下屬分支學科，也是文藝理論的下屬分支，即從審美學角度研究文藝的學科。由于文藝本身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審美對象，所以研究文藝的審美關系和特征（內容、形式和作用）的文藝美學，應該是文藝理論中極其重要的一個學科。

因此，不應該把所有的文藝理論都組織進美學理論史中，不應該把文學理論批評史的內容改換一個美學的名稱，作為美學理論史。也不應該把美學理論史寫成文學理論批評史和繪畫、音樂、舞蹈等藝術理論史的相加與湊合。中國美學理論史應該是在了解中國哲學史、文學藝術史、宗教史等基礎上，對中國文藝和哲學等理論中的美學思想作出概括的歷史。

三

在研究編寫中國美學史的原則和方法上，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一切要實事求是，從實際出發，不要簡單化。

在整理和總結中國美學史時，能有西方美學史的知識和美學理論的修養，當然是很必要的。這會有助于我們更敏銳地發現、更深刻地認識中國美學理論的獨特性和可貴性。例如，比較中西方美學思想，可以發現中西方都有表現和再現的觀點，但中國側重于言志抒情的表現論，著重在表現中論再現。中國美學思想講究言外之意，虛實相生，情景交融，意境韻味，散點透視。研究這些問題，可以深入認識中國美學思想的民族特色。但也不能把中國的美學理論的特點夸大到絕對化的地步，比如說中國就是重表現，而絕對沒有重再現的理論。中國的美學理論固然不應作為西方美學理論的例證和附庸，但也不應作為獨一無二，獨冠天下的東西。準確地說，中西的美學理論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編寫美學史可以分朝代，按重要人物的重要美學思想為輪廓，也可以按美學思潮或重要的美學范疇的歷史發展為輪廓，可以有多種不同體系的寫法。但是，不管哪種寫法，都應該遵守理論聯系實際的原則。既不能羅列堆砌很多思想材料而不提升到理論上作分析和概括，也不能停留在抽象概念的議論中而脫離具體的美學思想材料。論從史出，不能只根據局部的片言只語，而必須對時代的政治、經濟、哲學、宗教、社會思想、文藝思想的全局，以及論者的全人、處境、整體的思想狀況，都有所了解，然后再去概括其美學理論的意義。

為了準確地理解和科學地說明古人美學思想的意義，以古注古，觸類旁通的辦法是可用的。把古人在不同場合的論點匯集起來，相互參證，有助于理解其原義。同時，運用現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去分析研究它，也是必要的，這可以避免我們對古人理論入乎其內而不能出于其外，可以正確地分析其精華和糟粕。但是，這樣做的時候，要防止把現代化的理論，生搬硬套到古代理論上去，以致不符合古代理論的原義。

例如，不作細致的具體分析，說古代的某些理論就是現代的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理論，就是唯物主義理論，或者說古代某些理論就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就是反現實主義，把這些帽子簡單地套上去，就等于宣判了死刑，這是不對的。古人的美學理論并不是很自覺的純粹的某種主義。即使有唯心主義性質的美學理論，其中也很可能有可取之處。我們在研究的方法上，必須遵守一分為二的原則。

還有一個重要的方法論和研究原則，就是編寫中國美學史，必須有“史”的考察和論述，要防止就事論事、零碎羅列一些人的美學思想。也就是說，必須有全局觀點和發展觀點。論述一個人的一種美學思想，不僅要放在這個人的和當時時代的全部美學思想乃至哲學思想中去看，而且要放在中國美學史的全局和發展的長河中去看其地位和意義，指出它承上啟下的意義，既要看到各派觀點的對立，也要看到各派觀點的聯系。

中國美學史豐富浩瀚，首先要整理資料，同時可以試編各種本子。這個龐大的工作要很多人從不同方面去探索。以上只是我個人近年來在這方面思考的一些淺見，擇要談出來，請大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