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船廠做鉗工的。除了干活,平常愛讀些書。有一次,在一本書上看到馬克·吐溫的一句話:“我在小說或傳記里發現一個寫得好的人物的時候,一般說我總要對這個人物發生一種熱烈的個人興趣,理由是我早就認識他——我在河上見過他。”這是一句大實話,不過說得相當俏皮。前提是“寫得好的”,中外古今大師們的作品里,有許多寫得栩栩如生的人物。如《茶館》里的王利發、《推銷員之死》里的威利、《偽君子》里的達爾丟弗、《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是其人乃行其事。這些人物的性格以及他們的遭遇,引起了我們的同情、憐憫或者憎恨、厭惡。雖然大師們作品里寫的生活距離現在遠了,可是我們深信他們寫的都是真的。為什么如今的某些作品卻不能引起我們這樣“熱烈的興趣”呢?撇開別的因素(文學素養的優劣,藝術功力的深淺)不說,我想,大師們一定在他們的“河上”見過王利發、威利、達爾丟弗、匡超人等等。馬克·吐溫說的“河上”是生活的代名詞,當然包括城市、農村、兵營……
活著的每個人注定要在各自的“河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
我在船廠十幾年。肩抵肩、膀對膀在一起干活,所謂“耳鬢廝磨”,我了解我廠里的那些工友們。比如《快樂的單身漢》中表現的那幾個青年工人形象就是我的一些伙伴的剪影。他們都是干活的好手。看他們打鐵,那種磅礴的氣勢、精確的配合、明快的節奏……就好象一支樂隊在演奏,本身就是一種美的享受。他們成天嘻嘻哈哈,用粗野的話說笑逗樂。有時候還會惹出一些使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比如喝醉酒打架、被罰掉全部獎金的那場戲,完全取材于一樁真事。他們好象從來沒有憂愁的時候,可是突然會挺認真地說上一句:“別看我們嘻嘻哈哈的,不一定就是為了快活!”是的,他們仍然不得不啃著“十年動亂”遺留下來的種種“苦果”。船臺邊、爐火旁,他們勞動的汗水日夜在流淌……一旦明白了作為第四代產業工人在建設現代化中所肩負的重擔,他們每天下班以后,甚至來不及換下油跡斑斑的工作服,就急急忙忙趕到工廠夜校。燈光下,他們用長著硬繭的手指,虔誠地翻開書本……他們不炫耀勞績,更不炫耀苦惱,真正是經過鐵和火鍛煉的錚錚漢子!寫《快樂的單身漢》,主要是膩味當時常常在舞臺和銀幕中間晃悠的這一類男人:無病呻吟,一遇事則搶天呼地,拍桌摔茶杯,或者失魂落魄抓住小提琴一拉就是幾分鐘。我的愿望是讓我的伙伴們跟這類人掰掰手腕子。
出現在我習作里的那些人物,象《第二小組》中的葉華、陳金根;《媽媽》中的媽媽、王少白;《春暖還寒》里的賴志廣、彭興漢;《船魂》里的諸暉、馮振羽……都是我在我的“河上”——那個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船廠和工人住宅區——見到過的。先前,我從來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提支筆學習寫作。所以,也就沒有象某些教寫作的書里告誡的,要在衣兜里裝個小本子,隨時準備記錄別人的一言一行。(說實話,我慶幸自己沒有這樣做。倘若真如此,人們大概會對我客客氣氣地一笑,從此便“生分”了。)當我真的鼓足勇氣學習寫的時候,這些人便親切地圍過來,帶著各自的音容笑貌,對我講述他(她)們的喜悅和憂傷,不安和期待……我只能怨自己寫得拙劣,我知道,我寫得還不象他(她)們。
我所寫的都是些“小人物”,是所謂“蕓蕓眾生”。因此,這些習作都不是“重大題材”。我很羨慕一些才氣橫溢的劇作家,寫出一批叱咤風云的改革闖將。我試過幾次,都不成功。原因大概是我的“河”既窄又淺,還沒有遇到過這些闖將。至于如何使作品具有“思想性”,我想得不多。我以為,不必為了演繹“思想性”而把劇中人物象組織足球賽似的分成紅白二隊,各備邊鋒、后衛,苦苦廝殺一番。更不敢硬充哲學家或經濟學家,借劇中人之口,滔滔不絕講著作者對社會、人生的“重大發現”。這樣做,只怕觀眾會厭煩:“倒霉,不是看戲,倒是來聽大報告了!”前年,在安慶參加讀書班,聽到曹禺同志講課:“……我寫作時人物是一點一點地寫出來的,人物之間的種種復雜關系,也是一點點地寫出來的,最后才展示了思想。不是先有思想,再有人物,再有結構和其他一切。”這些話很對我的“胃口”,所以牢牢地記住了。
能交流思想、情感,是人的樂趣。就是啞巴,也竭力用手勢、神情告訴別人他在想些什么。寫作的目的也在于交流。大幕揭開,譬如劇作者袒露了胸懷。觀眾們透過劇情可以窺見作者的心靈:是矯飾的,還是真誠的。是枯萎的,還是健壯的……劇作者樂意聽到觀眾的各種反應,無論是褒是貶。最難堪的莫過于觀眾對自己寫的戲無動于衷了。在學習寫劇本的時候,我對自己有一個要求,就是努力使觀眾看得懂,聽得懂。編劇當然需要技巧。文無定規,各人有各人的寫法。同一個作者完全可以嘗試用各種手法寫戲。前一陣子,看到戲劇刊物上有些討論關于戲劇結構形式的文章。的確需要追求新的戲劇結構形式反映新的生活內容,但是,這種追求要以觀眾“看得懂”為前提。有一種說法認為用什么樣的結構形式寫戲關系到革新和保守(似乎以“意識流”法便先進,用“三一律”則落后),甚至斷言話劇的危機是在于戲劇結構形式落后了。這種說法使人實在不敢贊同。用茅臺酒瓶子裝酒裝水都是茅臺,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況且,觀眾所關心的是舞臺上的有血肉、有靈魂的人。倘若沒有結結實實的人,只是一味地在結構上尋求“突破”,即便配上五彩繽紛的舞臺美術,現代音響技術,恐怕會應了一位畫師的話,畫人難,畫鬼易,舞臺將變成驅鬼弄神的法壇了。
在我習作中那些人物,大多是在工廠里干粗活的,長期以來養成了“口沒遮攔”的習慣,說話有些放肆,放肆就放肆些吧,我就讓他們自由地說,好在觀眾能聽得懂。據說有的作者在修辭上狠下了功夫,寫臺詞能用“三關語”。妙固然是妙,但我懷疑這好象是讓觀眾猜謎了。謎語往往需要說得很慢,而且要作重復。臺詞一說就過,觀眾如果聽不懂,不能埋怨觀眾太笨吧?列寧說過,你想得清楚,你就說得清楚。如果真的想清楚了,說得明白些不是更好嗎?
……話扯得遠了些。只要河流不斷,船就得行駛。我且學著寫“我在河上見到的”人——高尚的人,齷齪的人,并排航行的人,擦肩而過的人。
一九八四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