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電視劇取得了新的進展,在題材和樣式上都有所突破。題材上出現了一批涉及到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中重大事件的劇目。其中包括《女記者的畫外音》、《燃燒的心》、《道是無情卻有情》和《走進暴風雨》;這幾部戲,無論從反映生活的深度、廣度或從藝術成就上看,都是值得注意的。
自一九七八年以來,電視劇一直走在文學后邊,這次在“改革者”題材上可以說是超前了一步。這是個訊息。它告訴我們,電視劇創作,必須有自己的風格,在題材與樣式上多樣化,才有將來。
一九八三年,出現了幾部過去沒有過的電視劇樣式,例如,《女記者的畫外音》是一種“記者式”的電視劇,《老梅外傳》可稱為“漫畫式”電視喜劇,《小佳佳游園》則以“啞劇式”兒童喜劇姿態出現,引起觀眾的重視。
多年來,觀眾對電影、戲劇樣式品種不多,頗有煩言。電視劇也是如此。這幾年關于電視劇的討論,與樣式有關的,是電視劇的“特性”問題。電視劇在結構上大致可以分為“戲劇式”“電影式”兩種,爭論便在這二者之間展開。許多同志提出,電視劇有自己的特性,應該走自己的路,但究竟自己的“路”是怎樣的一條“路”呢?未見分曉。目前“劇”“片”之爭以“分家”方式暫停,電視劇特性的討論,也就暫時擱置。從實踐上看,目前被觀眾承認具有電視劇“特征”的有電視短劇(如《多棱鏡》),電視連續劇(自《敵營十八年》之后,已拍了許多。有些只有三集,嚴格說,三集似乎還算不上是連續劇),電視小品。這些長短不一的形式雖然為電視劇所獨有,卻只能說是外部特征,而不是特性。電視劇的特性應反映在更為內在的因素上,諸如文學因素、廣播因素、技術因素……正是這些因素與戲劇相結合,才會產生出新的特點。數年來,電視劇編導在這些方面,有所追求,尚乏突破。就電視劇的風格樣式來說,所見仍以“正劇”居多。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的《賣大餅的姑娘》,可以列入“電視喜劇”;山東電視臺拍的《武松》《魯智深》,可以列入“武打劇”。這兩類作品都還不多,然而受到群眾歡迎,不過作為一種風格樣式,尚有不足。它們走的好象還是“正劇”的路子。還沒有從劇本結構、情節設置、導演處理上達到“喜劇”或“武打劇”的要求。
電視劇的樣式,按理說,應多于電影。因為電視劇擁有許多優勢:技術的優勢、觀眾的優勢、時間的優勢等。目前這種優勢遠遠未能得到發揮。究其原因,除了起步較晚,未獲正常發展外,僵化的創作思想也妨礙著形式上的創新;而七十年代末傳入的某些電視、電影理論,也起了一定的消極作用。
六、七十年代世界電影藝術的發展,有一種自然主義傾向,所謂“非情節化”、“真實電影”、“生活流”即其表現。與此同時,“紀實性”、“散文風格”的電影和電視片也頗有發展。后者則不宜以“自然主義”目之。但這兩類電影在理論上頗有類似之處,流傳到我國,往往也就弄不清。
大量普通的生活場景出現在屏幕或銀幕上,給電影及電視劇創作以積極影響。然而一種類型的創作經驗,不能取代藝術創作的普遍規律。過分強調攝影機的“紀實”性,稱“電影的本性”為“物質現實的復原”,則不免使生活與藝術混淆。在電視劇特性討論中,從電視深入到家庭這一事實出發,有的同志強調電視劇比電影還要“生活化”。這提法過于籠統了。其實它只是一種可以利用的因素。如據此便認為一切樣式的電視劇都必須“生活化”,那就和過分強調電影是“視覺藝術”,從而排斥語言一樣偏執。電視劇不應忽視藝術的多樣性和戲劇的多元性。如果卓別麟還活著,誰能說他不能成為電視劇大師?
過分地追求“生活化”是一條死胡同。首受其害者是多種藝術風格樣式的喪失。用最尖端的現代電子技術武裝起來的電視劇,理應給藝術插上翅膀,而不應因此而導致藝術靈感的枯竭。因此,當我看見一九八三年度電視劇中,冒出了《女記者的畫外音》、《老梅外傳》、《小佳佳游園》等比較“出格”的樣式時,就忍不住要為它們歡呼了!
《女記者的畫外音》是一部在題材和樣式上,都有突破的作品。這一成果表明:內容與形式之間的主從關系。從藝術發展史上看,凡在形式上有突破者,都必產生自內容的要求(純然玩弄形式的當然也有,但不可能獲得持久的成功)。這是老生常談,《畫外音》提供了新的例證。
是什么樣的題材,使得兩個“初學者”突破了電視劇的“傳統”形式呢?是步鑫生這樣的現實中的改革者。他在海鹽縣以至浙江省引起相當大的震動和爭論。拍此劇時,攻擊者說他是“資本家”,贊成者說他是“改革家”。人民日報記者說他是“夏伯陽式”人物。浙江電視臺兩個編輯提出要以步鑫生為模特拍電視劇,當然也就說明了他們的傾向性。這就產生了這個電視劇的“記者式”的劇結構。
《畫外音》第一個成功之處是形式的選定。劇中的女記者以飽滿的熱情,深入的觀察,高瞻遠矚的分析把觀眾帶到現場,讓觀眾看到改革者的風貌,看到未來。當劇情將近結束,改革者遭到新的壓力時,她由衷地為改革者呼吁:“親愛的黨組織,請你理解一個改革者的情懷吧!”最后更用“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作為結束。詩情畫意,既說出了改革者的前途和人民的愿望,也道出了女記者的性格。
除了樣式上的創新,這部電視劇的成功,還在于它始終以戲劇沖突的方式展示改革者的思想境界。許多觀眾對“周末音樂會”,“罷車間主任的官”這兩場戲感興趣,也正是因為這兩場的戲劇沖突特別強。值得注意的是編導者著意經營的戲劇沖突,是通過“人”來寫“事”的。“罷官”是一場非常性格化的戲。不難看出,這場戲劇沖突之所以尖銳,是性格化沖突的結果。生活中的步鑫生,是個見棱見角的人,作為一個改革者,他的言行作為和一般人有很大差異,這一點,當然有助于編導者的構思。但是,如果編導者未能在戲劇結構上反映出當事人的性格特征,是不會出現如此緊湊的場面的。
細心的觀眾,不難注意到《畫外音》的編導,為了制造氣氛,很注意為性格化沖突選擇地點和場合。“音樂會”是個例子。還可以舉“攔汽車”一場為例。女記者了解到車間主任被撤職的事件后,急于向廠長提出問題。——在公路上攔住了廠長的汽車。
女記者:“停車!”
汽車停了,廠長探出頭。(他自己開車)
女記者:對不起,我到處找不到你,聽說在你們廠里,誰要是反對您的意見,你就撤誰的職?
廠長:可能的。
女記者:您這樣做,不是太武斷了嗎?
廠長:如果我的決定是錯誤的,我情愿接受職工代表大會的裁決。但如果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就要設法保證我的決定在每一個角落暢通無阻。我最忌諱的是茶一杯,報紙一張的扯皮干部。企業的決策是以時間效率作為前提的。對不起,我馬上去接日本客商。(汽車發動)對了,企業管理可不象你們的學術討論會,可以各抒己見,不了了之。
女記者:(阻攔)廠長,工段長是個很有才能的青年……
廠長: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
嗚——汽車開走了。
女記者:廠長!——廠長!
她氣惱地用勁搧著被汽車揚起的灰塵。
請看這場戲,假如不是選擇了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采訪場合,本來是不會有如此劇烈的動作的。由于“攔汽車”,兩個人的性格才得到充分體現,“采訪氣氛”才變得如此尖銳,節奏感才顯得如此之強。這一處理加強了觀眾的體會。對于廠長的“果斷”、“不講情面”、“講效率”,都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畫外音》編導的創作態度相當嚴謹,這在許多畫面和細節處理上可以看出來。這些處理不一定完美無缺,然而表現出一種刻意追求的精神。導演在談創作經驗時曾說到他們處理女記者訪問最年輕的車間主任的那場戲,為了使環境設計不落俗套,安排在尚未粉刷完畢的新居中進行采訪。讓女記者和被訪問者一同粉刷墻壁(這是不合情理的)。美工師在屋里放一只大音箱,播送時代音樂(很有個性)。結果使一場比較平談的戲,產生了情趣。“時代脈搏”因此而顯得十分突出。假如導演擺上一屋子“新家具”,決不能產生這種效果。因此盡管我在看戲時曾因劇中人粉刷房子的行徑而費心猜測:這是怎么回事?終究還是要說一聲好!
《女記者的畫外音》,內容值得重視,樣式值得重視,創作態度和藝術上的成就也值得重視。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更應該重視的,是浙江電視臺領導的“犯難”精神。有一位老同志說,“換上我,早就下馬了。”——這說明,要在電視劇上有所突破,確實不是一兩個人的事。編導者和攝制組要有改革者的精神,領導更要有改革者的精神,然后才有創新的作品出現。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三十多年了,曾經數次響起“多搞些喜劇”的呼聲,然而效果不大。為什么喜劇的局面打不開呢?有人說“喜劇難搞”,有人說“搞喜劇容易出岔”。有人以為喜劇難以反映重大題材。“分量輕,低人一等”,這些理由是非且不說,從實際情況看,缺乏喜劇人才,則是事實。我國的戲劇教育,不大重視喜劇教學,沒有培養喜劇人材的基地,也沒有專演喜劇的劇團和劇場,更缺少扶植喜劇作品的措施。(不久前,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才成立了喜劇隊。)
然而,我們的民族是愛好喜劇的。京劇、地方劇中,都有“丑”行。傳統劇目中有許多“丑”戲,即便在正劇、悲劇劇目中,也離不開丑角。“插科打諢”曾被認為“破壞劇情”。我卻認為那是一種相當高明的戲劇技巧(趣味低級者,當然不在此例)。諸葛亮擺空城計,坐在城樓上飲酒撫琴,兩個老軍你一句我一句逗得觀眾直樂。唯其如此輕松,當司馬懿兵退三十里,諸葛亮彈指揮汗,唱出最后兩句:“諸葛從來不弄險……”時,才表現出“心拎到嗓子眼上”的危機感。這是多么出色的喜劇手法!川劇中的喜劇劇目更多。喜劇手法用得更普遍,就連唱“鬼”戲,也用喜劇手法。劇中人嚇掉了魂,觀眾卻哈哈大笑。嚴肅如兩軍對壘,可怖如人被“鬼”捉,都可以寫成喜劇。為什么我們的生活中找不到“喜劇”題材呢?
很可能是因為我們過于嚴肅了。正是由于這種狀況,所以當我和許多同志一起被《老梅外傳》中的老梅逗得大笑不止時,覺得痛快極了。心甘情愿地投了《老梅外傳》一票。這一票除了表示希望出現更多喜劇劇目以外,還希望《老梅外傳》能夠有助于打開思路,對妨礙喜劇創作的“生活真實”論者有所沖擊。
“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本來是有個界限的,看京劇、看歌劇、看舞蹈,容易看出其不同處。看電視劇、電影以至話劇,卻容易模糊。有一種“愈象生活愈好”的論調,這種論調不利于多種藝術風格的存在,首受其害者大概就是喜劇。以“生活真實”為標準,《老梅外傳》可能被指責為“違反生活真實”,或“人為制造笑料”。你看他,睡懶覺不起,倒放著鬧鐘,被叫起時騎上自行車沖刺,竟在遇見紅燈時耍起車技!自持“好運道”,凡事不在乎,班前會上,竟然大做“彩票夢”,中了頭彩!大咧咧,不戴安全帽,偏偏門崗查得緊,他順手抄起個油漆筒,刷成紅的,戴在頭上,居然混進門!剛刷的油漆筒,不粘手,不粘頭。遇見廠長時把它坐在屁股下,偏偏粘屁股!還是這只油漆筒,轉眼變成“飛碟”,樓上飛到樓下,競扣在廠長頭上!如此等等。如果就事論事,哪有這種事?這豈不是太夸張了?然而,《老梅外傳》是一出“漫畫式”電視喜劇,這就給了它極大自由。使它不必顧慮在生活上是否可能如此?它表現的是一種經過夸張的,既有其事又無其事的現實,而且其中有些確實是為了“笑”!
《老梅外傳》還相當出色地運用了電視技術。例如做“彩票夢”那場戲,彩色斑斕,節奏明快,幻覺逼真。最近看到第二集:老梅開始做好事,在醫院中搞衛生,痰盂一個個從懷中消失,又一個個出現在過道中,如變魔術,凡此種種,統一在“漫畫式”電視喜劇風格中,產生了相當輕松活潑的印象,頗為不俗。我想,不妨把這種相當大的夸張看做是“漫畫式”電視喜劇的“藝術真實”。
喜劇有很多種。“漫畫式”喜劇是其一種。還可以有幽默喜劇,諷刺喜劇,鬧劇以及比較接近生活的生活喜劇。而各種喜劇又可以因其品種不同而各有所長:或以對話,或以表演,或以歌舞。現代電子技術更可以為電視喜劇提供多種夸張與想象的手段。如此廣闊的天地,是很值得劇作家和電視導演一顯身手的。
《小佳佳游園》也是喜劇,是個采取“啞劇”形式的兒童電視喜劇。它的成功,也在于不囿于已有的形式,從內容出發,從特定對象出發,才創造出這種新的電視劇形式。據說,這出戲播出后反映強烈,成百封信件寄到四川電視臺,希望小佳佳不要從電視屏幕上消失。更有許多作家表示,愿意為小佳佳寫劇本。
喜劇樣式,是電視劇的百花園中不可缺少的品種,是電視觀眾十分歡迎的品種。鑒于打開喜劇創作局面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我覺得應該有些推動性的措施,如組織喜劇創作,安排喜劇劇目的生產,為喜劇作品專門設獎,開展喜劇作品評介和研究,等等。
形勢一片大好,我們正處在又一個創業者的時代。讓電視劇工作者也在這種時代的氣氛中,打破“常規”,解除束縛,在自己的崗位上創業、改革、出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