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中處理歷史上少數民族關系的問題——京劇舉例

從文藝而論，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不是要妥善處理今天某個兄弟民族與某個兄弟民族關系的問題，也不是要妥善處理歷史上某個邊疆少數民族（譬如遼），與某個邊疆少數民族（譬如金）的關系問題。我們是要在文藝上妥善處理歷史上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關系的問題，更主要的是從而妥善處理今天漢族與某個兄弟民族關系的問題。要使歷史上漢族和某一少數民族關系的問題，不影響今天的漢族和某一兄弟民族的關系問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此。有的年湮代遠的歷史、傳說如何，也可暫置不論。如玁狁（暫用犬旁）怎么怎么，中原周王朝又如何如何的消滅它，但三四千年后的玁狁后代是何族何姓，誰也弄不清楚，對此，今天任何兄弟民族都未必有何反應。但是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彝族、回族、滿族等等，就都在上千年以來的中國歷史舞臺上活動過，今天作為中華民族的成員，仍然在這個同一舞臺上活動著。要知道漢族和兄弟民族的關系，已不是清代以前那樣的關系，也不是北洋軍閥和國民黨時期那樣的關系。這是一種新的關系，平等的關系，社會主義的關系。除此之外，妄比于漢與匈奴的關系，唐與突厥的關系，宋與元、金、遼的關系，明與清的關系，都是不妥當的。歷史上的民族關系不能不服從于今天的民族關系，即今天整個民族的利益。文藝問題，文藝上如何處理的問題，不管歷史上的民族關系情況怎么復雜，也不能脫離今天的民族關系，即整個今天民族關系的利益。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希望“左”的殘余影響還在文藝界、戲劇界繼續發生作用，出現不利于黨的民族團結和民族平等的政策的現象。

作為近代民族國家，我們終于在一九四九年取得民族大解放，推翻了帝國主義的半殖民地統治。反對列強和帝國主義，我們各民族都有極悲壯的斗爭歷史。這種具有近代的民主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的民族斗爭，為戲劇創作提供了廣闊的可能性，可惜我們極少利用。總舍不得那些維護封建統治，維護漢族統治的大民族觀點。直到今天，還把漢族和邊疆少數民族之間的斗爭，納入對抗性的敵我矛盾來認識，來處理，來加油加醋，未必是好文藝，好戲劇。民族主義必然是近代意義的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的民族主義，不能是國民黨統治以前的對付國內邊疆民族的民族主義。文藝上的愛國主義只能循此一途前進。

因此，說到戲劇，應有有關少數民族的正面戲，而反對帝國主義爭取民族獨立的近代歷史劇尤為重要。可惜這方面我們的工作還做得很不夠。

與少數民族有關系的劇曲，金、元、明雜劇一類，現從《元曲選》、《古今雜劇》中查出，關于岳飛的有五本，劉知遠的有三本，楊家將的有三本，薛仁貴的有三本，花木蘭的有兩本，班超一本，王昭君一本，蔡文姬一本。其中岳飛、劉知遠、薛仁貴、花木蘭本數雖多，內容卻是一個內容，只有楊家將三本是三個故事。（劇目附在文后，供參考）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楊家將三本，皆不大合歷史事實，多出虛構。

話劇、電影、地方劇等暫置不論；我只以京劇為例，舉一反三，對于戲劇與少數民族的關系，就能得出一個規律性的一般意見來。

我使用的《京劇匯編》（一九六三年北京出版社出版），是北京市收集到的舊本，計一百一十六集，共包括劇目五百出以上。我從其中選出四十四出，還有《匯編》未收的若干出，都是和少數民族有關的劇目。我沒有用解放前的《京戲大觀》，也沒有用中國戲曲研究院編的《京戲叢刊》（一九五四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因為它們包括的劇目都比《京劇匯編》為少。現在根據我在前面所提出的那些觀點，分別加以評論，先后沒有按時代排列。

第一組屬于楊家將一類的戲：

（一）《打潘豹》。這出戲于歷史事實無征，只就戲論戲，不作歷史考證。寫楊繼業第七子楊延嗣打死潘洪之子潘豹，宋太宗要處斬楊延嗣，時邊關告急，由趙德芳說情，父子戴罪前往邊關立功。全劇遼方只有耶律休哥出場，開打以后，耶律敗走即收場。全劇主旨不在此，在于鋪排潘楊兩家成仇，把潘家代表奸，把楊家代表忠。一系列的楊家將的戲都是很奇怪的。一個大宋王朝，似乎除了楊氏家族，祖孫四代，男女老小，就找不出一個能夠帶兵打仗的別姓的武將了。

（二）《雙龍會》。又是潘洪搗鬼，誆宋太宗到五臺山進香；而遼朝的天慶王邀宋太宗到金沙灘相會，楊繼業命其長子楊延平冒扮宋太宗，眾兄弟保駕，楊延平先射死天慶王，遼兵四起，大郎、二郎、三郎戰死。四郎、八郎被俘，四郎后來當了駙馬，而八郎乃無下文。五郎、六郎、七郎突圍生還。楊家將的許多戲，都從這一出《雙龍會》派生出來。這個戲沒有歷史根據，人物虛構過多，主旨在突出楊家父子在保衛宋王朝上的犧牲和勇敢。

（三）《托兆碰碑》。寫楊繼業在兩狼山被圍自殺事，無歷史根據。先敘請援兵，被潘所害的楊延嗣的鬼魂，駕起陰風去向楊繼業說清前情，故曰“托兆”。楊自殺于“李陵碑”前，以襯托楊繼業之忠，劇詞中即有“想那李陵乃是賣主求榮之人”的道白，故曰“碰碑”。人物中又出現第二個鬼魂（神）蘇武，殊不可取。此劇乃老生唱功戲，從楊唱“我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起，一直唱了二十七八句。這么一長段唱，都是唱的楊家父子如何忠勇，如何犧牲，口氣是對準宋王朝和死對頭潘洪。凡唱功戲都在看這位主角唱得好不好，很少人去注意這個戲的情節。

（四）《告御狀》。這是楊延昭向宋太宗告潘洪十大罪，同時訴說楊家父子苦難，而這些苦難的對面就是潘洪。純屬楊家將內部戲，無遼方人物出場。

（五）《永平安》。此為前劇的繼續發展，讓呼必顯用計把潘洪逮捕回開封去。無遼方人物出場。

（六）《夜審潘洪》。此又是前劇的繼續發展，對潘洪的審訊，如潘妃市賄，寇準執法，夜審時并使神弄鬼使潘洪供伏。是情節戲。無遼方人物出場。

（七）《紅歧山》。此亦為前劇的繼續發展。潘洪定案貶到雁門關，楊延昭率孟良、焦贊假扮綠林，殺潘洪于黑松林。余太君綁全家上殿自首，宋太宗下令處斬，經趙德芳竭力說情（此人在楊家將戲劇中，始終以和事佬面目出現），始予赦免。無遼方人物出場。

上邊這一組戲，現演出者只有《碰碑》半折，連《托兆》亦刪去不演，其他各出，幾乎不見演出了。

（八）《七星廟》。佘賽花與楊繼業在戰場上結婚事，點明地點在七星廟，時佘、楊均屬青年。不涉及遼朝。后楊宗保又在穆柯寨仿其祖父母方式，一邊打仗，一邊結婚。

（九）《雙掛印》。遼方以白天佐為帥侵宋，取洪州；此白天佐當即蕭天佐，均屬戲劇人物。宋守將李漢超戰死，改派楊延昭，又被圍。宋乃遣穆桂英為帥往救，打退白天佐。前楊延昭，公公，掛帥；后穆桂英，兒媳，又掛帥，故劇名《雙掛印》也。劇本有兩處稱：“蕭宋二國方寧靜”，“蕭邦白天佐興兵前來”，想是這類戲中有蕭太后其人，遂蕭遼不分了。此劇上半部李漢超夫婦與白天佐夫婦的戰斗，今已不見演出，只演后部，穆桂英掛帥后，寫楊延昭的公媳家庭關系和先后兩個元帥的軍事統屬關系的矛盾，劇情頗為風趣。白天佐一邊，已不是這后半場戲的主體了。這后半場，單獨演出，已改名《戰洪州》。戲不錯，微嫌打諢插科過多。

（十）《翠黛山》。宋朝以楊延昭守三關，被王欽若讒害，令其入遼盜馬，路經翠黛山，與寨主王懷有之女王素珍結婚，別的劇上又有寫作“王懷女”的。后楊延昭與遼戰被圍，被楊延德救出，王欽若仍誣楊延昭謀反……。戲很散，王欽若誣告、楊王山寨結親、楊遼戰斗，互不照應。

（十一）《全部雁門關》。這個戲有意與《四郎探母》作對。金沙灘被俘的是兩兄弟，四郎延輝和八郎延順，這里不僅楊四郎當了駙馬，楊八郎亦當了駙馬。而公主之名亦從鐵鏡公主一人變出碧蓮公主和青蓮公主兩人。而探母的乃是楊延順而不是楊延輝，也是由公主幫忙盜令，和《四郎探母》情節基本相同。楊延順探母后欲回遼邦，為焦贊、孟良劫持，用其出關令箭，和楊宗保殺出雁門關，蕭后甚為惱恨，而碧蓮、青蓮兩公主自請出戰，又各為楊四郎之原妻孟金榜、楊八郎之原妻蔡秀英所擒。蕭后乃綁楊延輝父子及楊延順之子女，擬將其全行問斬。宋營知道后，亦綁兩公主作質，如遼方殺了楊四郎，楊家亦殺兩公主。此時蕭天佐設計調和，以互換俘虜來解決此一糾紛。不意此時孟良留在遼方之子孟懷元與楊軍里應外合，把遼軍殺敗。至此蕭后宣布投降。孟良的兒子亦留在遼，事殊勉強。佘太君還親到遼營，頗受蕭后優待，彼此大呼“親母”，這場姻緣，亦就合法化了。究竟后來是公主歸遼、楊家兄弟還宋，變為織女牛郎；還是妻隨夫走；還是兩兄弟照樣入贅遼朝，亦未交待明白。至如男女奉命分離，兒女由誰哺養，更不清楚。此劇共八大本，前后總共七十九場，頭緒紛繁，也不知作者意圖何在？主題是什么？我看已不適合舞臺演出了。

（十二）《太君辭朝》。佘太君奉命降服了黃花國（？），向宋仁宗辭朝歸隱。宋

仁宗批準并前往餞行，此時楊家只一老太君，一穆桂英，一楊排風，別無他人，排場亦不甚大了。

（十三）《洪羊洞》。這大概是楊家將最后一場戲了。孟良到洪羊洞盜取楊繼業遺骨，焦贊聞風跟去，在洪羊洞內，孟良以來者為敵人，用斧砍死，及出洞一看，乃知為焦贊。孟良托人將楊骨運回后，亦自刎洞前。楊延昭聞耗，為之憂郁成病而死。無遼方人物出場。

（十四）《擋馬》。原屬昆曲。這是楊排風假冒遼將到遼地偵察，和一個小客店的小伙計打了一陣子，小伙計也是宋兵流落在遼境的。誤會消除以后，一同南回宋境。主要看武旦武功的戲，無遼方人物出場。《匯編》未收。

（十五）《四郎探母》。匯編未收。對此劇意見我已詳具于《讀遼史》一文，就不再述了。有關楊家將的戲全未禁，而單對一《四郎探母》，偏見甚多，未免說不過去。

（十六）《穆柯寨》。寫楊宗保被擒與穆桂英成親事。《匯編》未收。無遼方人物出場。

（十七）《轅門斬子》。為上劇之發展，楊延昭以其子違背軍紀，擬處斬刑。焦贊、孟良、佘太君、寇準、趙德芳討情，均未得同意。后來穆桂英突闖轅門，擔保破天門陣，楊宗保終得釋放。《匯編》未收。無遼方人物出場。

（十八）《穆桂英掛帥》。

（十九）《楊門女將》。以上兩出為新編楊家將的戲，世人皆知；以全為新編，《匯編》皆未收。奇怪的是宋朝無一大將，可以擔負征伐或抗御契丹的軍事任務，臨危急時，上則求之于八九十歲的佘太君，下亦求之于四十來歲的穆桂英（上次與楊延昭同掛帥時，為年二十五，這次則已是《洪羊洞》以后的事了）。并且盡是家兵家將，看來當時楊家有一支不屬于宋國防軍編制的私家軍隊，類似史書上所說的鄉兵，清代中葉曾國藩的團練，屬同一類型。這支為數不少的鄉兵不可能在河南，而必然在山西。楊家在那里有一片極大面積的土地，才能征集這批勞動力，亦農亦兵，而且供養得起。楊家加上佘家（即折家）、柴家（郡主）和穆家（穆柯寨），一定是當時山西北邊一個豪族地主軍事集團。其軍事活動，首先是保衛這幾家的土地免被遼人劫掠，其次才說得上是保衛宋朝的邊疆。情況只能如此。

（二十）《梵王宮》。此劇時間寫入元代，與楊家將無關，但劇中主角是遼王室的后代，耶律柳含煙，另一方還有宋遺臣，梵王宮的住持劉福通、韓世忠的后代韓梅。戲主題雖寫的是柳含煙與獵戶花榮的婚姻結合，結局是劉、花、韓合謀殺死柳含煙之兄耶律壽，然后由劉福通宣稱：“……領兵先攻下洛陽，以為基地，然后殺奔京都，趕走元帝，恢復我宋室江山。”柳含煙嫁花榮是她早就心甘情愿的。惟劇情中把耶律壽的妻子托氏（可能也是一位契丹婦人）強給韓梅作妾，殊為敗筆。全劇處理還是從民族問題出發的。

第二組屬于漢代與匈奴關系的戲：

（一）《飛將軍》。此演李廣任右北平太守時，北出射匈奴王事。著重李廣善射。中間第五場夾一虎狼，以火彩出場，殊無意義。李陵作為李廣的孫輩，在劇中出現，頗勇敢。

（二）《投筆封侯》。班超故事，為人熟知，未與《漢書》核對，不擬從歷史上作考證。就戲論戲：第二場、第三場弄出個相士出場，大捧班超一頓，殊無味。至于西域那些小王國，如何解決？倒很簡單，于闐、烏孫、龜茲、康居、姑墨各王，一戰成擒，全都投降，班超任西域都護三十余年。其妹班昭向漢帝請求，得以回長安。

（三）《玉門關》。班超出使至鄯善，匈奴王擬殺班于驛館，反為班超伏兵所殺。鄯善降。班等人在館驛，入晚皆已入睡，忽夢猛虎醒來，乃得以著手防備，處處都有神靈保護，使整個戲無多大意義。

（四）《蘇武牧羊》。蘇武故事，為人熟知，未取《漢書》核對，不擬作歷史考證。就戲論戲：不知何以蘇武初到匈奴時不配以匈奴貴族小姐？此貴族小姐出場時，蘇武已在貝加爾湖邊牧羊十多年了。舞臺上的蘇武已掛灰白胡子，舉步蹣跚，忽配以一豆蔻年華的貴族小姐，有類強迫成婚。這位名胡阿云的貴族小姐頗為主動，對蘇武人品深為佩服。蘇武不愿成親，而胡阿云乃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說之，蘇武認為有道理。胡阿云又以降不降和結婚根本是兩回事，不降亦可以結婚說之，蘇武亦認為有道理，唱出：“作忠臣又何拒好逑成雙”。及到看見這位胡家小姐頗有點姿色，竟唱出：“老蘇武此時節神魂飄蕩”。此胡阿云乃以儀態萬千的旗裝，出現于舞臺上，尤異。但怪還怪在，匈奴婦女乃大作漢人儒家的倫理說教，而又創為政治與婚姻分離之論。實際上，這是劇作者挖空心思，為此一完人——蘇武所作的為什么討匈奴老婆的辯護詞。全劇中李陵曾多次出現，為蘇武之節操作襯托；又一奇事是李陵始終是青年匈奴武將打扮，而蘇公則垂垂老矣。

（五）《輸財救國》。卜式故事，為人熟知，未取《漢書》核對，不作歷史考證。戲很短，匈奴無人出場，可不論。

（六）《漢明妃》，其他地方戲名《昭君和番》是也。全劇以毛延壽為線索：索賄不得，就畫一丑昭君給漢王，使其落選，又怕事情鬧大，又畫一美昭君投往匈奴，慫恿匈奴王向漢討王昭君。王昭君答應去匈奴，但提出三個條件：一是美昭君畫像要送回長安，給漢王做紀念，二是斬毛延壽之頭，三是從此不再侵犯漢室。呼韓邪單于全都答應了，王昭君遂為單于閼氏。（別有曹禺的話劇本）。

（七）《文姬歸漢》。《匯編》未收。原為程硯秋劇本，現仍在舞臺演出。（別有郭沫若的話劇本）。我曾建議把第一場匈奴擄走蔡文姬情節刪去，現演出時已無這一場了。

終兩漢之世，直到三國時期，漢的北邊始終是匈奴族與漢相對立。漢對匈奴族的政策總是和戰交替，有如《漢書·匈奴傳》所說：“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胄之士則言征伐”。和親對漢朝有許多好處，邊疆安靖，有利于農業生產和雙方貿易。漢朝和親，前后大概有九次。但漢朝對匈奴亦有好幾次軍事行動。作為封建統治的漢王朝，它認為哪種方式當時對它有利，它就采取哪種方式——和親或者戰爭。這里不研究歷史，對這兩者的是非利害就不加以評論了。

第三組屬于《說岳傳》一類的戲：

（一）《小商河》。岳飛破五方陣后，金兀術繼續南侵，岳將楊再興與金兀術戰于小商河，楊被橋頭金兵亂箭射死。岳云出戰，金兀術敗退朱仙鎮。戲的主旨在表揚楊再興。

（二）《牛皋招親》。金軍魔利支圍藕塘關。宋將金節請援于岳飛，岳命牛皋出戰，打死魔利支。金看上牛皋驍勇，擬以妹妻之，牛不敢從，得岳飛批準，乃成婚。戲還過得去，惟第九場終場時大對對聯，殊無意義。

（三）《棲梧山》。岳飛奉旨進剿在汝南“聚眾叛亂”的曹成（歷史上曹成是占湖南益州）、曹亮，岳飛兩擒兩縱收曹部將何元慶（歷史上是楊再興）故事。此劇無金方人物出場。

（四）《湯懷自刎》。狀元張久成奉命赴金探望徽欽二帝，岳飛部下湯懷護送。至金后，金兀術留張不遣，湯懷當場殺二平章后自刎。唯劇詞中湯懷有向金兀術的對白：“人面獸心，恨不得食爾之肉，喝爾之血，挖爾之心，碎爾之骨，方消我心頭之恨。”完全岳飛口氣，殊不足取。及湯懷自刎后，金兀術的道白乃是“真乃忠良也，受孤家一拜”，反而合情合理。

（五）《請皇靈》。宋徽宗、宋欽宗被擄到金之后，都自縊而死，岳飛就到金境向金兀術取得二帝遺尸，護送南歸。此種安排，無歷史根據，劇作者有意把岳飛沒有達到的目的，使其在舞臺完成，自然就不愧為民族英雄了。

（六）《岳母刺字》。此劇今尚演出，為“精忠報國”四字作注腳。《匯編》未收。亦無金人出場。岳飛的倫理哲學是個“忠”字，忠則忠于宋。清初寧都三魏之一的魏叔子，就認為岳飛不當班師；這是明清之間明朝遺民帶有民族傾向的意見。但同時人應撝謙則反駁說：“恢復者，一時之功也；受命班師，萬世君臣之正也。”可見岳飛是忠字在主宰他。

（七）《挑滑車》。《匯編》未收。此劇常演出后半部，前半部岳飛點將不演，每作為墊戲。主要看岳飛部將高寵以長靠武生出演時的各種把式，如功夫不老到，則便無可看之處了。岳飛、金兀術皆不是此劇主角。

（八）《柜中緣》。《匯編》未收。此劇常演出。此時岳飛已死，劇表現老百姓同情岳家遭遇。

（九）《潞安州》。金兀術圍潞安州，宋將陸登求援于韓世忠，韓派出的聯絡人員為金所獲，金人假冒韓差混入州，為陸看破，金兵攻城，陸登戰死，韓世忠亦敗退。此劇與岳飛無關，以仍屬宋金之戰，附于此。

（十）《梁紅玉》。此劇尚演出，近有編為舞劇《梁紅玉擊鼓》者。劇與岳飛無關，以仍屬宋金之戰，亦附于此。

（十一）《柴市節》。我沒有看過劇本，為對文天祥表示尊敬起見，如此劇詞無重大過失，不妨演。

第四組有關征東征西薛仁貴薛平貴合為一類的戲：

（一）《置田裝瘋》。尉遲恭的黑頭唱功戲。

（二）《三江越虎城》。此戲通行演出為羅通的《殺四門》。

（三）《薛仁貴救駕》。唐王應夢訪薛仁貴，薛在淤泥救出李世民。

（四）《獨木關》。張士貴請薛仁貴帶病出戰。

（五）《摩天嶺》。薛仁貴的戲。

（六）《鎖陽關》。薛丁山救薛仁貴于鎖陽關。

（七）《樊江關》。薛仁貴被困鎖陽關，薛妻柳迎春向樊江關的樊梨花求援，樊乃其子薛丁山之妻。

（八）《棋盤山》。薛丁山掛帥救鎖陽關，在路上經棋盤山被山寨竇一虎之妹竇仙童所擒，竇一虎要娶薛丁山之妹薛金蓮，竇仙童要嫁薛丁山。

上三劇各不相關，薛丁山連討兩個老婆，其征西之國乃為“西涼”、“西夏”，于史無據。

（九）《界牌關》。羅通戰死事。

（十）《取帥印》。演秦瓊、尉遲恭、秦懷玉（秦瓊之子）爭奪帥印，程咬金則挑撥其間。

（十一）《蘆花河》。樊梨花掛帥，其子薛應龍敗陣之后，遇一白姓老者，老者將其女（龍女）許配薛應龍，樊將其子轅門問斬。類似情節，楊延昭斬楊宗保為男轅門斬子，此為女轅門斬子。

（十二）《汾河灣》。薛仁貴回家探柳迎春途中，在汾河灣誤傷其子薛丁山。

（十三）《王寶釧》或名《紅鬃烈馬》。演薛平貴與王寶釧故事。這個戲很出名，但情節實在糟糕。薛平貴投軍后去打“西涼”（按：西涼立國在東晉十六國時期，地在嘉峪關以西去了。至唐則無西涼國，西涼為涼州，唐設河西節度使）被擄，就配代戰公主當了駙馬；西涼王死，就當了西涼王。后只身回家，在武家坡找著王寶釧，又利用西涼兵，打到長安。其岳王允篡位（被篡的當然是唐王），于是名正言順的又把王允趕掉，自立為王。什么王？亦無交代。這本戲如《彩樓記》、《三擊掌》、《投軍別窯》、《探寒窯》、《武家坡》各折，還算得上好戲。其中《花園贈金》，夢火星落入閨房；《彩樓記》又出月老；《鴻雁傳書》出雁仙，鬼神太多。此外如《誤卯三打》、《趕三關》、《算軍糧》，尤其是《大登殿》，“寶釧封在昭陽院，代戰西宮掌兵權”，更為胡來。就全劇來講，結構蕪雜，線索混亂，不成為戲。

以上凡屬征東一類，我以為審查宜從嚴。

此外還有狄青的一組戲，要提一下。劇名為（一）《珍珠烈火旗》，（二）《反延安》，（三）《通海溝》，皆以鄯善國雙陽公主招贅狄青一事起。（四）《風雪奪昆侖》則為狄青攻西羌事，與雙陽公主無涉。從此看來，漢將軍被“敵對”民族招為駙馬者多矣，豈只一楊延輝耶！

此外還有李克用的一組戲，要提一下。劇名為（一）《取五侯》，（二）《五龍斗》，（三）《沙陀國》，（四）《飛虎山》等，已屬唐王朝用李克用沙陀武裝集團，代剿黃巢，戲的性質變了。

此外還有一個戲，《木蘭從軍》，現仍在上演。依劇本所載劇情，為北魏御突厥事。古樂府為名詩，戲為名戲，人物、地區、時代，歷史家已作了不少定不下來的考證。以上都不一一論列了。

上邊列舉的五十多出戲，所涉及的少數民族，就其名號而論，都已屬于歷史上的民族，如匈奴、于闐、烏孫、龜茲、康居、突厥、西涼、鄯善、沙陀、西羌、西夏、遼、金、元，但這些民族雖經過歷史變遷，卻不會從這個大地上消失。我以為這些民族的后代，今天仍然以中華民族的細胞而存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內，繼續綿延下去。而漢族與這些民族的斗爭，又實在在這個歷史舞臺演出過龍爭虎斗、存亡興衰的武劇。沒有這無數場的武劇，就無法了解兩千多年來我們這個偉大的中華民族之所以形成和長大。上邊所列舉那些戲，由漢族劇作家執筆，文化水平亦不高，其指導思想，基本上是漢族思想——尊王攘夷。因此，在處理歷史上少數民族在戲曲中的關系時，今天不能以漢族的立場為出發點，即或劇作者是漢族，亦要以民族團結為出發點。大體上可以簡單提出這么四條：

（一）首先照顧現在的兄弟民族的感情，無論在歷史事實上，或在風俗習慣上，凡屬應該和可以避諱的都避諱。

（二）已有的劇本，雖涉及少數民族，而涉及的對方，并不出場，可以不論。

（三）戲劇的對白或唱詞，在對面或不對面時，都不使用侮辱性語言（武戲中“下馬投降”、“饒你不死”之類，原是公式語言，就不必計較了）。

（四）平等處理。對楊四郎當遼朝駙馬就很不高興，對南匈奴投降漢朝就喜形于色，這還是漢族的思想。應該平等處理。

這講的是現有劇本如何處理少數民族的問題，完全不涉及京戲改革。現有劇本即或合于上四條，從京劇改革上看，我亦不一定就認為它是好戲。

假如認為這四條原則可以接受的話，那其他地方劇種和電影、話劇、新編小說、評書就都能適用。

附錄：

金元明雜劇傳奇目

宋大將岳飛精忠雜劇一卷（明抄本）

精忠記（明刻本）

精忠旗（清內府抄本）

精忠記（明刻本）

岳飛破虜東窗記（明刻本）

劉知遠諸宮調十二卷（金刻本）

白兔記（明刻本）

增補劉知遠白兔記（明刻本）

謝金吾詐訴清風府（元曲選）

昊天塔孟良收骨雜劇一卷（明刻本）

楊六郎調兵破天陣雜劇一卷（明抄本）

薛仁貴衣錦還鄉一卷（元刻本）

薛仁貴榮歸故里雜劇一卷（明刻本）

薛仁貴跨海征東白袍記（明刻本）

雌木蘭替父從軍一卷（明刻本）

雌木蘭一卷（明刻本）

班仲升投筆記（明刻本）

昭君出塞一卷（明刻本）

文姬入塞一卷（明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