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是在論爭中確立的,又是在論爭中涌現的。當思想與思想交鋒,心靈與心靈碰撞時,往往會在敏銳的大腦中閃過一道真理的亮光。在五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還沒有從對朱光潛先生美學思想的批評轉入新的美學理論的建設的時候,在一些批評者用庸俗社會學的理論來判別美學的是非的時候,年僅21歲的高爾泰以標舉“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主觀,就沒有美”的主體性美論的《論美》一文,沖入了美學論壇。高爾泰繼《論美》之后,又發表了《美感的絕對性》。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位剛剛發表了兩篇文章的年輕美學家,就從美學論壇上消失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高爾泰將過去不能發表的文章陸續公諸于眾,顯示出這位美學的勇敢探索者的銳氣、膽識和實績。一九八二年出版的《論美》以成熟的形態向讀者展示了主體性美學的基本面貌。一九八六年出版的《美是自由的象征》和其他新近發表的論文更以凝練、厚重的風貌表現出高爾泰活躍、深刻的美學思想對中國現代美學發展的獨特貢獻。
把美學研究的中心轉向審美主體,是世界現代美學的基本走向,對于中國現代美學來說,這是從學術界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中引發出來的一種帶有全局性的重大的轉變。
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和認識的深化。現在國內美學各派,沒有一派否認審美主體在美學研究中的重要作用,還有一些著名美學家競相打出剛剛改換過的“主體性美學”的旗號。這表明美學的主體性的趨勢是不可阻遏的歷史的必然趨向。縱觀國內美學界的這種主體性趨勢,不能不使人想到,對美學的主體性的倡導和執著,是高爾泰美學思想始終一貫的鮮明特色,也是他對中國現代美學的重要貢獻。
自從《論美》發表以來,高爾泰被稱為“主觀派”美論的代表人物。其實這個“主觀派”的說法是很不確切的。因為高爾泰的一切美學文章都從來沒有拘泥于反映論的主觀客觀的關系,從來都是從遠遠超出于主客觀范疇關系之外的人的主體方面來論美的。這不是一種主觀美論,而是一種主體美論。
高爾泰發表于一九五七年三月號《新建設》上的《論美》一文,宣告了中國現代美學的主體性美學的誕生。文章說:“有沒有客觀的美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客觀的美并不存在。”對作為物自體、物質的美的否定,并不等于從反面肯定主觀美。作者的基本觀點是:“美底本質,就是自然之人化。”“‘美’是人對事物自發的評價。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主觀,就沒有美。因為沒有了人,就沒有了價值觀念。價值,是人的東西,只有對人來說,它才存在。”(注1)這與呂熒的“美是一種觀念”的主觀派美論是不同的,而是一種以人為本體,以人的本質、意向、目的、追求、評價為本體的主體性美論。值得強調的是高爾泰“美底本質,就是自然之人化”的論斷是國內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美學思想精華的最明確的闡述。李澤厚在一九五六年第五期的《哲學研究》上發表的《論美感、美和藝術》最早引用馬克思的巴黎手稿的文句來論述美學問題,但高爾泰對“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這些根本的思想并不僅只從自然美的角度來理解,而把它當作解決“美底本質”的首要關鍵。這就為廣大美學工作者從主體性角度理解馬克思的美學思想拓展了思路。
高爾泰從“自然之人化”的立足點上論美,必然把美的本質同人的本質聯系起來。事實上,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所掀起的哲學思想上的革命,正是從人類主體方面,從主體的感性物質存在與感性物質活動方面,來理解人的一切認識,一切實踐活動,來認識人和世界,創造人和世界。因此若把馬克思主義的這一基本原理運用于美學研究,就必然要首先面向審美的主體,從主體對世界(自然、社會、人自身)的關系和相互作用中去探求審美、美感發生的系統、結構、功能、動力。高爾泰走過的就是這樣一條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美學道路。
高爾泰的主體性美學的核心命題是“美是自由的象征”。高爾泰在論述這一核心思想時,運用了這樣一個三段論式:人的本質是自由(大前提),美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小前提),所以,美是自由的象征(結論)。有的同志認為,“很顯然,在這個‘三段式’中,他并沒有嚴格地遵守邏輯規則。‘對象化’被‘象征’這本不能等同的概念替換了。‘美是自由的象征’這個結論,實際是不能推出的。”(注2)單從形式邏輯而言,這個三段論式是有缺陷的。但是這一形式邏輯的缺陷,卻顯露出高爾泰對小前提的揚棄和超越,帶有個人理論創造的印記(注3)。
一段時間,有的人把“美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當作美的不可超越和突破的定義。高爾泰對此提出了質疑。他指出,人類所創造的一切都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這個定義無法劃清美和一切人類創造物的界限。同時勞動不僅創造了美,而且也創造了人,創造了人的感覺和人的需要。這些質疑不僅擊中了要害,而且深化了他自己的美學思想。“美是自由的象征”正是建立在對人類創造世界的同時,也進行人類自身的創造和超越的認識上,而且正是建立在人類的自身創造的兩個主要環節——創造人的感覺和人的需要的認識上。這是高爾泰在美學上的獨特的發現和建樹。
事實上國內有的美學派別把人的本質的對象化的對象化理解成為固定的、靜態的人工制品,這根本不能清楚地說明審美發生的秘密,也很難形成什么主體性美學。與之相反,高爾泰始終把握住人類作為主體在實踐中也將自身“對象化”,進行自我創造和超越的基本思路,才形成“美的本質,基于人的本質。美的哲學,是人的哲學中一個關鍵性的有機組成部分”的真正的主體性美學。
高爾泰認為:“人對世界的實踐的改造,也就成為人類對于自己的意識的一個超越,即他的自我超越。”“這樣的一個超越過程,也就是人在創造世界的同時創造自己的過程。于是人類對必然性和客觀規律的認識,由于改造世界的實踐而變成了意識的自由。意識的自由的生成,是一個歷史過程。而這個過程同時也是歷史,即人的生成。”(注4)而“把人的勞動、人的社會性、人和人的世界的統一等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可以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人的本質是自由。”(注5)這是高爾泰主體性美學思想的大前提,這一前提無疑是從馬克思的主體性哲學中推導出來的。僅僅闡述這一點,固守這個大前提,還不能算有多大的理論創造。
高爾泰的理論創造表現在他從美學的特定立足點,從審美主體的特殊狀態著眼,對馬克思的主體性哲學作了深入的美學發揮。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其一,對自由內涵的美學解釋。按照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自由的解釋,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和把握(注6)。哲學的理解只能指導而不能代替美學的探討。高爾泰在論述“美是自由的象征”時將自由理解為與受支配、奴役、控制相對立的解放的概念。他認為,認識必然的目的是為了駕馭必然。人之所以為人是從他超越了環境的束縛,超越了自然必然性的束縛,把自己當作自由的主體加以解放的時候開始的。當人不是盲目地受環境和自然必然性的支配,而是作為能駕馭自然必然性,以改造環境的主體而出現時,這就是自由的獲取,人的本質的實現。這樣來解釋自由概念不僅沒有離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論述的基礎,而且有其獨到之處,更具有歷史的縱深感和動態感,對人、美、自由三者在歷時性的發展流程中作共時性的整體把握,著重于對人類主體解放、幸福的愉悅心態的強調,更有美學的特色。對自由作這樣的解釋,更符合人的歷史本質,更適應美學的需要。這是高爾泰的重要理論創造。
其二,從人的需要論述審美活動的本質和動力。“勞動之所以是‘人的’,是因為它不僅滿足需要,而且創造需要。”“需要的人化也就是自然的人化。”(注7)這是高爾泰一直強調的思想。因為在實踐中創造出來的人的需要,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創造活動的根本動力。人的需要創造了豐富復雜的世界,形成了個體的差異和群體的疏遠;同時人的需要又要突破這種疏遠關系,在自由的基礎上尋求個體和整體的統一。“滿足這種需要的活動,也就是追求真、善、美的活動。真、善、美的統一是自由。所以這一切需要又可歸結為對自由的需要。”(注8)而“對美的需要可以表述為自我解放的需要”。“審美的能力作為一種感性動力,審美活動作為一種滿足感性動力的需要,意味著更高的生物效能。”(注9)這些新穎獨到的見解,對于深刻認識審美活動的本質和動力是很有啟發的。這是對人的深層剖析,也是對美的奧秘的深入發掘。離開了對人的需要的理解,離開了對人的感性動力的理解,無法理解人,也無法了解美。
其三,從人的感覺事實論述美感的絕對性,不可超越性。如果說《論美》表明高爾泰的主體性美學的立場,那么《美感的絕對性》便標志著這種主體性美學的理論特色——以美感、審美經驗作為研究的中心。高爾泰不僅以其論文最早體現了現代美學的這個必然趨勢,而且在國內也最早明確提出以美感經驗作為美學研究中心的正確方向。他認為,“美是事實”(注10),“當一個人對一件事物感到美的時候,他的心理特征就是審美事實。你不承認它,它依然存在。這就是美感的絕對性。”(注11)這個問題看似平淡,卻提出了美學必須研究和正視的對象的客觀性、科學性問題。科學必須立足于絕對性和普遍有效性的追求上。科學和美學都必然要以美感的絕對性作為理論前提。可以說美感的絕對性是高爾泰主體性美學的邏輯起點。正因為有了美感存在的心理事實,美才有可能成為自由的象征。自由,既是目的又是手段。人類的創造活動處于對自由的不斷追求與超越之中。任何時候,只要你感受、體驗到了追求與超越自由的幸福和快感,即便是處于一種不自由的環境中,這一心理事實也就是自由的象征,也就是美感。“審美中的自由是作為一種經驗形態被提供給人類的,它并不一定要等于實際的自由,而可以只是自由的象征。我可以在云影草色里見到我愛人的音容,而實際上依然是孤獨的流浪者。我可以在夜雨的瀟瀟聲中聽見兒童時代母親的話語,而實際上依然是漂泊的游子。但云影、草色、夜雨等等,剎那間成了把嚴峻的現實和美好的理想聯系起來的橋梁。”(注12)“藝術美意味著共鳴;社會美意味著同情與一致;而自然美則意味著人與人的交流。”(注13)這三者都以獨特的美感經驗事實,體驗著、體現著歷史和進化的統一、社會和自然的統一、精神和肉體的統一、個體和整體的統一、存在和本質的統一,而成為自由的象征。美感的絕對性的邏輯起點的選擇,使高爾泰的主體性美學達到了理論上的貫通、嚴整,使“人是一種宏觀歷史現象,美是一種微觀心理現象”的人學與美學結合的理論創造得到了實在的美學論證。此外,高爾泰多次強調的“美感點燃美”、“美感大于美”的思想,也對美感的動力性質、多樣、差異、變化的形態作了豐富、深刻的論述。
其四,以價值體系為構架剖析美感的人類主體結構。美感的結構問題是美感研究、美學研究的重要問題。自從十九世紀末葉西方構造派心理學問世以來,美感研究一般總是按照馮特的元素分析的方法進行。長期以來國內美學界對美感的認識一直停留在是由感覺、知覺、想象、情感、意志、理解等元素構成的水平上。這種橫斷面的靜態把握,只是一種心理表層的共時性分析,不能說明美感與人類主體的本體、深層的聯系。高爾泰以價值體系為構架將美感看作是感性動力與理性結構對立統一的動態結構,這就不能不看作是一種美感研究的理論突破了。
應當指出,肯定人類主體的價值追求在美學研究中的重要地位,也是高爾泰在國內首先提出來的。美學是人的哲學,必然是價值哲學,必然要從實踐對主體的意義和價值,實踐的合目的性來評價美、分析美感的結構。目的是被意識到了的人的需要,是主體對于價值的自覺的追求。“目的的活動”才是一種創造世界的活動。它的實現才表現為自由。人的道路必然導向人的目的,道路本身的能動的形式,就意味著、或者說象征著目的,而成為一種自由的信息。
高爾泰認為,美的追求作為人的目的性的證明,在美感的結構中必然體現著象征自由的目的性運動。因此,美感“首先是人的自然生命力,是人類創造世界和選擇進步方向的一種感性動力。一種憑借感覺器官的功能而實現其協同活動的多種心理過程的綜合統一。一種表現為情感的協同知覺。”(注14)“其次它又是面向過去的,是一個相對地靜止和封閉的理性結構。”(注15)美感包括這二者,但又不是這二者的機械的結合。它首先是一種感性動力,而其中的理性結構是一個被揚棄的環節。理性是營養,感性是力量。“所以美感,是感性動力的人的形態,是歷史發展的水平即人的人化程度。”(注16)這一美感內在結構的思想,既是對構造派心理主義的超越,也是對國內流行一時的積淀說的揚棄。積淀說強調靜態的量的積累,趨向于保守、固定、單一,而美感的感性動力說突出了人的自然生命力的作為人類向自由追求的運動的能動性,這是從過去向未來突進的力,體現了美的目的性運動的永恒過程。不斷地探索、尋找、試錯,不是它的結果,而是這種尋找活動本身才是人類生命力的體現和升華,才是人的目的和人的價值的體現。這一思想為美感的動力和性質找到了新穎的解答。
人們十分熟悉高爾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的思想,但是對他的另一核心思想卻時常注意不夠。這就是“美是一的光輝”。他認為這兩個美學命題是同一的,“‘美是一的光輝’這一命題,又可表述為‘美是自由的象征。’”(注17)這是他把人文主義同科學主義結合起來進行美學探索的成果。
高爾泰對“美是自由的象征”的論述具有明顯的人文主義特征,由此而形成主體性的美學。然而他卻沒有當代許多人文主義美學家那樣狹隘的學術眼光,而力求在主體性的基礎上尋求人文主義同科學主義走向辯證綜合的道路,這是高爾泰美學思想極為鮮明的一個特點,早在一九八一年高爾泰就寫下了《現代美學與自然科學》一文,對現代美學必須吸取自然科學的成果和方法,開拓美學研究更廣闊的道路的重要問題發表了深刻見解。近幾年美學界的方法論探討又出現了一些流弊,主要表現在生硬地搬用自然科學概念、術語,任意解釋美學問題,甚至有否定審美的主體性、非精確性的科學主義的片面傾向。這些偏頗造成的美學的混亂,從而又遭到了高爾泰的批評和反對。他一方面首先倡導了用有效的自然科學的方法論來沖擊一下當時國內美學研究方法的封閉性和凝固性,為美學研究開拓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另一方面又提出“自然科學方法論絕不是美學可以寄生于其上的新宿主。美學應當是美學,而不是科學,美學如要尋找自己的自我和自己的道路,只能在哲學中,而不是在科學中尋找。”(注18)強調了人文精神對科學精神的統帥。
高爾泰本人近年的研究成果,也正是美學研究方法探索的正確方向的體現。高爾泰認為,美的問題,人的自由解放的問題有兩個層面,一個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一個是人與社會的關系。但是由于社會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中介環節,因此許多人在思考美學問題時都停留在人與社會關系的層次上,而不進入更深的層次。這就是唯“歷史”主義和唯“社會”論的美學研究的封閉性、凝固性之所在。為了打破這種格局,高爾泰鮮明地提出美學必須同自然科學結合,實現研究方法的更新。
同那些匆匆忙忙用自然科學術語同美學問題捆綁在一起的人不同,高爾泰對現代自然科學的方法特征作了宏觀把握和整體吸收。他認為現代自然科學方法的兩個主要特征對美學研究具有重大意義。其一是它的綜合性。現代科學一反第一次科學革命的分析方法,突出了綜合的方法。這個方法就是對一切微觀現象進行綜合的考察,得出宏觀的結論。高爾泰的美學思想就是宏觀的歷史學與微觀的心理學的高度綜合,因此能從一切層面立體地把握人的本質和美的本質。其二是它的整體性。這是一種反映事物整體特征和活的形象的方法。它迫使人們在靜止的片段和運動的過程中,用共時性和歷時性結合的方法把握事物。高爾泰對這一方法十分重視和強調。他認為,人的審美過程也恰好是這樣一種方法的自發運用,直覺地從整體上把握對象,就使美感成為一種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
高爾泰主體性美學的確立首先是他對馬克思主義、特別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學習、鉆研的成果,同時也是適應現代哲學和現代自然科學發展的趨勢所致。對自然科學成果的有效吸收,又深化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他認為,“所謂‘實踐’,所謂‘人化’,所謂‘主體地位的確立’,歸根結底都是自然通過人而進行的自然自身的活動。”(注19)人不僅是歷史的反思,也是自然的反思。人正是作為自然和歷史(歷史是自然史的一部分)的反思而審美的。美的根源不僅在歷史和社會,而且其最深根源在人的自然存在的深處。這個深處就是人的原始生命力,就是前面提到的構成美感的基礎的感性動力。“人的物質軀體的能量、人的自然生命力、即人的存在本身,是人的本質的基礎,也是美的基礎。歷史并不改變這個基礎。”(注20)把感性動力的原始秘密的揭示作為主體性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使高爾泰的美學思想除了具有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以外,還找到了自然科學的實證根據。
高爾泰一方面從自然科學家的理論探索中自覺地尋找人文精神的萌芽用以論證美與科學的同一,另一方面又用相對論、量子力學、耗散結構理論、生物全息律等自然科學成果來論證美的主體性。正因此他對人擇原理特別重視。人擇原理揭示了人類只能存在于若干物理參數初始條件取特定值的宇宙中,這不是自覺的選擇,而是無意識的機遇。這種機遇是人類生命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它導向了人類的選擇。因此宇宙的規律必然同人類的目的性暗合。這種同構對應的關系即可表象為美。這種論證一掃美學領域中空洞、抽象的思辨推論,具有很強的科學性和說服力。它有力地論證了美感是人類生命力的升華,充分肯定了感性動力的存在的必然性。
高爾泰有一個同構對應的思想,有人認為源于格式塔心理學的心理現象與對象異質同構的觀點。其實高爾泰這一思想是對格式塔心理學的借鑒和超越。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觀點采用單一的微觀角度,缺乏對人與世界、歷史的宏觀思路,局限性很大,很容易流于靜態、共時性的結構解說。而高爾泰吸取了現代物理學、生物學的多種成果,把異質同構擴展到了人與自然的整體關系之中,既論證了美感的動力根源,又揭示了美感的動態結構。同構對應就是規律與目的的統一、人與自然的統一、精神與物質的統一、存在與本質的統一,這既是美感的根據,又是美感的內容。這就是“一”的光輝。
美是“一”的光輝是高爾泰人文主義的美學結論,又是他的美學思想的科學性的表現,這絲毫沒有普羅提諾的神秘主義色彩。這一思想早在青年時期寫下的《論美》中已見端倪。在《論美》中,他說:“真實是‘一’。當意識達到這個‘一’的時候,就達到主觀的充分發揮。”(注21)這一思想由于他近年對自然科學的鉆研而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一”是什么?這個“一”不是主觀,也不是客觀,甚至也不是實踐、人化,而是世界的根本、宇宙的本質、美的根源。這是與大自然結為一體而對生命的肯定。這是我與世界的同一、存在與本質的同一、有限與無限的同一。
這個“一”體現了審美價值的兩個特征。“一”的問題就是可能性問題,“一”向“多”的轉化是一種非線性隨機過程,體現了審美價值的變化、差異和多樣性。同時“多”又體現了對“一”的復歸,由變化、差異和多樣性中體驗到的“一”就是“一”的光輝。這是審美價值的第二個特征。美是“一”的光輝的思想體現了歷史和進化的統一,自然和社會的統一。高爾泰把美是“一”的光輝同美是自由的象征統一起來,這個總體思想顯示了他在美學研究中把人文主義同科學主義結合起來的努力。這種努力的方向當然是應當肯定的,同時他的努力也是有成效的。一方面的確打破了美學研究封閉、僵化的格局,另一方面用自然科學的觀點、方法對美感的分析,在科學描述中體現了價值規范,以價值規范制約實證描述,以使美學研究實現科學預測和規范功能的統一。而且他在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之間保持了一種張力關系,互相吸引、牽制,在科學理性的基礎上,訴之于主體的感性直覺把握與情感體驗理解。
以上從兩個方面概要地評述了高爾泰美學思想的主要特點。可以看出,在中國現代美學發展的每一個關鍵時刻,他總是向美學界提出一些新的問題,預示著現代美學發展的方向。他的立足主體、面向現實的基本特點是中國現代美學的時代走向。
(注1)(注21)《論美》。為了陳述歷史真相,此處引自1957年3月號《新建設》。
(注2)丁楓:《高爾泰美學思想研究》,第78頁。
(注3)法國結構主義者阿爾都塞有“依照癥候閱讀法”一說,此處可按此說理解。
(注4)(注5)(注7)(注8)(注9)(注10)(注11)(注12)(注13)(注14)(注15)(注16)(注17)(注18)(注19)(注20)《美是自由的象征》,第13—14頁,第12頁,第22頁,第23頁,第24頁,第345頁,第343頁,第45頁,第46頁,第103頁,第104頁,第104頁,第153頁,第164頁,第126頁,第130頁。
(注6)此說見恩格斯《反杜林論》。毛澤東曾說:“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和世界的改造”,見1983年12月25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