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提及讀者的論著都在下述方面一致:即設想文學本文不是一個給定的、自足的實體,其隱藏的意義有待于文學研究者的破譯,而是一個交流場合,它刺激讀者心中的符號過程,促使他為本文賦予意義。
我將詳述接受理論中的四種立場:接受美學,它包括伊賽爾詮釋學的現象學派和姚斯詮釋學的歷史學派;文學藝術的社會學,由捷克人讓-穆卡洛夫斯基在本世紀三十年代提出;以及文學的經驗研究學派。
首先,讓我們從伊賽爾開始。我們必須注意的是,他的基于現象學的認識論立場排斥了真實的,歷史的或當代的讀者。他的讀者始終是理論構造物,是一個抽象,無法被我們所能想象到的任何真實讀者的存在所影響或所證偽:
他(擬想讀者)體現了為一部文學作品發揮其效力所需的全部性向——不是由經驗性的外在現實,而是由本文自身所設定的性向。因此,擬想讀者作為一個概念深深植根于本文的結構之內;他是一個構造物,決不應與任何真實讀者等同。
伊賽爾心目中的擬想讀者是一部敘事作品的一個要素或策略;如果我們掌握一種精細的敘事學工具,我們就能了解和描述他。這一工具使我們能夠——例如——發現激活讀者的創造性想象的不定因素(indeterminacies)。伊賽爾本人試圖以瓊斯和杰拉德的相互作用說來說明他的閱讀理論。只有合作者準備接受對方的交流意圖,不是完全以自己的個人意圖做出反應,交際才能是成功的。無論什么時候,一個人只要是僅僅根據他自己的臆斷來回答一個信息,而不考慮這一信息所表現的發送信息者的意圖,他就在創造一種病態環境。伊賽爾認為在交流活動中,本文與讀者是作為一對現象存在的。
伊賽爾的現象學背景與假說的經驗檢驗是矛盾的。他的話語結構既是描述性的同時又是規范性的。這意味著他沒有明確區分評價性的和描述性的命題。在談論“誤解”和“病態環境”時,他把規范性陳述引入他的論證。他的讀者是本文結構的一個元素,至多也只是一個理論構造。事實上,他是建構了潛在讀者的閱讀過程。
漢斯-羅伯特·姚斯感興趣的不是讀者如何利用解釋策略去完成一個本文,而是讀者的評價性反應,這些讀者面對表現著遙遠的歷史或文化經驗的本文。然而,作為一個史學家,他的努力方向并不是重構過去的藝術形式和創造條件,而是探究溝通過去與現在的藝術實現之間的距離的可能性。占有詮釋學的目標是恢復一個不間斷的文化傳統。結果,期待視野的重建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建立一個受重視的文學作品的傳統的手段。用阿多爾諾與姚斯的話說,受重視的文學作品屬于“否定美學”(aesthetics of negativity)——這一概念意味著這些作品不斷攻擊既成的美學與社會規范。當這些作品出現時,它們以其“美學距離”引人注目;這種距離把它們與已經存在著的作品分開。不久,它們消滅了讀者原來的期待視野;最后,它們造成了“視野改變”。文學所具有的這種摧毀規范的價值對于姚斯來說是極其重要的,它影響了他的實際的歷史研究工作。他所感興趣的問題是經典形成(canon-for-mation)問題。
那么姚斯的認識論基礎是什么?他所擬想的讀者概念是哪一個?期待視野(一種理論主張和實踐目標)的重新構建與以經驗材料為基礎的歷史研究的規則和方法是一致的。然而,作為一種方法上的前后矛盾而吸引我注意的是,姚斯在他的研究中把期待視野的重建限制在新作品——他為這些作品賦予摧毀規范的功能——出現的時刻(例如,1857年,《包法利夫人》與《惡之華》問世的一年)。這一策略的后果是,他無法現實地評價創新作品的效果。由于拒絕考慮讀者在文學作品問世后對它的反應,他因此就否認了對于他的文學作品具有摧毀規范的功能這一假說的駁難。這一功能始終是假設性的。或者是——更糟糕的是——規范性的。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姚斯試圖通過為自己提供一個有關創新作品的解釋來支持他的理論假設。然而,這樣一來,他就從基于廣義的經驗材料的歷史方法轉向一種詮釋的理解。這種認識論上的前后矛盾恰恰就是從期待視野的經驗性建構向主觀性的詮釋的轉移。而作為一個必然的結果,我們就看到了從歷史上的接受者向解釋者的轉移。他與詮釋學的密切關系使他在很大程度上局限在解釋的范圍內。
當然,我們還是有不少要歸功于姚斯的。他以最有力的方式刺激了讀者研究,而且他發展了對于將來的研究極其有用的概念。沿著他的方向進行研究的學者已經令人難忘地實現了某一時代的讀者群的期待視野的重建。
在一個有關接受理論的討論中引入讓·穆卡洛夫斯基似乎是沒有道理的。但我這樣做的理由有二:第一,穆卡洛夫斯基的概念與康斯坦薩學者的概念有著不可否認的相似;第二,他被這些學者視為先驅者。
穆卡洛夫斯基的態度可以被描述為:(1)反對唯心主義的和形而上學的美學;(2)反對關于個人創造活動的心理學。相反,他提出了成規化的、功能性的藝術概念。他否認“藝術的本質是什么”這一問題的有效性。他認為,判定一個本文或對象是否屬于美學領域取決于一個社會或社會群體的成規:“審美本身既不是對象的實在特性,也不與其某些特性明確相關。……確定審美功能是群體的事情,這種確定是人類群體與世界的關系中的一個成份。”穆卡洛夫斯基僅僅承認美學對象領域的實際邊界,而非“自然”邊界。這一領域的開放使在某個時候原屬于“實用”對象領域的東西可以進入審美領域。穆卡洛夫斯基認為,某些本文比另一些更適于進入審美領域,但基本上是讀者——接受者(作為群體,而非個人)負責賦予〔審美〕價值與功能。
穆卡洛夫斯基以工具論和關系論的價值概念取代了絕對論和內在論的價值概念。按照穆卡洛夫斯基的看法,人們不可能在本文中發現什么永恒的價值。一件藝術品是按照其反對占統治地位的規范的程度來評價的。“如果我們從美學規范的立場來考察藝術史的話,藝術史就是反抗占統治地位的規范的歷史”。但這一立場在非歐洲詩學體系看來是相當沒道理的。他本人也認識到這一說法的片面性。
穆卡洛夫斯基的讀者概念和認識論背景使人們能夠對真實的歷史讀者(作為群體的成員)進行研究。然而,真實讀者作為文學研究的一個對象,其解放是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突現的。這一研究的主要代表人物在德國是諾伯特·格羅本和西格弗里德·J·施米特,在美國是戴維·布里奇和諾曼·霍蘭德。德國的文學經驗研究不得不在與詮釋學連續不斷的爭論中形成,而美國的這種研究則從一開始就在社會科學之內,主要是在教育學(pedagogics)內。
諾伯特·格羅本是將詮釋學問題變成依賴于非詮釋學認識論的經驗方法的經驗論問題。他為闡明各種不同立場而強調的基本區分之一是區分文學經驗研究中的研究者和研究對象,以反對詮釋學對于主體和對象的混淆。研究者必須提供方法和統計的工具,用以研究讀者進行的意義構造活動,并評價其結果。而讀者毫無例外地都是具體的讀者主體。格羅本致力于將全部傳統的文學研究“經驗化”。這意味著他要把詮釋問題變成靠經驗觀察來解決的問題。在他看來,一切詮釋學問題都可以被文學的經驗研究所回答,而且甚至比詮釋學方法回答得更好。而詮釋學者認為,考慮到歷史問題,上述說法是不正確的。過去的讀者絕對無法參加一個試驗。格羅本也不得不承認,歷史研究離開他稱之為“詮釋學殘渣”的東西是無法進行的。
西格弗里德·J·施米特不贊成格羅本對于方法程序的強調,即不贊成他出于要獲取更大有效性的理由而將詮釋學問題轉變為依靠經驗觀察來解決的問題。與此相反,施米特提倡一種全新的經驗論的文學理論。他否定文學的經驗研究中的占支配地位的解釋立場。我相信他的論點是令人信服的。施米特宣布整個文學系統都是他的研究對象,從而就把解釋重新定義為社會文學交際系統內的各種不同的活動方式之一:“就其是行動者所完成的活動的組成部分而論,文學本文扮演的僅僅是一個角色:一個在生產、傳達、接受或本文加工活動中的角色。”隨之而來的結論是,應該考察這些領域與這些活動者的角色之間的特定的社會和歷史關系。在他的理論中,解釋者被設想為這種文學系統的參與者,而非觀察者/研究者。解釋活動不應服從科學研究的規則一一因為它是一種交際活動;它刺激有關文學作品的討論。對于這種討論來說,最重要的是解釋者的參考框架和他希望說服的聽眾:他們的意圖,需要,知識,機會。施米特拒絕這樣的觀念,認為本文具有充足的意義。研究者能夠做的是考察——通過經驗性方法——不同的解釋,以及這些解釋所獲得的社會接受。
因為施米特受系統(“文學活動系統”)概念的約束,他無法避開系統的內—外差異這一問題,施米特提出了一種策略,即發現是否其他社會活動系統“都具有某種重要的共同因素,而它則為文學系統所缺少”。一切社會活動系統中都有兩種有效的成規,即事實成規(fact convention)和單價成規(the Convention of monovalence)”。而支配文學系統的成規被稱為美學成規和多價成規。美學成規禁止人們提出指稱性的語義真理的問題,多價成規則為意義構造活動提供了寬廣的范圍。
施米特根據沖突環境提供的材料推斷美學成規的有效存在,對于這一點,我并不懷疑。然而,還存在著另一個問題,就是美學成規的假設的統治力量。在我看來,當施米特一方面說有關這一問題的進一步的經驗研究尚待進行,而同時又把美學成規用為他對作為系統的文學系統的理論建構的基礎時,他的論證中包含著潛在的矛盾。這一建構到底是需要受到經驗驗證呢,還是被用為一個無須證實或反駁的基本原則(postulate)?然而,我們必須認識到,施米特的理論不是一個封閉物,傳統的文學研究在此終結;而是一個開端,一個框架,在這里面經驗論學者可以一步一步向前邁進。
美國的讀者反應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與德國經驗論學者在有關讀者的概念上是完全一致。他們最引人注目的不同在于動因和研究目標。德國經驗論學者對于增加文學研究的可靠性具有強烈興趣。他們致力于發展嚴格的科學策略,以使文學研究與其他學科相容,并為它們所接受。他們拒絕基于個人直覺的人文學概念。相反,美國學者則有一個認知心理學的和(或者)精神分析學的動因。在這樣一個參考框架中,他們的興趣指向作為人的讀者,他必須獲取關于自我與他人的知識。然而,這并非意味著,布里奇與霍蘭德對于認識論問題沒有興趣。相反,二人都試圖建立新的模式:布里奇可被視為“主觀”(Subjective)模式的建立者,而霍蘭德則是“及物”(Transactive)模式的建立者。他們的認識論〔立場〕的選擇使他們的立場不同于格羅本的立場,后者是與波普爾聯系密切的批判理性主義者。他們的選擇與施米特的選擇更為相容,后者最近以來支持徹底構造主義(Radical Constructivism)的立場。這里不可能詳述這些不同的認識論,因此我只能極其簡略地介紹一下。
徹底構造主義的特點是對于主體的強烈依賴(a strong subject-dependence),但這與“主觀性”(subjectivity)并不是一碼事。這意味著,一個主體的全部認知都被假定與作為心—身系統的主體的諸可能性相一致。現實并不進入主體,而是主體建構他的“現實”。然而,通過社會化過程,這一主體被置入更大的社會結構之中。隨之而來的結果是,他的現實不是主觀的,而是高度成規化的。我們還必須加上一句,構造主義完全是一種認識論,而不是一種本體論。它并不做出有關現實存在的陳述,而僅僅做出有關認識現實的方式的陳述。
布里奇的主觀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與構造主義一致。“真實對象”(例如,“真實本文”)——客觀模式中的絕對標準——在這一主觀模式的領域中被視為既定的。讀者的意識“要么努力對真實對象進行象征操控,要么就對它自己的創造物——象征對象——進行象征操控”。文學——以及其他語言現象和夢——屬于象征對象領域。從象征對象那里接受其最重要的激勵的自我知識過程——無論是夢還是文學作品——一般來說是禁止那種想了解作者意圖的欲望的。
戴維·布里奇的主觀批評與經驗研究工作基本上傾向于認知〔活動〕。布里奇的心理學目標是在自我知識和知識增長的不同階段中,和在知行合一中實現的。布里奇的經驗方法是這樣的:首先,是報告對于一個本文的反應;其次,是分析這一反應;第三步——如果可能的話——是比較有關同一作品的童年閱讀經驗和后來的閱讀經驗。課堂討論是這一過程的組成部分。思考各種不同的具體化和概念化有助于把主觀閱讀經驗轉變為主體之間的(intersubjective)知識和洞見。布里奇將這種大家分享了的思考稱為“溝通”(negotiation)。
戴維·布里奇的主觀批評以及在這一基礎之上進行的經驗研究并不需要一個被稱為文學的明確對象。作為解釋活動借以進行的條件,文學與其他語言表達、夢甚至人類活動的地位是一樣的。這一立場使布里奇有別于德國的接受理論,無論是詮釋學的還是經驗論的。他既無須象詮釋學家那樣力圖定義“文學性”,也無須象施米特那樣提出一個美學成規概念。布里奇以及霍蘭德所運用的經驗方法從德國經驗學者的立場來看是相當軟的。“溝通”不能被視為嚴格意義上的一種試驗設計。
諾曼·霍蘭德的設想在很多方面與戴維·布里奇是并行不悖的,他們都拒絕強調文學的特殊性,興趣都不在本文結構,而在讀者反應。他們的分歧是在認識論方面,以及下述這一問題:哪種功能可被認為是屬于閱讀經驗的。霍蘭德批評布里奇的主觀模式,并提出了自己的“及物”觀點。如果人們接受布里奇的認識論假定,即“觀察者是一個主體,他的認識方法規定著對象的本質甚至其存在”,那么人們就無力——霍蘭德爭辯說——“區別麒麟與馬,或麥克格溫總統與伊爾德總統”。按照霍蘭德的及物概念,“現實”是從主體與(部分)世界的相互作用中產生的。霍蘭德判定,布里奇的認識論上的主觀主義事實上是與其讀者反應研究的實踐不相容的。而且,他宣稱,這種主觀主義與布里奇的宗旨相矛盾,它并沒有提供一種可能性,即通過“溝通”的方法把“感受”(Perceptions)轉變成為普遍的意見(consensus),因為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從根本上受到原先的主觀主義認識論立場的妨礙。
霍蘭德理論的核心是這樣的一個概念:個人在與另一“現實”遭遇中的“同一性再造”(identity-recreation)。“當個人與現實(包括語言,他自己的肉體,空間,時間等等)的關系方式使這些現實可以重復他的同一性時,個人就把握住這些現實”。同一性的有效定義是:“人們在個人行為中所發現的統一”。霍蘭德的經驗研究工作包括:闡明一個人的同一性(以討論和觀察方法),以及隨著個人與任何一段現實的遭遇重新發現這一同一性主題。同一性主題的呈現并不意味著“另一現實”必須在任何一方面都是特定的。霍蘭德列舉了一系列“現實”,而文學只是其中之一,并不具有顯赫地位。
霍蘭德的建立在再認識(recognition)而非認識(Cognition)基礎上的同一性主題,并沒有提供任何獲得新知識的機會。
依賴經驗觀察的讀者研究在美國是為心理學所推動的,而且這一研究經常直接面對個人。工作在這一領域中的學者對于文學本文在社會系統中的功能幾乎沒有任何興趣。
我在本文中試圖描述接受理論的最新發展,但作為一個研究者我有自己的角度。我判斷接受理論領域中的概念的最重要標準之一是看它是否致力于研究真實讀者的意義創造活動,還是把重點放在研究者的意義賦予活動之上。另一個重要標準是描述和解釋這些概念的可能性。這就導致了對于諸經驗派的某種偏愛。至于詮釋學的貢獻,我則傾向于那些可在經驗研究中實施的東西。我認為,中國的接受研究將特別會從穆卡洛夫斯基對于文學價值和功能的社會特性的普遍思考中,以及從施米特對于社會的文學活動系統的諸部分的闡述中獲益。姚斯當然也非常有啟發性。在文學系統的研究中,有許多問題需要提出和回答,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是有關于讀者的反應與態度的。我們可以從文獻或問卷中了解各種反應與態度,但無論采取什么方式,我們在傾聽的都是真實讀者的聲音。
〔荷蘭〕蟻布思著伍曉明譯
〔譯者附言:本文是蟻布思女士(Elrud Ibsch)在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二次年會暨學術討論會上宣讀的論文。因原文較長,譯者作了刪節。本文介紹的一些人物和理論有的在中國目前似乎還少有人提及,故值得一讀。蟻布思(自定漢名)目前是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總體文學和比較文學教授,荷蘭比較文學學會會長。生于德國。發表過關于尼采和接受理論的著作,并與其丈夫佛克馬合著了《二十世紀文學理論》(1977)和《現代主義的辨讀:1910至1940年間歐洲文學主流》(1987)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