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孔陽先生近年向讀者推出了關于中國古典美學的新著——《先秦音樂美學思想論稿》,它比較全面、系統地論述了先秦時期的各家音樂美學思想,是一部具有開拓意義的著作。
《論稿》一書寓史于論,史論結合,以論為主,為我們清晰地勾畫了先秦時期音樂美學思想發展的四個階段:一是由殷商與西周奴隸主貴族相信“天”、“帝”而形成的帶有較多神學唯心主義色彩的音樂美學思想;二是春秋時代出現了具有唯物主義色彩,要求音樂為生產服務的前期陰陽五行的音樂美學思想;三是春秋末期和戰國時代,以孔子、孟子、荀子為代表,由《禮記·樂記》集大成,以“禮樂”為貫串的儒家音樂美學思想,與道家、墨家、法家各自不同的美學思想中反“禮樂”的斗爭;四是戰國末期形成了與儒家思孟學派唯心主義“天命”論相結合,強調“天人感應”、“五德終始”,具有神秘色彩的后期陰陽五行的音樂美學思想。全書以第二、第三階段為論述的重點。這四階段的準確劃分,既是史的貢獻,也是論的貢獻。
史論結合、以論為主的研究方式,使作者的目光決不止于材料的編次整理和歸類說明,而是致力于理論的開掘與發現。《論稿》對每一派和每一家的音樂美學思想之核心都抓得很準,條分縷析,深入底蘊,可謂議論橫生,新見屢出。比如作者提出:“我國古代最早的文藝理論主要是樂論,我國古代最早的美學思想,主要是音樂美學思想。”因而研究理論形態的美學思想,不能不從樂論開始。這是一語破的之論。上古時期的藝術實踐是音樂、舞蹈、詩歌相結合的,它們統稱為“樂”,“詩”是“樂”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詩論其實也是樂論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音樂與上古人民的生活發生著最為密切的關系,中國古代音樂在先秦已經十分發達,所以當時的美學思想主要是音樂美學思想。歷來的研究者大多數只注意儒道兩家美學思想的差異,而較少注意儒家內部與道家內部的差異。《論稿》則不同,在這方面提出了許多獨到的看法。比如同是道家,作者論述了莊子的“至樂無樂”不同于老子的“大音希聲”。同是儒家,作者認為孟子的“與民同樂”在今樂與古樂之間采取了調和的態度而不同于孔子,荀子的樂論又不同于孔、孟等。此外,《論稿》把前期陰陽五行美學思想對音樂與生產關系的認識歸結為“省風”與“宣氣”;指出進入階級社會后,奴隸主使音樂的原始性質向典禮化、階級化與神秘化轉變。論述了音樂的制作權控制在“君子”“圣人”手里,而在他們的“位”與“德”中,“位”是決定音樂制作的根本。凡此種種,之內之外,皆可謂發前人之所未發。
《論稿》的理論成就,體現著作者的治學風格和特色,即:集美學家、樸學家和科學家于一身。作為美學家——蔣先生具有宏恢的理論思維,他把美學與哲學、倫理,政治、歷史融為一體,站在美學的高度上對先秦各家各派的音樂思想作總體的把握。表現出他作為一個美學家的廣闊的思路、淵博的學識和宏觀的視野。同時,他的目光常常橫睨西方。《論稿》多處采用中西比較的方法,使其視角更為開闊,對中國古典美學特征的論述更為深刻。尤其是論《樂記》一文的“余論”部分,它以《樂記》主要美學觀點為中心,中西比較,上下貫縱,精義迭起,言簡意賅,啟人深思,真可謂乃畫龍點睛之筆。從個別上升到一般,從具體上升到抽象,在網絡式的最高抽象點上用藝術哲學家的目光來俯視、審察對象,不僅可以獲得對考察對象的總體把握,而且這種由制高點而落下的力量常常可以使研究者鍥入對象的內部而得其精髓。如對老子哲學——“道”作了總體的把握之后,作者接著指出對老子的“大音希聲”可以這樣來解釋,即“最完美的琴聲只存在于想象和思維之中”。這是作者的獨得之見。
作為樸學家——蔣先生具有細密的考證功夫,他的宏恢的理論思維是以微觀認識為基礎的。在《論稿》一書中作者不尚玄談,而是言必有據,論必成理,從材料出發去發現古人美學思想所固有的內在體系。如作者在論證荀子的“禮樂”觀從唯物主義思想出發,為孔子開創的“禮樂”思想奠定了理論基礎之后,接著以大量材料說明,荀子的“禮樂”觀是以他對自然人欲的“養”和“分”的統一,社會人群的“分”和“合”的統一,自然教化的“性”與“偽”的統一,這三方面的認識為支架的;并在批駁孟子的過程中,首次闡明了音樂、政治、生產三者的正確關系。《論稿》作者對材料的重視,不僅表現在對地下文物資料與書面材料的豐富而廣博的引證上,而且表現在吸取和借鑒他人研究成果的同時,對現存的結論和材料作認真的考證,從而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比如經考證,作者認為“鄭聲”非指一國,實為俗樂之代表;孟子所說“民為貴”,應釋“貴”為“寶”;“禮不下庶人”,本指勞動者沒有參加任何祭祀的資格;莊子所說“以天合天”,前者之“天”應釋為人的自然之性,后者之“天”指的是物的自然之性等等。作者細密的考證工夫還表現為重視古典美學理論構架的中間環節的論證。樸學的風格,細密的考證,不但使《論稿》的作者立論有據,而且所論層層深入。
作為科學家——蔣先生又具有冷靜剖析的目光。對先秦時期的音樂思想家,不論其哲學觀是唯物的還是唯心的,政治上是進步、保守抑或是反動的,是奴隸主或地主階級還是勞動者的思想家,他都不以此劃線來評論他們的美學思想,搞簡單化的一刀切,而是用歷史的眼光去作冷靜的考察和判斷,力圖展現出當時的不同派別和不同觀點,以及他們之間的爭論。《論稿》作者認為,歷史上有成就的學者,不管他是哪一派,必然都能真實地反映歷史的某些真實,因而必然都具有一定的真理性和進步性,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受人注意。作者所采取的,正是黑格爾所說的“揚棄”意義上的批判態度。如作者指出,孔子雖然屬于奴隸主保守派思想家,但他不是頑固的保守派,而是“趨時革新的保守派”。他的“正樂”不只是復古,而且有改革。他把新的思潮——“仁”充實進了“禮樂”的內容之中。這是十分精辟而科學的論斷。《論稿》作者冷靜的科學的求實精神,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蔣孔陽先生“三位一體”的治學特點,最終還表現在他的語言風格上。《論稿》的語言風格似乎可以用這樣兩句話來概括:冷靜凝練之中透出睿智與機趣,樸實縝密之外閃著氣勢與文采。“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我以為《論稿》的語言風格,是頗似蔣先生之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