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突然傳來了林元同志不幸去世的消息,一種深切的痛惜之情使我的心中好象遭受了沉重的一擊。我和林元同志的友誼交往算來已有三十一年的時間;那是從一九五七年底,我奉命去接辦剛剛受到了近于摧殘性打擊的《新觀察》時開始的。在被改組的《新觀察》編輯部留任下來的幾位主要編輯人員當中,林元同志是從一見面就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一個。在我在《新觀察》工作的短短一年來時間中,我和他們相處得很融洽,合作得很好。那時,還不具備如象現在這樣的思想解放的大氣候,但我不論從林元身上或從另外一些同志身上,都可以感受到一種共有的真誠的愿望和感情,這就是:盡管我們誰都不可能抗拒或抵御當時正在席卷神州大地的極左思潮,但是,我們應當使我們的刊物辦得盡可能為廣大的讀者所喜愛或所樂于接受。我真切地感覺到,在包括林元在內的幾位當時的刊物骨干力量的心中,都具有這樣一種可以說是心照不宣的心情。
在這期間,我發現了林元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對于一個編輯來說是極為可貴的品質。我發現,這個當時還沒有入黨的老編輯,在工作中所表現出的熾烈的勞動熱情、忘我的工作積極性以及接近于足智多謀的編輯工作才能,使我們當時瀕于癱瘓的刊物,很快地便恢復了正常的工作運轉。我應當坦率地說,在我剛剛被調到《新觀察》來取代那位我所尊敬的,當時被不公正地戴上“右派”帽子的戈揚大姐時,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不安的,也是毫無信心的;但是,很快我就感覺到,在我身邊,有許多雙友善的手在扶持我,幫助我,(而不是在排斥我)。而其中,林元就是非常突出的一個。我時時為林元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忘我無私、殫思竭慮的事業精神和工作熱情所激勵。也就是在這時,在討論他要求入黨的支部會上,我第一次了解到他的歷史和生活道路,了解到他并不是以一個普通的“民主人士”和知識分子的身份來參加新中國的文化建設事業的。早在抗戰初期,他就是一個追求光明、追求進步、追求人民解放事業的愛國者,一個積極參加民主運動和革命文學運動并且做出了貢獻的有理想、有信念的進步文藝工作者。在解放戰爭時期,他曾經在當時風靡全國、對蔣管區的民主運動產生過巨大影響的《觀察》雜志工作過很長時間,作為儲安平的助手,經過他的手發表過不少進步的革命的乃至是出于地下黨員手筆的文章。在解放戰爭后期,他為此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入獄,一直到南京解放,解放軍戰士打開了當時關押愛國民主人士和共產黨員的政治犯監獄,他才獲得了自由,才獲得了真正的解放。當時,作為黨外進步人士的林元,在監獄中表現得非常堅強,如同一名革命戰士一樣地和敵人進行了堅貞不屈的斗爭。這一切,我都是在五九年討論林元入黨的支部會上才了解到的。而這些事實,在當時的情況下,當然都是經過了反復的嚴格調查之后才得出的結論。他正是因此而理所當然地被接納成為一個中國共產黨員。由此才使我對于林元有了更為深切的了解,我才開始懂得為什么一個被人們視為“黨外人士”的編輯會具有如此自覺的責任心和似乎是永不會枯竭的工作精力。在我的印象里,當時出版的每一期《新觀察》當中都包含著他的富有創造性的建議,心血和勞動成果。他是一個提選題、出主意、結交作者和組織稿件的能手。他自己也能寫很漂亮的散文和很有見解的評論,但他的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編輯工作上,正如他自己所常對我說的,“我一輩子都是為別人作嫁衣裳的,我對于當好一個刊物的編輯,是樂此不疲的”。林元的一生,確實是一直在這樣身體力行的。早在四十年代初,他在西南聯大時期就編輯出版過在當時頗具影響的進步文藝刊物如象《文聚》等,在那上面發表過許多激揚愛國主義和民主主義精神的作品,許多作家(如象聞一多、馮至、李廣田等)都曾經給過他以支持和幫助。從此,他就以編輯工作作為向自己的神圣目標奮力前進的工作崗位,而且做出了認認真真和切切實實的工作業績,一直到他年過古稀,由于年齡和健康的原因,才不得不心懷棧戀地離開了他在《文藝研究》編輯部的辦公室。
因此,在我的思想里,林元是在我們當中的一位極其難能可貴的,把畢生精力和心血都奉獻給文藝編輯工作而且做出了昭著成績的好同志、好編輯。盡管他在有一段期間調到了文化外事部門,而暫時離開了編輯工作,但我相信這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我永遠把他看作是一個在文學隊伍中自覺自愿地把自己的生命數十年如一日地投身于編輯工作的老編輯和好編輯,一個值得尊重和欽敬的畢生“為他人做嫁衣裳”而任勞任怨和甘之若飴的人。
象這樣的人,在我們的隊伍中實在是太少了。
我和林元在《新觀察》工作期間結下的友誼,并沒有因為我們后來分處在不同的工作部門而中斷。在十年浩劫時期,我們曾經一起被關在一間地下室中,并且一起在湖北干校勞動過,在這段期間,我們得以互相傾訴過自己的心境和經歷。他時時自然流露出來的相濡以沫的感情使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信賴、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他顯著地消瘦了,銀白色的頭發也變得更加稀疏零亂;從他艱難遲緩的動作中我感到他正在竭力克制著自己的病痛。他告訴我,他得了糖尿病,這種病,在干校的條件下是一種災難性的疾病。但他同時又說,他雖然時時感到痛苦,但他還是樂觀的,他相信我們都能夠頑強地生活下去,并且能夠等待我們所盼望的那一天的到來。我相信他的說法,而且為他身上經常自然散發出來的樂觀主義情緒所感染。至今,在我頭腦中仍然不時閃現出他在干校參加勞動時的步履蹣跚的身影和他的雖然日見憔悴卻永遠坦誠而樂觀的面容。
從一九七八年開始,我終于又獲得了和林元在一道工作的機會。那時,我在文化部負責藝術研究院和政策研究室的工作。三中全會后,文化部決定籌備出版一個文藝評論和文藝研究的理論刊物,這就是創刊于一九七九年五月的《文藝研究》。我建議調林元來參與籌辦這個刊物,我始終認為,在當時可供抉擇的對象當中,林元是一個最為合適的人選。而后,他就把全部身心毫無保留地奉獻給這個刊物,簡直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開始的兩三年中,林元還都不是這個刊物的正式主編,但我現在應當公正地說,從一開始,林元就是《文藝研究》這個后來聲譽日隆的刊物的實際上的創辦者和主持人。我和另外兩位同都曾列名為刊物的主編,林元是編輯部主任和副主編;但是,如果說這個刊物從一開始就制定了一個至今看來仍然是正確的方針,如果說這個刊物在八九年的時日里曾經克服了眾多的難以設想的困難,在這漫長的風風雨雨的歲月里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方針和目標,而沒有隨風搖曳和動蕩不定的話,那么,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說:能夠做到這一點,林元同志在其中是起到了值得表彰和贊揚的重要促進作用的。從一開始,他就是以一種情投意合的積極精神和得心應手的工作活力,為這個刊物的從誕生、發展、堅持、鞏固到穩步發展而付出了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年人所可能投入的最大的精力和干勁。他曾在重新工作前一次因公出差中跌斷了腿,但他卻泰然處之,無論有多大困難,只要需要,他就如打仗一樣,不失戰機,立即拄著手杖為了辦好刊物和組織高質量、多品種的稿件而到處辛勤奔走。因此我雖然在刊物創辦之始曾經忝列主編職務并且參與過一些工作,為刊物的方針和指導思想的確定提出過一些建議并且和林元同志以及編輯部的其他同志順利地取得了共同的看法;但是,刊物的實際的主持人是林元而不是我。我時常懷著一種欣慰乃至感激的心情,回憶起我和林元之間關于堅定不移地執行雙百方針同時又要使刊物具有自己的鮮明主張和性格的多次討論;我高興地看到:林元在主持刊物編輯工作的幾年間,對于我們所共同確立的方針和編輯思想,一直是信守不渝的。后來,他在別的同志的幫助和支持下,使《文藝研究》不僅在正確貫徹雙百方針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效,而且在廣開文路而又有所倡導方面,也逐步地形成了自己的性格。這一點,應當是有目共睹的,也是值得我們永遠珍惜的。
林元同志在一九八七年終于離開了自己心愛的工作崗位,這是早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因為我看到近年來他是越來越衰弱了,他的外貌和舉止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衰老得多;但是他的那種心無旁務,把全部思想和精力都撲在編輯工作上的極端負責的精神和毅力卻使我為之深深感動。
我預感到他的來日無多了,然而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他會那樣早地便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的親人和戰友,離開了他如此摯愛的革命事業。他一生自奉甚儉,自律甚嚴。他去世以后,我和一些老戰友一起到他家里去看望他的夫人錢云同志和他的子女。走進他的儉樸的居處,使我有一種四壁蕭然的感覺。當他的女兒林平把他去世前不久用斷續無力的聲音口授的遺囑拿給我看的時候,我不禁潸然淚下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所發出的,是使一切正直的革命者都會感到悲痛和震動的聲音。他在遺囑中說:
一、遺體獻給國家醫學科研事業,不留骨灰;
二、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及追悼會,以免勞民傷財;
三、我一生喜愛并收藏齊白石老人四幅畫。白石老人的畫是國寶,國寶應歸國藏、國有。
四、我一生為他人做嫁衣裳五十年,剩下一點“碎布”,約三四十萬字,請王致遠同志編成《碎布集》,并作長篇編后記,請馮牧同志作序;
五、《碎布集》出版后所得稿費留給錢云晚年生活。
回顧一生,所作坦然。妻子兒女待我之好無以復加。希望林平多關心媽媽,聽媽媽話。媽媽也要多關心林平。我飄然而去,云游四海而無所掛念。
又及:關于《文藝研究》,希望王波云同志在全體同志共同努力下抓好工作,繼續前進。《文藝研究》十年來的辦刊方針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實事求是,不斷解放思想,貫徹百家爭鳴,搞五湖四海。這已得到了王蒙、李希凡等領導同志的肯定,對此非常感謝。
林元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一日
我捧著這份寫在一張薄薄的信紙上的遺囑,沉默良久,我的心在顫抖、這是一個一生為祖國文藝事業、也為他人的茁壯成長而勞頓奔忙的普通編輯工作者在臨終時發自肺腑的聲音。這張紙很輕,但在我手上卻有千鈞的份量。林元已經永遠地去了,但在我眼前,卻仿佛長久地屹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他身上,一顆忠誠、熾熱、純樸、熱血沸騰的心,正在不停地跳動著。
逝者長已矣,但有些事情對于如象我這樣的幸存者,心情卻不能平靜。林元是一位為我國的新文藝事業奮斗過將近半個世紀的文藝戰士。他為此曾經在敵人的監獄中進行過勇敢的斗爭。然而,我聽說,他在全國解放前所進行的戰斗和所做出的貢獻,至今并沒有被得到認可,因而,他在離開工作崗位以后所得到的待遇只能是“退休”,而不是“離休”,我作為林元的一個戰友和故人,不能不為此而長久地悒悒于心。
一九八八年四月七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