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興新意迭出的力作《柳永和他的詞》對柳永的創作道路、歷史地位以及柳詞的風格特色、價值所在等問題,做了全面的歷史評價和立體的美學觀照。
《柳永和他的詞》(以下簡稱《柳詞》)在研究思路上有一根主軸,那就是全書貫穿著作者一種雙向的和雙重的考察方法,作者始終從兩條主線上來展開論述。一條主線是正統文化即儒家意識對柳永的影響,使柳永的思想行為具有一些傳統儒家士大夫的共性。
作者著意的另一條主線是通俗文化或者說市民意識對柳永的影響。柳永長期生活在秦樓楚館、瓦肆勾欄之中,對市民社會的通俗文化有一種天生的熱情。這不僅在經濟上給長期窮愁潦倒的柳永以幫助,而且在藝術上為柳永提供了豐富的市民生活養料和市井新聲,使柳永在詞的創作上特別是慢詞的創作上做出了杰出的貢獻。總之,作者認為是通俗文化和市民意識幫助柳詞在聲調、語言、題材等諸多方面形成了濃郁的市民文學特征。正是這一點使柳永及其詞具有獨特的個性。
《柳詞》全書并不是各自孤立地展開上述兩條主線,而是通過這兩條主線在柳永身上的矛盾沖突,突出通俗文化、市民意識的主導地位,進而深入探討了柳永的創作道路、人格結構、市民文學特征、柳詞主體風格、藝術師承、藝術影響等一系列重要問題,并提出一系列的雙向性或雙重性解說,其中不乏作者獨到的新見。比如,作者認為,柳永走的是一條與歌妓樂工合作的創作道路。歌妓樂工請柳永為之填詞,柳永按照他們提供的“新腔”進行創作,歌妓樂工又將柳詞拿到勾欄坊曲一類市民文藝場所演唱,并將融匯著市民的思想意識和審美情趣的聽眾意見反饋給柳永,以利柳永的再創作。由此作者得出結論:“柳永與歌妓樂工的合作,就在這個作者之作品歌妓樂工聽眾的雙向運動中完成”。這種看法是相當深入、周全的。又如作者認為柳永的人格結構具有兩重性:“當儒家傳統的人格模式占主導地位時,他便是熱衷于仕進的士子和勤于王事的‘名宦’,當新興市民的人格模式占主導地位時,他又成了輕視厭倦功名的‘叛逆’和沉湎于市俗享樂的‘浪子’”。作者還指出了這種雙重人格同傳統知識分子以儒道互補(即以儒家的入世精神和道家的自我完善的互補)為特質的雙重人格的區別。作者頗為新穎地提出,柳永別具一格的人格結構是“以儒家的入世精神和市民的享樂意識的互補為特質,進則廊廟,退則青樓而非山林;達則兼濟,窮則享樂而非獨善。柳永的意識世界里幾乎沒有莊禪 的影響”。作者運用現代社會心理學等理論,把柳永的雙重人格抽象為“他主他律人格與自主自律人格的中介”。這一提法雖不無商討的余地,但作者在儒道互補的傳統人格模式外又提出一個儒俗(市民享樂意識)互補的新的人格模式,而且言之有據,確實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又如對柳永的藝術師承、藝術色彩和藝術影響的揭示,作者仍然熟練地運用他的雙向性和雙重性的分析方法。作者在第九章里指出:“柳永既接受了市民文學的影響,同時也接受了作家文學的影響。柳永的藝術師承是雙向的。”“在這雙向的藝術師承當中,柳永所接受的對象偏重于市民文學;其所接受的作家文學的影響,也偏重于通俗的一面。因此,柳永的藝術師承是雙向的,又是統一的,統一在通俗這一基點之上”。在雙向性的考察中又進一步分析統一性、側重性和基點,這種論述和說理的方式無疑顯示出作者治學的圓通。作者在第十章里進一步充實他那自成體系的“雙重性”看法:“柳永的雙向藝術師承賦予他的創作以雙重色彩。一方面有著濃厚的市民文學色彩,一方面也呈露出某些作家文學的色彩。這種雙重色彩又給同時代和后代的讀者和作者們以雙重影響。一方面是對市民和市民文學的影響,一方面是對作家和作家文學的影響”。在這一章里我既欣賞作者對“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詞”現象的精辟解說,又欣賞作者對柳永詞和蘇軾詞的傳承關系及其異同的重新檢討。
在儒家意識和市民意識兩條主線的錯綜復雜的變化中強調市民文學的特征和意義,始終堅持雙向性和雙重性的分析方法,有別于前人和時賢對柳永的偏激之論和片面之辭,而且注意從文學史的背景下認識柳永,認識柳詞的價值和地位。作者把柳永與白居易、關漢卿、馮夢龍等人相提并論,把他們四人視為中國文學從雅到俗,從貴族化走向平民化的代表人物。盡管這種看法是否完全符合文學史的實際還有待商榷,但是作者試圖從文學史的高度來把握柳永,是值得肯定的。
《柳詞》這部著作在研究思路、宏觀描述、理論概括、史的把握等方面可謂新意紛陳。另外作者還進行了大量深入細致的實證性研究。比如全書中經常運用定量分析,僅舉兩例:其一,第36頁有云:“在柳永《樂章集》現存的二百一十二首詞中,干謁權貴和頌圣貢諛的作品就有二十首,占其全部創作的十分之一。在宋詞別集中,這倒是一個驚人的比率。”其二,第73頁有云:“在他的七十來首羈旅行役詞中,‘望’這一意象出現了二十六次”。大到柳永詞的題材內容的比率統計,小到柳永詞一個字、一個意象的全面統計,可見作者對柳詞鉆研的透徹以及在求實的基礎上求新的學風。不足之處是全書在整體框架上不甚協調;在討論柳詞藝術特征時有些地方前后略嫌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