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書道的藝術語言
(一)書道藝術語言的劃分
在所有的藝術中,幾乎沒有比書道的藝術語言更令人費解,以致我們至今也難以用科學的方法予以確立。藝術的語言,既是藝術家用來表現其情感的手段和中介,也是觀者領略藝術品中的情感,并同藝術家進行交流的中介。不認識這一點,這門藝術其本身便是一個謎,我們所能感受或理解的,無非是藝術品表層所能給予的。
概念上講,書道藝術語言并不難理解,它是指那種足以能體現書者的個性、情感與人格的有意味的筆墨點線和點線的組合。與文學語言相似,除了藝術性,便是具體的詞匯、詞語、語法、修辭以及各自的功能。
筆墨的點線和點線的組合,是書道藝術語言中的兩大子系統,在子系統中,又可分表層和深層兩大類別。先就點線而言,從廣義上講,是指所有書體的點線;從狹義上講,是指各種書體的各種不同的點線。從功能上講,點線的內部又可分筆法和筆勢兩大類。前者是從靜態的角度,對運筆的起、行、收三段作固定化、具體化和陳式化的規定,這就好比約定俗成的“詞”的搭配;后者則從動態的角度,對運筆時的輕重緩急、濃淡枯濕、毫鋒的變化、虛實強弱等,作功能性的描述。在具體的運用中,既可作為一種功能,又可看成是一種修飾,從而構成其特定的“詞義性”特征。
筆墨點線的組合也是如此,也可分表層和深層兩大類:按照約定俗成的文字的書寫規律來進行書寫,這便構成了書道語言中“語法”的門類;在上者的基礎上,充分發揮書寫過程中各種力量的運動、變化、對應、和諧等關系,以及主體精神的投射,這便構成了書道語言中“語法”、“修辭”的表現功能的門類。前者服從于空間意識;后者則產生時間性意味,并直指人的心靈,最終形著于墨象。
語法和修辭的準確性,并不意味著就能構成一件藝術品,而有意味的表現能力,卻是一件藝術品必不可少的部分,同時也包含著對語法和修辭的合理化和藝術化的運用。任何一種情感的表現,可用許多種方式,其中必定有一種是最為恰到好處的。藝術家所以偉大,恰恰是他比常人更敏銳、更有效地作出了這種選擇。當然,這種選擇,全憑其天才的感性判斷力。“屋漏痕”是種常見的現象,但第一次被天才地運用到書道中的,是顏真卿。“坼壁之路”也很常見,但發現其妙趣的,懷素是第一人(注1)。反過來講,這種選擇,對顏真卿或懷素是最為合適的,但對他人可能未必合適。個性化的藝術語言,只能對某一藝術家而言,一旦為他人所用,便意味著一種改變。藝術中任何一種感性的判斷,都是一種適合于自己的情感的判斷。
盡管,各家有各家的藝術語言,但其中必然存在著相通的普遍性,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最大一次革命,莫如是語言革命。從古漢語發展成現代漢語,詞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漢語中基本的語法規則、修辭規則并沒有變。同樣,書體由甲骨文、金文、小篆、隸書,發展成草書、楷書和行書,形體變了,但書寫的一般規律和用筆的原則卻是相通的,從而構成了普通書道藝術語言學的門類。任何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表現方式來實現自己,卻不能違反這一普遍的規律,既符合眾望,又出乎眾望。也正是這一原因,各種特殊的藝術語言中,存在著互相滲透的關系。我們可以用“詩一樣的語言”來寫散文,也可用“散文一樣的語言”來寫詩。同樣,我們可用“篆書一樣的語言”來寫行書,用“行書一樣的語言”來寫楷書,前者如顏真卿,后者如褚遂良。
(二)書道藝術語言的雙重性
任何藝術,起先都服從于實用美化的目的,隨著文化歷史的發展,漸漸地為藝術家的主觀意識所取代,使藝術處于同實用相對的地位。在書道中,這種較原始的目的性似乎依然存在,實用性和藝術性便成了書道內部相背的目的性。其實,這完全出于一種誤解,其來源在于對文字與書道之間的關系的混淆。我們不能因為畫家畫了一只杯子、一套餐具,就認為這畫是實用性的。藝術中所表現出來的和被表現的實際對象,是截然不同的,文字和書道與此相同。即使實用性很強的文稿、信札,一旦作為書道藝術品,它便馬上從實用中分離出來,構成其自身的藝術品性(注2)。此所謂“跡乃含情,言惟敘事”(注3)。
追求造型的美對書道果然重要,但追求藝術的內在品格和空間上的時間性意味,更具有生死攸關的重要性。為了這一點,書家有時會不顧造型上的單純的美的形式,以便使他內在的品格獲得更有效的發揮。最典型的便是顏真卿。表面上的笨拙渾樸,象征著他那剛毅、純真、坦蕩、宏博的品格,千年來無人能同他抗衡。直覺的美與悟性的美,具體的美與抽象的美,有著相異的美學意義,而最終在表現人的精神現象上,又達成相同的藝術目的。
越接近抽象的藝術,越需要人們具備相當程度的文化、藝術、哲學等方面的素養,越需要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天才的悟性。這類藝術的語言,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它們似乎始終處于單純性和豐富性的兩極。音樂中最小的語言單位,就是那么七個簡單的音符。書道中,作為發蒙用的也就是“永字八法”。表面上看,似乎再簡單不過了,一旦經藝術家有意味的組合和精神的投射,在空間上和時間上,卻展示了一個人類精神現象的王國。
空間中形、意感的暗示性特征
(一)形作為被簡化了的“投影”予以暗示
隨著文化歷史的發展,漢字中所固有的象形、象意和指示性特征日趨減弱、消失(注4),但作為一種意識,最終又沉淀在書道中。甚至可以這樣說,書道中基本的筆墨形態,都可在客觀世界中找到它們的對應物。當然,這種對應,更多地表現出一種“隱隱然其實有形”(注5)的關系,一種相似又非相似的狀態。即它舍棄了客觀事物中種種無足輕重的細節,表現出來的,是客觀事物的形和精神的大意。如“”,名曰“獅口”,確實暗合側面的獅口的神情,但不具體,只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注6)。再如,傳張旭《古詩四首》,其中的圓轉,神似蒼勁的藤,或像一根圓折后又會彈回去的鋼針的意象。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意象,都是在符合書寫原則和用筆原則的前提下展示出來的,與當今靠種種“特殊”的手段,在偶然中產生特殊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書道畢竟不是繪畫,它有其自身的規律和物化性。
與其說書道中的點線表現了客觀事物的某種形象,倒不如說,它刻劃了客觀事物某種最生動的“影子”,或稱之為“投影”。它一方面具有“同自然之妙有”(注7)的對應關系;另一方面又必須將客觀事物的形象和精神,通過書者的悟性,轉換成一種同書道特征相適應的形式。此所謂“觸類生變,萬物為象”(注8),“萬物為象”是前提。對此《筆陣圖》中有過很有意味的描述:
一、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丶,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丿,陸斷犀象;百鈞弩發;亅,萬歲枯藤;,崩浪雷奔;,勁弩筋節。
這在歷代書論中,均有相似的描述。先就橫而言,仿佛整個天空便是張白紙,橫貫兩端的陣云,便是書寫而成的、最有意味的一橫。陣云又給了我們另一啟示:每道陣云都是在相對的平直中,又微微表現出波動、曲折的形勢。即就形態而言,任何一橫都應該像陣云一樣,處于平與非平之間。所謂平,指勢平;不平,是指形之不平,涵有相對的意味。將橫的右端遣出,其空間形象和勢便發生了變化,具有“蠶頭”、“雁尾”翩翩自得的意象化形態。在黃庭堅行書中其意味又有所不同,突出了橫的曲折,增強了橫的動感,婉如小溪潺湲。其實人們也就是因為某種東西(直覺形象)觸發了儲存在心目中的某種印象的追憶,并由此獲得美感或生發悟性。書道更是如此。豎謂弩,弩是弓張的意思。李世民《筆法訣》:“弩不宜直,直則失力。”即弩如弓,弓張曲而弦直,并在開合之中,表現其強勁感和韻律感。《筆陣圖》用“藤”來喻豎,意味頗為相似。在曲折中充分展示其蒼老強勁之美,便是豎的關鍵所在,如顏真卿《劉中使帖》中的“耳”字,既像墻上淌下的水痕,又酷似古藤下垂的意象。捺謂磔,歐陽詢《八訣》:“一波常三過筆。”即一波三折。又喻謂“游魚”,《禁經》:“磔磔如生蛇渡水。”凡斯種種,都于游動有關,就像水中之魚,在尾、頭、身曲折的擺動中游來游去,并表現出一種怡然自適的姿式。此外,點是鴟和石的影子(注9),掠暗合象牙的影子(注10),鉤是鉤子的投影,戈鉤是山崖勁松倒掛的投影(注11),啄是鳥嘴的投影,凡斯種種,確實可見,又十分隱約。這種暗示性包括兩層涵義:(A)形和意象的暗示性,這通過直覺和聯想便能體會到的;(B)精神的暗示性,它具有客觀物和人的主體精神的雙重性。這章所講的主要是第一層。正因有了這種暗示性,才使書道藝術語言染上了一層象征的色彩。
(二)簡化作為客觀事物精神的暗示
點線僅僅能隱約地暗示客觀事物的形態還不夠,還需能充分地傳遞出客觀事物和人的精神,此所謂:“夫草木各務生氣,不自埋沒,況禽獸乎?況人倫乎?猛獸鷙鳥,神采各異,書道法此。”(注12)這恰好構成中國傳統藝術中一對深刻的哲理——“立象以盡意”(注13)和“得意而忘象”(注14)。形意相生,各得益彰。即每一既定的書道作品中的點線,都是一種被意會后的、滲透著物一我精神和意志的具體的表現,都是一種有血有肉、有骨有氣的“生命的單位”。
陣云與橫,首先是彼此間的形態的相似性;另外是視覺心理上的質感的相似性。陣云給人的質感是厚重、雄渾,既穩重又有動感,而這一點,恰恰是一橫所要達到的目的——由表層形態的暗示性,進入精神狀的暗示性。同樣,豎如能暗示出古藤的堅韌蒼勁的質感,這一豎便具備了美的一豎的特征。其它筆劃也是如此。點既要像石一樣飽滿厚實,又要像蹲著的鴟那樣背圓腹平,更重要的,須表現出點的向背顧盼的神情。故古人常以“眉目”(注15)來喻點,雖相隔一段,但脈脈含情。鉤需有鉤子的剛硬銳利的鋒芒。圓轉如鵝頸,上下左右,莫不柔美自如。內擫法猶如人的肩膀和肩關節,雖為方折,但暗藏靈動之機。捺如斜坡溪流,一波三折,又有水沖到地面有向上飛濺之勢,柔而尤剛,余意無窮。以行筆而論,或方如劍脊,挺秀剛勁,外實中虛(墨少或無墨),意如雙鉤;或圓如逆光看柱,外虛中實(中心線上有墨痕),樸茂古厚,又似“屋漏痕”,天然渾成,柔而尤筋,意如隆冬之蒼松,百年之老藤,此所謂體物得神。
(三)第三重暗示性:對應與象征
著眼于客觀事物構造的意會,并著力按照自己的感性經驗和意圖,對它重新進行意念化的組合或有意味的簡化,使所有的東西都環繞著一個總的精神特征(神)予以主—客觀的交融,從而體驗物與我之間、物與物之間可以相互契通的內在情性。仿佛客觀物只有參予了“我”的精神的投射,它才是真實的,才是應該著力加以表現的。也就是說,在中國的傳統藝術中,不是漢滿足于再現客觀事物的視覺上的具體面目,而是用心表現客觀事物應該如此的面目,強調物中之我和我中之物,由此而最終實現人生化的藝術境界。此所謂“萬物無情,勝寄在我,苛視跡而合趣,或染翰而得人。”(注16)然而,要把這些意念化的東西表現出來,只有通過身、心間的距離不斷縮短才能達到,這便是所謂“心手雙暢”(注17),即我便是筆、便是書寫,筆、書寫便是我的實現,主觀與客觀、時間與空間、身與心真正達到合一。這樣,意象的閃現和捕捉(書寫)便能在瞬間中得以實現,并表現出完整的時間性(一次揮就)和統一性,從而構成書道所特有的人生化的藝術境界。這也便是所謂“以天合天”(注18)、“一氣運化”(注19)。
要達到上述的境界,并非是件易事,只有當書家對其語言達到忘乎所以的程度,才可能實現。為了達到這一點,一個技巧上完全成熟的書家,無時不在尋找某種足以感發其心靈的現象,并極力使它作為他的情感與精神的“對應物”;另一方面,他也必須考慮到,他的技法足以能自如地表現這種現象,并對書道來說,又是相當合適的。如兩者都能達到,那么,他所表現出來的每一跡象,都將成為他的情感與精神的“象征物”,并使他有可能成為歷史上第一流的大書家。張旭找到了“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這種具有狂放不羈、浪漫色彩的意象,使他成為唐代第一大草書大家;懷素以“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坼壁之路”為其狂僧的藝術意象,最終又以平淡清遠,一一自然,表現出那種皈依佛門,返樸歸真的空靈的境界,這一境界,表現得最完美的,便是他的《小草千字文》;顏真卿以“屋漏痕”來表現其實事求是,樸實剛毅的作風;黃庭堅以“長年蕩槳,群丁撥棹”(注20)來體現那種沉著坦蕩,凝神于事的品格;而米芾以“刷”(注21)字,來表露他所特有的豪放敏捷,容易沖動,似癡似顛的藝術家的性格。所有這些,都是在書家具備了近四十年功力之后才得以充分的體現,此所謂:“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注22)
空間中的時間性意味
(一)一個約定俗成的原則
長期的書寫實踐,終于使書道成為一門藝術。也正因如此,書寫中各種約定俗成的筆劃順序,也就成了書道中不變的原則。當然,這一原則,最初是與特定的書寫材料和工具有關。
古代書寫材料主要是由竹、木制成的長條子的“簡”,并用繩子將簡編輯成“冊”,再自左而右卷起。橫窄縱長,這就決定了書寫自上而下的形式;自左而右卷起,則限定了從右到左的行間走向。這種形式的最大優點,在于它能使一篇文章的書寫成為一個上下、左右互相聯系的整體,即具有前后、上下延續的時間性特征,這一特征,既是產生約定俗成的筆順的原因之一,也是產生氣韻的物化性根源,尤其在行草書中。這可以說是材料限定形式。
毛筆比之于其它硬性筆,更具有實踐性意義。其一,毛筆書寫,首先要服從于文字書寫的一般順序和規則。其二,毛筆作為軟性的書寫工具,每下一筆,都必須順其性,合其理,否則,筆毫就會扭折,妨礙筆墨在紙上的作用力和滲透力之均勻性,以及正常的順利的書寫(注23)。這些特征都決定著每寫一筆,要盡可能地達到順暢、連貫和合適,都需有一種前呼后應的銜接關系。其三,使用毛筆,并非僅僅用五指執筆就能了事,尤其在書桌還沒發明之前,居高臨下,手(包括肘,臂)、身和呼吸之間的協調一致,是書道創作中關鍵問題之一。其四,從手的生理狀況看(尤其是腕),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先左上后右下、先外后內,左轉、右轉、上轉、下轉,都可以看成是比較順手的動作。這些動作在長期的書寫實踐中,自然而然地同漢字書寫的筆順形成了協調的統一體,這也就決定著手、身、呼吸的生理現象、工具材料的物質性對書道具有制約性、協調性和潛在性的作用,也就是為什么,合理的書寫能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延年益壽的根本原因。
(二)一個空間的涵義
任何一種不等邊的空間形式,都蘊含著某種張力,都是一種具有節奏感的空間。以一個字而言,一個格子便是一個空間;以一幅字而言,一張紙便是一個空間。但是,各種書體所構成的空間形式都有所不同,這一方面同各種書體的基本點線的特征有關,另一方面,空間對點線的組合也起制約作用。即空間和點線共同構成書體的一般特征。也就是說,在書道作品中,空間似乎成了書體的“背影”,書體便是“背影”中的“實體”,以此構成一個協調一致的整體。這便構成了書道中章法的理論。
就各種書體的空間形式而言,小篆是一個直立的柜形,其點線的特點是橫平豎直,圓線直下,重心向上,這便構成了一種看似靜態,實質上具有上下飛動的暗示性。隸書突出的是橫向空向,加上富有情趣性的“蠶頭雁尾”,避免了重心偏下的不足,形成了橫向翩翩欲舞的暗示性特征。楷書有別于篆隸,在縱橫交錯中,形成一種八面對陣的趨勢,使空間分割更富有情趣性和力量的對應性特征。草書的構造最富有動感意味,以具有強勁感和飛動之勢的圓轉線,在“向心”和“離心”的張力中,形成一種旋飛而下的空間形式,并在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呼應、對比中,展示一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動感形式。
不同形狀的紙張,其本身便蘊含著一種章法。這就像不同身材、性別、年齡,在衣著上必須考慮到款式和顏色對其自身的合適性。在選擇書體時,同時也包含著對紙的選擇。對聯的縱向性對草書和篆書是最為合適的。如寫隸書,橫向的行筆容易同紙的縱向性發生沖突,這種沖突如能達到一種平衡,那這幅對聯肯定是較成功的;如橫向的筆力不足以抵消紙的縱向張力,這幅對聯將是失敗之作。對其它形式,如條幅、橫匾、手卷、扇面等,也是如此。即在創作時,不是用強勁的筆力去抵消一張紙所具有的張力,就是同這張紙的張力協調一致。
真正的書道作品,行筆除了占有一定的空間形式之外,更重要的它必須能暗示出一種深度。而空間構造所展示的,是整個行筆過程中的廣度(其中包括,在相同的空間里,點線所占有的空間角度的豐富性),從而構成書道的三度空間的暗示性,其中深度更具有生死攸關的重要性,它是墨象產生遠近感和立體感的關鍵所在。
(三)墨色的空間性和時間性
用墨在書道中極為重要,一方面,它同用筆過程中的輕重、緩急等相關;另一方面,取決于其自身的物質性,并同用筆一起,構成書道藝術語言的內質。
古人對用墨極為講究,因它直接關系到用筆的精神面目,更甚者把它看得比用筆還重要。董其昌云:“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注24)周星蓮云:“不知用筆,安知用墨?”(注25)用筆只是形式,筆墨的跡象,才是其藝術的結果。然其間亦有所異,此所謂:“墨以筆為筋骨,筆以墨為精英。”(注26)
三度空間的暗示性:在中國傳統文人看來,墨具有無限豐富的色彩,并具有高雅簡遠的藝術氣質。沈宗騫云:“天下之物不外形色而已。既以筆取形,自當以墨取色。故畫之色,非丹鉛青絳之謂,乃在濃淡明晦之間能得其道,則情態于此見,遠近于此分,精神于此發越,景物于此鮮研。所謂氣韻生動者,實賴用墨得法,令光彩曄然也。”(注27)以筆墨來表露人的學養和心靈,書與畫為之一道。所不同的,前者為寫,后者為繪;畫以七種墨色來表現事物的遠近虛實,書道以一墨來分五色,并直指人情之素如,也最能體現中國哲學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注28)和“一氣運化”的至理。
中國傳統書道在用墨上遵循的是“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注29)的原則,排斥濃淡墨交錯使用或混用的游戲之舉。墨的由潤而燥、由濃而枯澀的自然過渡,其本身蘊含著由實而虛、由近而遠、由靜而動、由強而弱、周而復始的韻律化意象。在中國傳統藝術哲學中,又可統攝為陰陽,而陰陽最終又歸之于氣。氣之生發,需在虛中求之。就此而論,虛比實更為重要,因為它與藝術中的“空靈”和“氣韻”生發聯系。講究用墨,在唐張旭后得到了廣泛重視,尤其當寫意畫興起之后。五代楊凝式開創了行書寫意的新風氣,到了宋代,米芾使之發揚光大,如他的《虹縣詩》,用墨枯濕的自然過渡和對比,使三度空間的暗示性顯得尤為突出,并增強了筆墨的藝術氣氛。到了明末,幾欲達到峰頂,尤其是董其昌和王鐸,使墨的“寫意”性特征居于更突出的地位。如王鐸《草書詩卷》,整個長卷,似煙云繚繞,時近時遠,時顯時隱,虛而不怯,實而尤勁,并留下大量的“白”,既突出了深度和簡淡的風氣,又留下余韻,使人留戀忘返,使墨的抒情性達到了可歌可舞的程度。
時間意象的暗示性:用筆中的所有變化,都形著于墨象,又加上一次性揮就,使墨象在力量與速度的協調性貫串中,構成其特有的“時間意象”,婉如一首樂曲,在強弱快慢中構成其情感的旋律。只不過前者作用于人的視覺,通過通感,產生一種如聞其聲的效果,此所謂“無聲之音”(注30);后者作用于人的聽覺,由通感產生一種如臨其境的效果。顏真卿五十歲所書的《祭侄稿》,書時,顏真卿深受當年殘酷斗爭經歷的激動,既懷著對叛賊的仇恨和義憤,又深感顏氏家族“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的悲痛,臨文感憤,無心乎字之工拙,也無心掭筆蘸墨,奮筆直下,枯筆滿紙,大起大落,縱橫不羈,頓挫郁勃,大氣磅礴,潤后復枯,枯絕潤來,具有強烈的跳躍感和抒情色彩,天才地構成了悲壯激越的“時間意象”。而顏真卿晚年所書的《劉中使帖》,雖也大起大落,矯健奔放,宏博開張,風力遒偉,如萬丈瀑布,瀉千里而不息,然用墨豐潤,動而尤靜,豪姿英風,爽爽于筆墨之間,將那種聞戰捷后心喜欲狂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猶如縱情豪逸的頌歌,與《祭侄稿》中的“時間意象”違異。此所謂“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注31)。
(四)力量和運動的貫串、協調與一氣運化
無論是用筆,還是用墨,一旦構成一幅作品,便被更大的格局(如書勢、章法)所淹沒,使點線在更寬廣的空間中生發種種有意味的關系,并以強烈的時間性,表現出一種完整的力的流程(抽象性占主要地位),以此實現真正的藝術目的和藝術境界。
正像旋律賦予音樂以生命一樣,用筆間的力量與勢的貫串和協調賦予書道以生命的氣息。從這點上講,任何一幅書道作品(不管是什么書體),都是“一筆書”,都是一氣呵成的、不間斷的完整的動作。這一動作將快與慢、輕與重、粗與細、方與圓、放與端、連與斷、直與曲、露與藏、疏與密、正與險、潤與枯、展與收、縱與橫、虛與實、向與背、平面運動與上下運動,在一氣中,達成貫串與協調的統一體,左右顧盼,上下牽掣,筆筆相生,字字相和,風神灑落,姿逸情暢,無為而用,妙合自然。偏追一方,皆成習俗。此所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注32),合動靜于一體,融萬物于一氣,方能神融筆暢,得天機絕倫之筆。如運用不周,心疏手生,誑談驚世駭俗之姿,又何異于掩耳盜鈴!
在中國傳統的藝術思維中,更多地帶有一種音樂性的意象主義特征。這一特征,不是單純地來自眼前、耳邊,而是將整個心靈傾注于自然與人的對應關系之中,是一種自然與人間的渾然一體——既是人情人性之流露,也是客觀的普遍精神境界的實現。其中包括:(a)通過對自身的情感與人生的體驗,來反映自然之道;(b)通過對自然之道的體驗,來實現其情感與人生的境界,即使是一個小小的技藝,也無不包含著這一特征。書道更是如此。一方面,它像音樂一樣,在一次性的揮毫中完成一件作品;另一方面,每一個強弱、遲速的變化,都有意或無意地成為書者心靈節奏的象征,并在一氣運化中,構成其線型的“旋律”。達到這一目的的前提:(1)具有精湛熟練的技巧和察精觀微的本領。因為,一個細小的失誤,都可能使一幅作品趨于失敗,此所謂“纖微向背,毫發生死”(注33);(2)必須將面對日常的境界轉換成面對虛靈的境界,使物我雙忘成為可能,如此才有可能使揮毫中的每一種力量與運動,都與人的心靈和物境(筆墨之境)打成一片,使書道藝術語言的表達真正達到最輕松、最自如的狀態,并進入達人情之素如,均造化之理的境界。
故對筆、墨、紙的駕馭能力,和墨象同自然物之間的微妙的對應關系的自如體現,作為書道藝術語言的最基本的內涵(第一層次);有了上述的前提,才有可能在筆墨的“游戲”中,去實現自我的體驗,我進入物,即在墨象的空間中蘊含著自我的情感性時間意象(第二層次);自我終于在自然物中找到了情感的對應物,并且使物(筆墨)與物〔對應物)之間、物與我之間,除去了最后一道相隔的界線。這時,所謂的物與我、時間與空間,在一氣中融成一派境界——既沒有我,也沒有物;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但他們又無處不在,這便是書道藝術語言的最高旨趣(第三層次),此所以謂書之道也。
1991年11月
(注1)唐陸羽《懷素別傳》:“懷素與鄔彤為兄弟,常從彤受筆法。彤曰:‘張長史(旭)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自是得奇怪。”草圣盡于此矣。’顏真卿曰:‘師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注2)詳見拙作《書法美學方法論批判》。
(注3)(注12)唐張懷瓘《書議》。
(注4)從唐蘭先生說。見唐蘭先生《中國文字學·三書》。
(注5)傳晉衛鑠《筆陣圖》。
(注6)《老子·二十一章》。
(注7)(注17)(注22)(注29)(注31)唐孫過庭《書譜》。
(注8)(注16)張懷瓘《書斷》。
(注9)《書苑菁華·永字八法》:“側,蹲鴟而墜石。”
(注10)唐歐陽詢《八訣》:“利劍截斷犀象之角牙。”
(注11)《八訣》:“勁松倒折,落掛石崖。”
(注13)《易傳·系辭上》。
(注14)三國·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
(注15)宋姜夔《讀書譜》:“點者,字之眉目,金藉顧盼精神。”
(注18)《莊子·達生》。
(注19)《莊子·知北游》:“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圣人故貴一。”
(注20)宋黃庭堅《論書》。
(注21)宋米芾《海岳名言》:“海岳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復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注23)關于這一理論,詳見著者論文《筆性論——用筆的物質性與科學性之基礎》,見日本書道教育學會《書學》6、7、9、10、12月號等。
(注24)《畫禪室隨筆》。
(注25)《臨池管見》。
(注26)清笪重光《畫筌》。
(注27)《芥子學畫編》。
(注28)《老子·四十二章》。
(注30)張懷瓘《書議》:“玄妙之意,出于物類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能測。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
(注32)宋蘇軾《書吳道之畫后》。
(注33)王僧虔《筆意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