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與美學》

趙士林的《心學與美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新近出版了。

《心學與美學》分三個部分：“心學一辯”、“心學異端”、“美學流變”。

（一）眾所周知，封建禮教對人的毒害與摧殘，自理學問世以來，變本加厲，令人發指。諸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類的語錄，作為文化積淀，甚至到今天也未根除影響。“五四”運動反封建禮教的矛頭指向，首當其沖的也正是宋明理學。但另一方面，宋明理學在形成漢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上，有不可忽略的貢獻，對其功過是非，應抱有一個公正的態度，這直接關系到如何重新估價古代中國文化的問題。對于“宋明理學”，作者明確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理解的陽明心學包含泰州學派甚至李贄那樣的異端思想家。”對于這位理學的末一位大師，李澤厚在《宋明理學片論》中著重指出其“心學”在宋明理學上的終結意義，作者則留意于其流向意義。之所以有陽明心學這樣的結局，根本原因仍在于宋明理學體系本身的矛盾性。《心學與美學》開篇便著力闡述這一問題。

心學亦理學，理學亦心學。相對荀、易、董、經世致用之學的外王一線，宋明理學為內圣之學。內圣之學之內，對理的理解上，伊朱以外在的“天”為道德形上本體，陸王心學以內在的“心”為道德形上本體。“天本體”與“心本體”構成內圣之學體系內的根本矛盾。作者反復比較、論證二系在認識上的差異，指出“心本體”取代“天本體”，進而走出內圣之學的必然性：“王守仁徹底地建樹一個‘心本體’，又仍主張‘心’有道心人心之別，他的動機固然是堅持內圣之學的倫理要求，‘存天理，滅人欲’，化人心為道心，但結果卻邏輯地造成了‘心學’走出內圣之學的裂變。”

對照《宋明理學片論》，《心學與美學》在前者的基礎上，更重視王守仁上承陸九淵，下啟泰州學派的中介作用；前者強調理學遺產的兩重性，后者則重點揭示在中古邁向近代、道德法則讓位于自然感性欲求過程中，陽明心學的啟蒙作用。有前者作基礎，假如仍面面俱到地言必稱理學壓抑人性的一面，則為明代平民意識的興起現象，罩上了一層迷霧，血統論的色彩似乎重了一些。從中古保守思想到近代心學異端，如果不是保守的一面被打破，被摒棄，思想解放又從何談起呢？該書透過層層迷霧，從陽明心學中找出近代平民思潮的根源，作為自家學說賴以支撐的基石。

（二）李贄在《藏書》中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這個著名的“童心說”，起緣于“陽明心學”。

陽明子說：“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非初有二心也。”主觀愿望是要“破心中賊”，卻為內圣之學的終結不自覺地提供了邏輯可能，成為李贄的先驅。關于泰州學派及李贄等對陽明心學的超越，《心學與美學》將之歸結為“自然人性”的高揚。王陽明以“道德心靈”為善良根性，人人先天同具；李贄則指出私欲之心也是天賦的，同樣是人的善良根性。至此，正視人的自然天性，成為東方的明中葉平民思潮與西方的文藝復興運動的共同旗幟。盡管背景與結局均有不同，但追求自然天性，無疑是社會進步不可逾越的一個階段。

《心學與美學》從認識“平民意識”這一社會—文化現象入手，進而剖析明中葉社會思潮的變異。這是使“自然人性”問題，由抽象觀念落實到具體社會現象的工作。作者提及泰州王艮的著名命題“百姓日用為道”，認為這一方面是施行儒家教化，另一方面空前地突出了“百姓日用”在社會系統中的地位，對照原儒民本思想，泰州學派有三大觀念更新：一、前者要求保障平民經濟權利卻維護政治等級秩序；后者則進而要求政治平等；二、前者要求給予平民受教育的機會卻只準受封建道德教化，后者則進而要求思想自由；三、前者強調平民是社會的基本存在卻視其為被動的群體，后者則力倡主體性的個性解放。對此三種更新，作者認為是包含著“為民作主”還是“由民作主”的思想歧異。前者為中古民本思想，專制是其政治背景；后者屬近代平民意識，政治背景是民主。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次劃時代的轉向。發現、整清源于古老儒學，又經陽明心學發展至泰州學派、李贄這條偏離開儒學正統的異端趨向，是《心學與美學》的中心環節。

（三）由情到欲，由雅到俗，是明代文藝較之前代的兩大變化。在約與此同時的西方文藝復興時期，也有類似的變化。如何估價像“三言二拍”、《金瓶梅》這樣的市井文學，涉及理、情、欲，雅、俗等審美范疇的東西，由于多種原因，始終尚無定論。《心學與美學》敢于涉及敏感問題。在明代文藝中，無論雅文學的《牡丹亭》、《歌代嘯》，還是俗文學的《金瓶梅》，都有很強的“欲”的成份。在對“欲”的肯定這一點上，與陽明心學、王艮、李贄等人在哲學上的叛逆是相吻合的。在這個特定的時代，詩詞這類雅化了的藝術，漸被戲曲、小說取代了統治地位。因為文人士大夫病態的賞玩排遣之作，遠不及市井文學那樣具備旺盛的生命力和真誠的情感。就明代文藝取得的成果來看，盡管其對漢民族固有的文化—心理結構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卻沒能將其徹底動搖。《心學與美學》一書對此所下的結論是：

一、從社會基礎看，明代的中國社會仍是一個封建自然經濟的汪洋大海，所謂資本主義萌芽不過是這片大海中的幾葉孤舟；

二、從文化傳統看，西方文藝復興之前，希臘自然人文精神和中世紀宗教禁欲主義兩種迥然相異的文化形態的對立，文藝復興時期自然倫理的形成有一個重要的歷史依托，它從古希臘的自然人文精神中吸收了豐富營養。中國明代之前，卻沒有形成截然對立的文化形態，人際倫理一直是支配著中國人道德生命的倫理心態。

三、從時代思流上看，李贄、何心隱等“異端”思想家勇敢地亮出“情欲”的旗幟，確乎有力地沖擊了傳統的倫理心態。但與前述兩個原因相聯，他們的思想就整體而言，卻不可能具有全新的性質。

趙士林致力于建構一個研究體系。因而《心學與美學》有一條清晰的邏輯線路。篇幅不長，但感覺上，內容、材料豐富翔實。如果說“心學的自然人性論與美學的從情到欲；心學‘百姓日用即道’的平民意識與美學的從雅到俗”是心學與美學的兩個結合點，那么，找到這兩個結合點，沒有大膽假設與小心求證的雙重工作，就難以完成，也很難具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