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式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著眼點。比如:著眼點在語言風格,則所建立的模式即為語言模式;著眼點在題材、內容,所建立的模式就是題材、內容模式;著眼點在主題含義,則建立的模式也就是主題模式……。由此可見,由于著眼點的不同,所建立的模式也彼此相異。而各種各樣的模式的建立,則為元雜劇悲劇的研究帶來廣泛多樣的成果,成為這一研究領域向縱深發展的必要前提。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只能圍繞著元雜劇中的內容與情節發展模式進行分類性研究。由于這一模式是所有模式中最具普遍性與基礎性的,所以它也是所有模式研究中的最先選擇或曰前提。因為,就模式而言,內容與形式是有機結合的兩大方面,而形式中又以情節發展為首要結構要素,故而,有上述的理論認識。
1.清官斷案模式
這一模式,約略包括以下13種作品:《竇娥冤》、《后庭花》、《生金閣》、《魔合羅》、《盆兒鬼》、《朱砂擔》、《神奴兒》、《馮玉蘭》,以及《救孝子》、《瀟湘夜雨》、《合汗衫》、《灰闌記》、《鴛鴦被》。其中后5種,因為內容分屬兩個方面,今采章實齋先生首創的目錄學(章先生稱為校讎學,見其《校讎通義·亙著》)中的“亙著”法,將涉及兩種模式的作品,分列于兩種模式之下。
這13個劇本都以清官為重要角色和情節轉折與基調變化的決定因素,故名之曰清官斷案模式。至于具體情節安排,則各具特色、千姿百態。重要的是,在所有作品中,清官這個角色以及清官斷案情節,都具有極為重要的結構意義,這是這一模式在情節發展上的共同特征。
從內容來看,這些作品明顯地反映了元代社會現實的殘酷性,以及人民大眾的極為惡劣的生存環境。民族歧視,政治、經濟壓迫,貪官污吏肆虐無忌,衙內們殺人如草芥,人民不但沒有基本的人權保障,甚至生命也沒有保障。如《竇娥冤》第二折,楚州太守桃機上場詩曰:“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他見人來告狀,即下跪,“〔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狀的,怎生跪著他。〔孤云〕你不知道,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注1)語雖夸張,實入木三分。《生金閣》中,龐衙內強奪人妻、殺死原夫竟如兒戲一般。《馮玉蘭》中,馮鸞身為太守,竟被朝廷命官殺死,且除一小女劫后余生外,全家均未幸免。《朱砂擔》中,白正圖財害命,追逐王文用于青天白日之下,王文用竟無人可求,三番五次,藏藏躲躲,終死于非命。元代生存環境之嚴酷,可想而知。《元史》、《元典章》中有大量記載,可證明清官斷案模式中作品的內容決非空穴來風,也毫無夸張、浮飾。
那么,清官斷案模式作品內容的深層含義是什么呢?筆者認為,作家們由于社會歷史條件的局限,面對元朝的殘酷統治與壓迫,他們無法找到一付可以治愈這個黑暗世界的藥方,因為傳統、經驗以及古代典籍教給他們的只是忍受這種黑暗統治,或者祈禱明君、圣人、清官的降生。因此,人民的滿腔悲憤、一身怨氣無以宣泄,只好寄希望于那些清官的良心和道德修養。包拯作為清官的代表,自元雜劇始直至二十世紀的今天,頻繁不休地出現在戲曲作品之中。余秋雨先生稱這是元雜劇的“法治之夢”,的確是一針見血。孫楷第先生說:“如果世間的人真須要一位文圣和武圣配起來,那么包公是唯一之選,因為平民對于他的印象比孔圣人深多了。”(注2)可是只有這么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要求,也常常不能被滿足,致使包公戲一類的清官戲源源不斷,滾滾而出,這是元雜劇悲劇背后的一個更大的悲劇,一個中華民族本身的大悲劇。清官在元及以后的悲劇作品中,就是扮演了這么一個充滿人民的鮮血和眼淚,飽含人間百味的象征性角色。在他們身上寄托了人民所求不高,但卻是強烈無比和頑強的生存意志。
2.忠臣昏主(或忠臣奸佞)模式
這一模式大約包括8種悲劇作品:《東窗事犯》、《伍員吹簫》、《趙氏孤兒》、《貶夜郎》、《抱妝盒》、《賺蒯通》以及《介子推》、《哭存孝》。后兩者又兼屬其他模式。
就情節發展來看,這一模式普遍有兩類重要角色:a、忠臣。他們一般作為作品的主人公,如《東窗事犯》中的岳飛,《貶夜郎》中的李白,《介子推》中的介子推等。b、昏君或佞臣,他們是作品中的重要反面角色,如《東窗事犯》中的秦檜,《趙氏孤兒》中的屠岸賈,《抱妝盒》中的皇后等。這兩類角色作為戲劇沖突的雙方,進行著殊死的斗爭,一般規律是,忠臣受挫甚至被殺,最終卻得到善報,惡人伏法或受到譴責。相對于清官模式來說,悲劇主人公多為顯貴,又因為處理的是歷史題材,因而,作者們對于使悲劇基調轉折的力量,提出了較清官模式多得多的解決辦法,表現出了很強的叛逆正統文化的思想。像《伍員吹簫》中的伍子胥,因昏君佞臣的屠殺,幾乎滿門俱絕,他只身一人,流亡國外,后借兵攻楚,鞭尸平王,怒殺奸佞,這種即使春秋時代也不是為很多人贊成的以臣弒君行為,竟借春秋古人的故事,在元雜劇中出現,這一方面顯示了元代初期對思想控制相對放松的歷史背景,同時,也是元雜劇繁榮的重要原因之一。這種叛逆思想在元雜劇中并不少見。
《賺蒯通》也是這一類作品。它所辛辣嘲諷的封建皇帝,即使對為自己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開國元勛們,也充滿了懷疑、猜忌,必欲殺之而心安。對于立下十大功勞,奠定劉漢王朝基礎,功成被殺的韓信,作者則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并通過蒯通之口,對他進行了善意的批評。盡管這部作品與史實大有出入,但它真實地反映了元代意識形態中的叛逆思想。《賺蒯通》第四折,蒯通唱:“〔沽美酒〕兀的不是狡兔死走狗僵,高鳥盡勁弓藏。也枉了你薦舉他來這一場。把當日個筑臺拜將,到今日又待要筑墳堂。”(注3)封建君臣們的爾虞我詐,躍然紙上,令人回味無窮。
由于版本殘缺的原因,《貶夜郎》全劇的情節發展全貌已不可知,但從現存的篇章中,仍可看到其中的叛逆思想。李白的孤狂,以及對封建統治者的生活與道德、統治秩序等等的冷嘲熱諷,大膽而又淋漓盡致。該劇第四折有〔太平令〕一首:“大唐家朝冶裹龍蛇不辨,禁幃中共豬狗同眠。河洛間途俗皆現,日月下清渾不辨。把謫仙,盛貶,一年半年,浪淘盡塵埃滿。”(注4)由此可見一斑。
3.愛情模式
這一模式,分為兩種類型。a、女性婚姻波折模式,包括:《瀟湘夜雨》和《鴛鴦被》;b、帝王之戀模式,包括《梧桐雨》和《漢宮秋》。
女性婚姻波折模式都以女性作為劇本的第一主人公,經過波折,終歸圓滿。《瀟湘夜雨》的主人公張翠鸞,本為官宦人家小姐,與家人失散,認漁夫為義父,嫁與漁夫之姪崔甸士,崔赴京趕考,因阿諛奉承主考官,一朝發跡;又瞞天過海,娶主考官之女,出京為縣官。張翠鸞千里尋夫,崔甸士卻拒絕認妻,反將妻子發配邊陲。途中大雨,其在臨江驛巧遇生父。其父身為朝廷大吏,為女伸冤。其女終與原夫重結秦晉之好。也許元代乃至明清的讀者能夠接受這種安排,甚至表示贊賞;但對今天讀者而言,只能認為這是作者的一種時代局限。
《鴛鴦被》的故事更為離奇。一個弱女子被迫與豪富定下婚約。約會時,陰錯陽差,竟遇上一位英俊才子,私定終身,成就一夜姻緣。從此,守身如玉,不畏強暴,達三年之久。后夫中舉得官,父升官重返故里,夫妻重聚,父女團圓,一切如愿,皆大歡喜。綜觀這類作品,其意在于說明,婦女的幸福取決于與婦女關系密切、可做靠山的人手中有無權力。這與清官模式中的清官的作用,異曲而同工。它們折射出無助的元代人民將自己的幸福(包括婚姻的幸福)可憐地寄托在那些心地善良、道德完美的權勢人物的身上,這種思想觀念反映出元雜劇悲劇背后的更大的民族與文化的悲劇。
帝王之戀模式都以男主人公——帝王為第一主角。在情節發展上也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一般寫法是,楔子為伏筆;第一折,寫夫妻恩愛;第二折寫不測事件發生;第三折是夫妻離散,妻死夫存,而“君王掩面救不得”。第四折為帝王丈夫苦苦思念前妻。這類作品在內容方面也是大同小異。一般的路數是帝王無能,卻有愛妻之情,且愛得刻骨銘心、無怨無悔、矢志不移。從史實來看,這里的帝王的戀愛,在中國歷史上是非常獨特的。作為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的皇帝,竟然無力保護自己的妻子,這當然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但同時,他們又是超出常人地那么愛戀在封建社會只是男人附屬品的妻子,并且如此的一往情深。這兩方面加在一起,就不免成為了一種大悲劇。皇帝愛自己的妻子而不能保護,這是皇權的悲劇;把一切不良的后果都讓一個弱女子來承擔,這又是中國男人的悲劇;作為一個人,愛情不能受到社會保護,這更是個人和社會文化的悲劇。這三者合而為一,即是這類作品的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的含義。
4.行善作惡模式
這種模式大約包括3種作品:《合汗衫》、《看錢奴》、《斷冤家債主》。它屬內容與情節發展模式中最小的一類。
從情節發展來看,這一模式的作品都以行善者作為第一主人公,經過一番曲折,終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公地正。《合汗衫》中主人公張義,多行善事,受惠者陳虎卻以仇報恩,使得張義家庭破裂、父子分離。一場大火,又燒盡了全部財產,張義夫婦淪為乞丐。十八年后,歷經巧合,仇人被殺,三代團圓。《看錢奴》則寫周祖榮一家得罪神佛,因而受罰二十年磨難,以至窮極賣子。幸而又曾多行善事,故二十年后,父子團圓,財產回歸,一切復初。《斷冤家債主》與《看錢奴》相似,主人公張善友之妻因賴和尚銀兩以至和尚自斃,而張善友又曾縱小偷掠走自己銀兩而不罪其人,一善一惡,化為其兩子,以顯報應。一子為其斂財,是為小偷,另一子為其破財,是為和尚。最后,二子俱亡,老伴亦死。張善友悲憤之余,怒告鬼神,才知前因后果,善惡報應之理。
這一模式作品的內容寓義,包含兩個方面。其一,它顯示了元代人民期盼的理想世界,即現實世界不公平的背后,還有一個神佛的隱形世界。這個世界的統治者,絕對公平,賞罰分明,公正不阿地執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分明、輪回轉世的宇宙最高法律。這種在現代人看來荒誕不經、離奇古怪的泛宗教信仰,在中國古代社會卻是千百萬人的精神支柱與命運觀念。
其二,盡管從表面看,這一模式是在宣揚善惡有報的命運觀念,但這里面也飽含著疑惑不解與懷疑甚至挑戰。《合汗衫》中有這樣一種暗示:人世間人心叵測,善意的施舍也可能帶來受恩者的災難性回報,如張義之于陳虎。《看錢奴》也透露出人生命運的不可預測。偶然性在人的一生中經常是不可把握而又意義重大,如周祖榮的財產突然被竊所導致的一系列惡果。《斷冤家債主》則更進一步顯示出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如主人公張善友。無論是人心叵測,還是命運的不可預測與不能主宰,都是以人的生存困境為前提的,而這正是元代的現實。這種現實基礎在人類迄今的各種社會形態中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著,然而在元代這種現實則可以說是達到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最高峰。
從廣義上來看,能夠劃入這一模式的劇本是很多的,如《黃粱夢》、《任風子》等等,但我們還是用比較嚴格的分類標準,把它們排除在外了。
5.避世超脫模式
屬于這一模式的作品大約有6種:《忍字記》、《任風子》、《黃粱夢》、《鐵拐李岳》、《猿聽經》、《藍采和》。
這6種作品在情節發展上,都以成仙成佛的永恒快樂與塵世的短暫快樂相對立,并且以主人公最終戒除一切欲望與塵世生活的誘惑,步入仙佛世界而結束。
《忍字記》寫羅漢罰貶塵世,又被彌勒尊者點化超渡。《任風子》以三波三折來寫任屠悟道成仙。《黃粱夢》寫呂洞賓一夢18年,歷經榮華富貴,遍嘗榮辱,夢醒得道,位列仙班。《鐵拐李岳》寫岳壽身為斷案孔目,只因朝廷差韓魏公巡查鄭州,誤有得罪,一驚一嚇,魂歸地府,后借尸還魂,終悟人我是非、得道成仙。《猿聽經》寫一只野猿,由聽經而悟道,由猿而人,由人而坐化升入西方極樂世界。《藍采和》寫由藝人而歷經磨難,位列仙班。
這6種作品的內容涵義有二。其一,對生存世界的極度失望,對理想世界的極度渴求。在古人看來,塵世享樂與追求永生之間是一種永恒的矛盾。這種矛盾來源于現實生活中擺脫苦難愿望與實際上擺脫的不可能,追求永生以及永生的不可能,還有對現實世界的徹底絕望。人類為此創造了宗教。從某種程度來說,社會越不平等、越多災多難,宗教就越有市場。而元代社會極度惡劣的生存環境,則導致了大量宗教戲的產生。這6種作品對塵世的貶斥,對出世的贊賞,實際上反映了元代一部分作家對現實世界的絕望,他們追求在一種虛幻的世界里長生不死、寧靜安怡地生活下去,以作為對心靈的一種精神補償。這實際上是一場人世間悲劇。劇本中描寫的長生不老、詩情畫意的生活,其實是對現實的極度失望后而產生的自我安慰、自我解脫以及自我欺騙。仿佛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在眼淚流盡之后,臨死前的一個虛假的強顏歡笑。他越是歌頌、贊美、向往那個虛幻世界,越說明他心中實際上是極度空虛、極度失望,急切需要抓住那根救命稻草,急切需要麻醉欺騙自己。
在《任風子》中,與其說馬致遠在描述人生的最佳選擇,謳歌心中的理想世界,不如說他仍然是在誆騙世人、誆騙自己,明知酒中有鴆,卻寧愿飲鴆止渴。這也可以看做是對元代社會的一種自戕式反抗。
其二,與古希臘命運悲劇稍作比較,就可以發現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王》中,俄底浦斯愛神的懲罰,殺父娶母,生下既是兄弟姐妹又是兒子女兒的一子一女。當他知道自己受天譴,犯下如此大的罪行時,為了他統治下的人民從神祗們因憤怒而降下的瘟疫中解脫下來,他刺瞎自己的雙眼,背井離鄉,浪跡天涯。俄底浦斯在完全不知的狀況下,犯下了如此大的罪行,但同時卻又是品德高尚、智力過人、才能出類拔萃,普遍受到人民的擁戴,在如此不公平的命運面前,他不是順從、忍受,或出世逃避,尋求一個東方式的理想樂園,而是勇敢地承擔責任,以驚人的勇氣和毅力頑強地謀求生存。這種精神正是古希臘命運悲劇的靈魂,也是二千多年來長久地為人們喜愛的原因之一。
元雜劇的命運悲劇,就以上兩種模式而言,則是采取了靈活、豁達、縹緲、瀟灑的解決方式。現實不是很丑惡嗎?我告訴你,現實的背后,還有一個隱形的世界。這個隱形世界的主人們最最公正,他們執行著所有可能的世界中的最最公正的法律,他們會公平地執法,報復所有的惡人,獎賞所有的好人。進一步,我還告訴你,如果你放棄塵世的享樂,其實這是一種最低級的享樂,而去誠實地修行,你就可以在功德圓滿之后,進入那個理想的樂園,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這樣你就永遠也不會煩惱,與天地日月同壽,過著悠悠然然、輕輕松松的生活,并擁有遠遠超過塵世統治者的權力。這就是元雜劇悲劇人生命運主題的作品的核心內容與命運邏輯。這種解決辦法的確很高明,并且是一種終極性的解決。如果誠心誠意地接受它,你就會對嚴酷的社會生存現實淡然處之。當然,重申一遍,前提是絕對信奉、絕不懷疑。正是中華民族的泛宗教精神本身的特點的存在,才使統治階級允許佛、道兩教在中國可以成為與儒教抗衡的勢力龐大的一種意識形態。三教互補,于是就構成了中國古代的主流意識形態,而戲曲這種大眾化傳播工具的作用,當然功不可沒。
6.知識分子命運模式
此模式大約包含5種作品:《薦福碑》、《金鳳釵》、《貶黃州》、《赤壁賦》、《凍蘇秦》。它們又可再分為兩類:a、求仕難,包括《薦福碑》、《金鳳釵》;b、仕后也難,包括《貶黃州》、《凍蘇秦》。
求仕難一類,先渲染入仕前知識分子的可憐境遇,以及求仕的種種曲折、困難,結尾時主人公終于遂了平生所愿。仕后更難,則寫高官被貶,外發為邊遠之吏,久經折磨之后,官復原職。有趣的是,現存仕后難的二種作品均以蘇軾為主人公,都寫被貶黃州,但情節有所不同。
入仕難,因為入仕是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公認的最佳出路,也是獲得社會承認的主要路徑。元代社會,由于少數民族取得政權,知識分子的入仕之路越來越窄。“九儒十丐”之說,曾見于《謝疊山集·送方伯載歸三山序》:“滑稽之雄,以儒為戲者,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貴之者,謂其有益于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賤之也,賤之者,謂其無益于國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又見于鄭所南《心史·大義略敘》:“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雖不可全信,但足見元代知識分子的悲慘處境。而“蒙古、色目、北人、南人”的種族歧視,則為確鑿無疑的史實。元代自元仁宗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始,才正式實行科考取士,此時距元朝建立已40余年,(注5)有元一代,科舉實行不過50余年。而元雜劇最盛期,依王國維三期說,止于1279年,現存劇本的大部分雜劇作家,包括關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鄭廷玉等在創作旺期,都可能沒有趕上元代實行科舉制度。元代是我國古代知識分子最窘迫、最低賤、最無出路的時代,但也為元雜劇的繁榮,準備了豐富的人才。
《半夜雷轟薦福碑》是馬致遠的一部杰作。主人公張鎬受重臣范仲淹的處處提拔,卻總是時乖命騫,屢遭意外不幸,就連拓字謀生,碑也遭雷轟,可謂禍不離身,難從影至。請看《薦福碑》第一折。“〔么篇〕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仕途。如今這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了癡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則這有銀的陶令不休官,無錢的子張學干祿。〔六幺序〕我想那今世里真男子,更和那大丈夫,我戰欽欽拔盡寒爐。則這失志鴻鵠,久困鰲魚,倒不那等落落之途。枉短檠三尺挑寒雨,消磨盡這暮景桑榆!我少年已被儒冠誤,羞歸故里,懶睹鄉閭。”這可謂元代知識分子處境的一個真實寫照。在《凍蘇秦》中,蘇秦入仕前,受盡諷刺嘲笑,親友鄙薄。《金鳳釵》中,趙鶚一舉狀元及第,卻連遭意外之難,險些喪生屠刀之下。
這三個主人公的種種不幸,其實是作者借古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那么,如此說來,他們對入仕之途徹底絕望了?否!他們把自己可憐的一點希望,又寄托到了統治者的身上!蘇秦終于因為六國統治者的賞識,佩六國相印趾高氣揚,重返故里;張鎬也由于范仲淹的舉薦與皇帝老子的贊賞,功成名就;而趙鶚由于張天覺的保舉、皇帝的恩賜,由死囚一變為權貴。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歷來就依附在統治階級的身上,得意時,搖旗吶喊;失意時就搖尾乞憐。他們一直不能成為一支有獨立人格的社會力量。
入仕難之后,則是仕途更難。雖然反映這一主題的二種作品,不顧歷史真實,人為地拔高蘇軾,貶低大改革家王安石,但我們只談它們的結構模式。《貶黃州》中,蘇軾因得罪權臣,以及上疏彈劾,皇帝偏信,貶官黃州。在黃州生活窘迫,遭太守欺辱。后復官回京,已不愿再受原職,希望辭官務農。《赤壁賦》中,蘇軾也因得罪權臣,遭彈劾出京,官貶黃州。也為地方官羞辱,醉寫赤壁賦,吐露心中不平。后官復原職,重返帝都,雪得地方官吏欺辱之恥。這兩種作品,主人公相同,情節略異,立意相差無幾。都反映了仕途險惡,君王喜怒無常,且偏聽偏信,奸臣弄權,排斥異己。一句話,仕后也難。
同前一類作品一樣,作家們可憐的希望,都寄托在最高統治者的道德修養上,認為皇帝總會公正地對待知識分子,即使他們有時可能讓你到窮鄉僻壤呆上幾年,或者干脆殺掉你的性命。但終究會醒悟過來,或者發現你還有用。把你調回京城,官復原職,寬慰幾句,或者為你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撫養家屬,追贈謚號。
7.親友重義(或背義)模式
《救孝子》、《酷寒亭》、《羅李郎》、《灰闌記》、《替殺妻》、《貨郎擔》等大約6種作品,屬于這一模式。
這類作品在情節發展上,中心事件為親友重義或背義,有時是既有重義者,也有背義者,一番曲折之后,一場大團圓。
從內容來看,這一模式的6種作品,都在著意闡發正統的倫理觀念。《救孝子》中,楊母為兒子的冤屈,受盡折磨,不惜代價,而一家人也和睦賢德,團結一致。最后,事情真相大白,譴責了負義的親家,懲罰了昏庸的官吏。如果說,《救孝子》中,親戚之間只是個別的略有嫌隙,這還是因為人命關天的大事引發的,其余大部分人還是親密無間、相親相愛;那么,其余的5種作品,則寫出了夫妻反目成仇,妻子勾引奸夫謀害丈夫,全家離散,財產被騙,奪人妻子等等令人發指的家庭悲劇。
《酷寒亭》與《貨郎擔》都是寫妓女從良后,本性難改,與別人通奸,氣死丈夫原配,并企圖謀害親夫,虐待丈夫前妻所生的孩子,最后,事敗身亡。兩部作品極力譴責、丑化妓女,把一切可以想象的罪惡統統加在從良后的妓女身上。似乎她們天生下賤,水性楊花,心狠手辣。這不過是封建倫理觀念的形象化。而對于應當承擔很大責任的男主人公,卻同情多于譴責。好像男人有權做一切事情,卻不必承擔事情后果,男人本來純潔善良,只是妓女的引誘,才使他們一時糊涂起來。他們是受害者,只能受到同情,而“惟女子與小人難養”,更何況以賣身求生存的妓女呢?于是,妓女便成了破壞倫理道德,應該受到鄙視而不應得到關心,只配被男人玩弄的下賤女子。
但是,在一片辱罵之聲中,也有幾句不諧和的贊許,李潛夫的《灰闌記》一劇正是如此。妓女張海棠從良為妾后,本份忠誠,處處謙讓正妻,而正妻卻與人通奸,幾次企圖陷害張海棠,后來正妻設毒謀殺海棠,卻誤殺丈夫,便反誣張海棠通奸害夫,并企圖奪去張氏的親生兒子,以便獨吞遺產。貪官受贓枉法,毒打張氏。最后,包拯智斷其案,真相大白,冤獄得伸。
《替殺妻》則塑造了一個封建倫理觀念的衛道者形象。張干幾次拒絕嫂子的勾引,最后,迫不得已,殺嫂救兄,身陷囹圄,無法報答自己的老母,盡義而不能全孝。最后他被清官赦免,于是成為大忠大義大孝的理想道德楷模。
《羅李郎》一劇的故事最為悲慘。羅李郎為兩位朋友養子養女二十年,又做媒將他們匹配成婚,生兒育女。義子糊涂,羅李郎老誠,家產被奸奴騙走,義子義女夫妻離散。羅李郎尋子尋女直至開封府,歷經波折,遇見兩位已居高官的結義兄弟,找到了義子義女,血緣親屬大團圓。他們雖答應撫養老邁的羅李郎,但羅李郎心中卻百感交集,傷心不已。如果故事發展到真父子父女大團圓,義子義女拒認義父而煞尾收場,則悲劇氣息最濃,對倫理觀念之嘲諷也最深,但作者終竟受時代的局限,兩位高官朋友的允諾,使大團圓的美夢又一次變為事實。羅李郎最后的抱怨,可以說僅僅是叛逆思想的一點余輝了。
8.貴者負賤模式
《哭存孝》、《介子推》、《秋胡戲妻》3種作品屬于這一模式。
其中心事件一般為賤者惠貴與貴者負賤兩部分,最后以貴者自責或團圓結束。從內容來說,是通過貴者負賤與賤者惠貴兩相比較,揭露統治者對其屬下的忘恩負義,可以共患難,卻不可與其分享富貴。
《哭存孝》中,李存孝為李克用立盡汗馬功勞,而李克用卻背棄前言,不守信譽,進而聽信無能卻狡詐的兩個親子的讒言,五馬車裂功勞蓋世的義子。其妻劉夫人,在關鍵時刻,只關心自己孩子的命運,置義子李存孝的生命于不顧。雖然夫妻倆事后后悔不迭,將進讒言的兩個兒子車裂,以祭奠存孝的亡靈,但終竟李存孝死而不能復生,做了統治者權力之爭的犧牲品。
《介子推》中,介子推的命運更為悲慘。為了晉文公重耳,他的親生兒子自刎而死,自己曾割股上之肉,以為重耳充饑。重耳登上國王寶座后,卻忘記了恩重如山的介子推一家。看了介子推的《龍蛇歌》之后,他想到的只是如何再讓介子推出山,為自己重新服務。為了逼介子推出山,竟然想出放火燒山的毒計。而介子推母子潔身自好,寧愿燒死,也不屈從。這種人格的偉大,使晉文公這位著名的“春秋五霸”之一的賢明君主,相形之下顯得多么猥瑣、自私。
《秋胡戲妻》更有驚人之筆。秋胡的妻子在秋胡求取功名、離家遠去的日子里,日日思念丈夫,侍奉公婆毫無怨言,并拒絕富豪的求婚,守身如玉。而若干年后,丈夫秋胡已得高官,歸家探親之時,卻在桑園調戲起自己的妻子,他不是開玩笑,他根本就沒認出妻子梅英。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梅英拒絕再與他保持婚姻關系,在婆婆以死相挾之下,又同意重結秦晉之好。
貴者負賤模式的作者們,敏感地意識到封建社會的高貴者對低賤者的負義負情,并且勇敢地把他們寫入劇本,加以譴責和嘲弄。但在那個社會,他們提不出更好的倫理道德觀念,所以,他們在責難、批評、嘲笑這種傳統道德觀的同時,又不自覺地采用、吸收和接受。他們只是以儒家倫理為準繩去衡量、修正那些脫離軌道的現象,而儒家倫理在他們眼中仍是圣人制定的完美的道德規范,他們也不自覺地想成為這種倫理觀念的衛道士。
9.報恩模式(含報仇模式)
這一模式包括大約5種作品:《疏者下船》、《還牢末》、《豫讓吞炭》、《爭報恩》、《雙赴夢》。(其中《雙赴夢》一劇,見于元刊本。科白幾乎全部省略,從曲詞來看,似仍以報仇、報恩為主,故列于后)
從情節發展來看,這類作品以報恩或報仇為中心事件,有時中心事件既是報恩,也是報仇,最后以團圓結束。
《疏者下船》中,設計了一個獨特的、面臨生死考驗的情境。一條逃難的小船上,擠滿了楚昭公一家至親骨肉,江上突起大風,小船超載,必須有人下船投水。昭公的弟弟幾次三番要求下水,但都被哥哥阻止。先是昭公妃子,后是昭公兒子,兩個人下水后,江上方始風平浪靜。最妙不可言的是,妻子、兒子最終也沒有死,因為河神奉上帝的旨意救了他們。
《還牢末》與《爭報恩》則充分譴責了被古代中國人稱為“禍水”的女人,而且是當小老婆的女人。兩劇中的大老婆——正妻,都是賢良正直,但丈夫們卻都偏偏喜歡小老婆,而小老婆們都不愛自己的丈夫,另有情夫。她們卻不但不報答丈夫們的垂青之恩,反倒心毒手辣,非欲置丈夫們于死地才肯干休,并且連丈夫們的孩子也不能放過。總之,她們壞得不能再壞,狠得不能再狠,淫蕩得不能再淫蕩。本來,她們能夠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們的丈夫們充分信任她們,充分寵愛她們。但她們的丈夫卻沒有一點責任,因為女人畢竟是禍水,連一個好端端的國家都能毀了,更何遑家庭乎?再說,這些女人還是當小老婆的女人!
《豫讓吞炭》則讓我們又看到了儒家倫理的、另一方面的杰作。豫讓曾先事范氏、中行氏,未被重用,轉事智伯,受到很高禮遇。但智伯本人,攻伐無道,暴政欺人,并不聽豫讓的勸諫,最終身死。這么一個無道無德之人,豫讓卻情愿為之死,因為智伯生前,曾善待于他。他兩度刺殺趙襄子,兩度未成;他不顧趙襄子赦罪封官之情,最終以死報智伯。豫讓只看到了智伯給他的優厚待遇,一旦賣了自身以后,便死心塌地地做了智伯的奴仆,他是一個忠實、稱職的奴隸,終于以死為其主殉葬。他既沒有獨立人格,也沒有正確的是非標準,盲目選擇主人,盲目忠實主人,這也是封建社會里許多有才能的知識分子共同的悲劇。
(注1)《元曲選》(下冊),1507頁,中華書局,1958年新1版。
(注2)孫楷第:《滄州后集》卷二,《包公案與包公案散事》,68頁,中華書局,1985年第一版。
(注3)《元曲選》(上冊),82頁,中華書局,1958年新1版。
(注4)隋樹森編:《元曲選外編》(上冊),376頁,中華書局,1959年第1版。
(注5)參見許樹安:《古代選舉及科舉制度概述》,119—120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