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論的新傾向

在政治上，美國的新歷史主義似乎較少承諾什么。新歷史主義的領袖人物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在一篇頗有影響的論文《看不見的子彈》中論辯說，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文本中，那些表面上破壞了這些文本意識形態話語的抗拒性和顛覆性因素，實際上起到了一種使該話語免遭嚴峻威脅的作用，因為正是通過某種主導的意識形態而導致并遏制了這種顛覆。顯而易見，與威廉姆斯的文化唯物主義相仿，這種觀點并不會造就積極推進社會變化的歷史批評形式。然而，格林布拉特卻可以爭辯說，該觀點卻是通過揭示社會變化過程是如何運作進而直接推動了社會變遷。所以，這種批評的讀者是站在更有利的位置上去理解他或她的當代文化情境，然后來改變這一情境。

人們廣泛認為，格林布拉特的著作《文藝復興的自身塑造》是新歷史主義的濫觴之作。和弗里德里克·詹姆森一樣，格林布拉特以解釋為己任，并提出了一系列解釋原則，而他的文學批評實踐正是建立在這些解釋原則基礎之上。較之于多利莫爾，格林布拉特理論與本質論和反本質論的關系顯得更加復雜。他從文化決定人性這個反本質論的陳述出發，指出：“意義的文化系統……創造了特殊的個體，這是通過控制著源于導致歷史面貌的抽象可能性的通道而實現的。”他進一步論證說，在創造個體的這種文化系統內，文學具有三種“連結功能”：“作為特定作者具體行為的體現，作為該行為得以構成的代碼本身的表現，以及作為一種對這些代碼的反思。”格林布拉特試圖創立一種足以說明所有這三種功能的文學批評，顯然，其目的在于建立“一種更具有文化意味或人類學意味的文學批評”。這種批評“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某種解釋的地位，旨在把義學理解成是構成特定文化的符號系統的一部分”，換言之，這種批評的目標是一種“文化詩學”。由于社會行為和文學文本的語言“總是植根于公眾意指的系統中……因此，我們的解釋工作必須更敏銳地把握這一事實的結果，這只有通過既考察對文學文本世界所呈現的社會存在，又考察文學文本世界中所呈現的社會存在”。格林布拉特最近使用“協商”這個詞來描述藝術作品的生產過程：“藝術作品實際上是以下兩者之間某種協商的產物，一方是具有復雜而共同傳統知識儲備的創造者或創造者階層，另一方則是社會的體制與實踐。”所以，文學批評理應拋棄那種文本自律性的觀點和藝術的摹仿理論，同時，“創立一種解釋模式取而代之，該模式將更充分地說明各種資料和話語變動不居的傳播，現代審美實踐的核心……正是這種傳播。正是在對審美實踐的應答中，當代理論必須將自身置于協商與交易的隱蔽地位，而不能置于解釋之外，”

然而，格林布拉特與多利莫爾有所不同，他公開承認自己無法躲避解釋的循環：“我應該補充說，倘若文化詩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作為解釋的地位，那么，這種意識就必須擴展到承認如下情形是不可能的，即人們忘卻自己當前的情境而完整地重建并進入16世紀的文化。本書中各處都鮮明地體現出這樣的特征：我對自己的研究材料所提出的問題，以及這些材料本身的特性，都是由我向自己提出的問題所構成的。”這句話的前半段給人的印象是伽達默爾式的，但后半段則提示我們，也許格林布拉特意識到哈貝馬斯對伽達默爾的批判，這一批評基于如下根據：歷史意義來自人們可以采取的批判立場以及能導致的變化，要達到這種歷史意義之外的超然見解是全然不可能的。事實上，我們可以把格林布拉特的文學批評視作調和伽達默爾和哈貝馬斯對立的某種嘗試。唯其如此，他的批評才這樣令人特別感興趣，盡管這種批評也導致了不少困難。

格林布拉特承認，源于他自己所處文化的觀念決定了他將如何把16世紀視作一個文化系統：“在我們自己的一小部分文本及其作者中，我們發現了某種共鳴和中心，這既是我們自己的創造，也是別人相似的積累性創造。”由于深受20世紀的文化理論家們，尤其是吉爾茲和福柯著作的影響，格林布拉特也依照權力概念來看待文化，他寫道：“權力很快就植根于特定的體制之中……并在意義的意識形態結構中擴散，從而構成了表達方式和重復出現的敘述類型的特征。”然而，盡管他承認自己不過是從某一時期中選擇了“一小部分完全適合我們需要的重要人物”，但他堅信這些人所作所為這類事實并非“完全是我們自己的批評創造”，因為人們會認為某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舉例來說，16世紀藝術并未宣稱是自律性的，“書面文字本身就自覺地包容在特殊的社會、生活情境和權力結構之中。”但是，之所以選擇某些作家來展開與“我們需要之物”相關的討論，這個事實表明在格林布拉特的文學批評中，當前的目標是壓倒一切的。

實際上，格林布拉特的解釋方法依照的是一種老道的文本交匯性原則。某個文學文本既置于該文本那個時代其他文本（通常是一個重要的非文學文本）的背景中予以討論，又置于一些現代文本的背景中展開討論，這正是格林布拉特批評所關注的東西。后一類現代文本只能隱蔽地出現，但卻制約著他如何去解釋他的文學和非文學的歷史文本。比如，在格林布拉特著作論述《奧塞羅》的那章中，他就討論了另一些作品的段落，包括英國劇作家馬洛的《帖木兒》、斯賓塞的《仙后》，以及意大利政治學家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這同傳統的歷史批評家的研究沒什么區別。然而，格林布拉特卻通過更多地關注一個似乎與《奧塞羅》全然無關的文本，亦即通過彼得·馬特著作中對西班牙殖民主義者如何對西斯盤紐拉島金礦勞動力短缺作出反應的描述，來表明自己同歷史批評家們迥然異趣。格林布拉特也曾提及一位現代社會學家的著作，同時還不露聲色地利用他從諸如吉爾茲和福柯這類作家那里引申出來的理論。

格林布拉特對《奧塞羅》的解釋受制于這樣一種方式，即他參照當年西班牙人是怎樣把鄰近島嶼上的土著人勸誘到西斯盤紐拉島上去并在該島的金礦勞動，來解釋馬特的文本。他論辯說：伊阿古可以用西班牙人把自己意志強加于土著人之上的同樣方式，來獲得一種處于奧塞羅之上的權力：通過一種移情作用和即興表演的結合。顯而易見，這種解釋，依賴于一些現代觀念。格林布拉特聲稱，馬特所作的說明提示我們：西班牙人在把土著人的宗教理解成一種孕育了與他們自己的天主教有“某種相似結構”的意識形態之后，便可以通過移情作用和即興表演在戲劇意義上進入土著人的宗教了。所以，土著人的宗教“被認為類似于天主教，卻又足以保護了歐洲人的信仰，使其免遭子虛烏有式的破壞。”格林布拉特還含蓄地批評了西班牙人，因為在他看來，西班牙人是不可能意識到他們自己的宗教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種向壁虛造的人的建構”，所以西班牙人呈現出一種“互利的匱乏”。

在本書第3章中我曾說過，伽達默爾解釋學的基本概念是“視界的融合”，在這一融合中，歷史文本與其現代解釋者的興趣和視野一齊呈現在解釋行為中，這就使得兩者的分離完全不可能了。然而，格林布拉特的解釋中卻很少有這種融合意識，確切地說，他強調的是現代解釋者的視野。因此，他對西班牙殖民主義者“互利的匱乏”采取了一種批判態度，原因在于他作為一個生活在20世紀的人，顯然接受了文化相對主義。不消說，采用“視界融合”的方法，必然會否定格林布拉特借以批判西班牙殖民主義者和西方帝國主義擴張的立場。不過，從伽達默爾的立場來看，可以推論說，格林布拉特在對帝國主義采取一種批判視野時，實際上是繞過了解釋的循環。但是，這么做卻很容易受到格林布拉特自己對西班牙人所作的那種批評，因為正像西班牙人給予自己的天主教信仰以特權以便服務于他們那個時代的目的一樣，格林布拉特也給予文化相對主義特權，以便為他自己的時代需要服務。

格林布拉特含蓄地拒絕了“視界融合”的觀念，并賦予自己的現代視野以某種特權，還體現在他采用了只有在20世紀知識背景中才能理解的批判話語模式。在討論奧塞羅的故事講述方式之重要性時，他曾寫道：“奧塞羅正全力抗拒著構成同一性各種反常表現的條件，他逐漸危險地接近于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文本的境況，正是由于這種認識，這出戲在整體上才顯得令人難以忍受。”盡管從伽達默爾的觀點來看，現代解釋者無法超越他或她自己的時代及其語言和話語，但對格林布拉特來說卻很清楚，他就是要超越這一點，他有意要從一種現代的隱蔽政治觀點來解釋過去，甚至拒絕那種達到視界融合的嘗試。如此一來，就使格林布拉特的新歷史主義很容易受到來自枷達默爾的解釋學和赫施這類正統歷史批評家的攻擊。赫施也許會說，較之于那種依據歷史觀點來理解過去文本的批評，新歷史主義的解釋更像是柯特在其《我們時代的莎士比亞》一書中所作的偏激的非歷史批評，該書完全聯系著20世紀的問題來闡釋莎士比亞的戲劇。

但是，這種反對意見卻忽略了格林布拉特解釋方案的一個難點，那就是試圖把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方式與一種政治的和文化的批判結合起來。或許可以說，任何這樣的結合總會弄得缺少一致性或堅實性，但是，克服這類局限的努力即使不那么成功，較之于滿足于任何一方的做法，卻可以產生更鼓舞人心的文學批評。威廉姆斯的著作之所以比他的文化唯物主義門徒的著述更令人感興趣，原因就在于他的著作體現了一種類似于格林布拉特的沖突，而不是只滿足于一種政治批判的簡單承諾。還可以換一種方式說明這一點，即威廉姆斯和格林布拉特所撰寫的文學批評中，都有一種強烈的本質論和反本質論的沖動。這雖然在沿著這些路線而展開的格林布拉特的解釋中導致了一些尚未釋然的張力，然而，恰恰是由于把握了這樣的張力，格林布拉特在當前創立了一種最令人感興趣的解釋性批評。

〔英〕K．M．牛頓著周憲譯

（譯自K．M．Newton，Interpreting Text，New York:Harvester Wheatsheaf.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