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青年日益絢爛的審美實踐中,常常出現那種以為審美即娛樂,把娛樂等同于審美的審美娛樂一體化傾向。影響所及,娛樂不僅成為青年業余文化生活的主流,而且堂而皇之地成了高尚審美的標記。“會玩”、“玩命地娛樂”等等口號一度風靡社會,許多青年竟視此為現代青年必具的高雅品格,甚至認為不會娛樂就是不懂生活、不會生活,把娛樂放到了壓倒一切的位置。因此,不能不引起我們對審美與娛樂二者異同的重視和探究。
毋容置疑,審美與娛樂不可分割。人類最早的審美活動正是起源于娛樂(或曰游戲)。原始音樂,原始舞蹈,原始繪畫,哪一樣不是在原始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如癡如醉的娛樂游戲中產生的呢?更何況,現代人的審美活動本身就包含了極為強烈的娛樂因素,迪斯科舞會,卡拉OK演唱,登山旅游,集體野餐,……哪一樣不是由娛樂貫穿始終?所謂“無樂不成美”,言之有理。而且,娛樂一般也都具有一定的或強或弱、或雅或俗的審美意味,通過選擇、提煉、純化、升華,也能逐步過渡到審美境界。兩者之間確實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很難劃清涇渭界限。但是,審美與娛樂畢竟又是性質、程度、方式、目的、結果均有差別的兩類形態、兩種境界。審美既包含娛樂又高于娛樂,是娛樂的詩化與升華;而娛樂只是審美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全部),是達成審美的手段、途徑。而且,審美之中并非全都是娛樂,有些審美形態具有很嚴肅深沉的理性意味(如崇高、悲劇),并非單純的感性娛樂所能包括;娛樂之中也并非都具有審美因素,并不能必然地過渡到審美境界,相反,有的甚至能引發丑惡的生理騷動。因此,弄清這兩者的區別,對于引導青年進行正確、健康、高尚的審美實踐,就具有了強烈的現實針對意義。
姑從幾個方面加以論述——
一,從形態上看,審美著眼于精神的理性滿足,而娛樂專注于感官的感性享受。精神的滿足當然也包含著感官的享受,沒有感官的快適,也難以導致精神的愉悅;但精神的滿足比之感官的快適往往具有更為廣闊、更為深邃、也更為細致、更為高級的內容。具體表現在:
其一,審美更注重于與距離器官(如眼、耳)與思維聯想的作用,因而更具有精神文化涵意,而娛樂則更專注于接觸器官(如:手、腳、皮膚、口舌之類)及感覺反應的作用,因而較多地局限于自然生理層面。欣賞名畫,品鑒古董,聆聽妙樂,吟誦好詩,登臨奇山,……既不具有口腹之惠,又不能帶來肌體之適,也不能輕易占有,然而多少人樂此不倦,為之浮想聯翩,怡然自得,甚至可以漠視物質的匱乏而樂在其中。這正是精神的滿足。這種滿足決非那種打球之后的大汗淋漓,跳舞之后的酣暢愜意之類的娛樂享受可比。就象我們欣賞羅中立的油畫《父親》與接觸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前者更多地給予我們以深邃的聯想和嚴峻的思考,仿佛要從那深深的皺紋中尋找出父輩艱辛處世而又豪邁樂觀的答案;而后者可能更多地傳遞出蓬勃旺盛的青春氣息,給予我們某種感官滿足的激動、快意和異性相吸的本能好感。我們可以說前者是審美,而并不是娛樂,因為它給我們留下了精神聯想的廣闊天地;而后者可以說是娛樂,但未必是審美,因為它僅僅提供了感性世界的狹隘滿足。
其二,審美更注重于社會、倫理、思想、道德等等抽象的意識評價,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而娛樂則更關注于個人的情感、興趣、性格的契合與滿足,僅僅是個人的行為活動。意識評價當然也離不開個人的情感判斷,但畢竟超越了個人情感的局限,具有了更為廣泛的社會內容。可以說,審美是個體與社會、環境(主體與客體)的和諧,而娛樂則是個體的自我渲泄與滿足。夜深人靜,倘有青年扭大收錄機音量,忘情地手舞足蹈于狂熱劇烈的迪斯科節奏之中,我們可以說這是娛樂,但決不是審美,因為它破壞了個體與環境的和諧,違背了社會的公德準則;而一旦認識到這些,精神的怡悅也就不翼而飛了。有些大學生在慶賀喜事時,喜歡以敲臉盆、摔酒瓶、燒條帚之類“豪舉”作為“時髦”,其實質也在于不懂得娛樂與審美的區別。毀壞固然可以渲泄體內激烈的情緒,從而獲得某種娛樂的快意,但由于它不能給社會、環境帶來美與和諧,也就隨之喪失了它的審美品格。
二,從性質來看,審美是有距離的超越自身的寧靜觀照,冷靜是它的核心;而娛樂則是無距離的身心一致的激情投入,熱烈是它的特征。審美當然需要參與、投入,在參與投入之中也可能達到忘乎所以、物我一體的境地,但即使在那時,審美仍然需要冷靜地直觀審視自身,并在這直觀自身的過程中,體驗到一種反思、超越自身的愉快。中國古人所推崇的“澄懷味象”(宗炳)、“貴在虛靜,疏五臟,澡雪精神”(劉勰)、“收視反聽”(陸機)正是強調審美對于反思自身所帶來的平靜的精神愉快。所以,審美的愉快是種寧靜的滿足感,是對激情沸騰的冷卻和升華。沒有這種冷卻和升華,娛樂就難以演變成審美。魯迅曾說,“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注1)這種對于審美的破壞,實際上正是由于缺乏距離,未經冷卻、升華所造成的。生活中有些青年旁若無人地沉浸在勁歌狂舞的熱烈中,不惜通宵達旦,由此感到一種身心渲泄、疲憊的暢快與滿足;但之后也就停留在這個層次上,并不能獲得更多的對自身生命意義的感悟和啟發。所以仍時時有空虛、落寞之感,只有再次忘我投入那激烈的娛樂之中,才能保持短暫的愉快。而這正是娛樂未能提升到審美高度而造成的缺憾。兩者的區別就在于對自身觀照、審察、反思和感悟的深淺程度。,而距離正是形成這些的必要條件。有了一定的距離,主體才能從客體身上覺察出兩者的差異,從而自覺引發仿效客體、提高自身的動力;而若喪失了距離,主體完全等同于客體,也就喪失了觀照自身的參照物,身在此中而渾然不覺,哪里還能提高、發展自己呢?就象讀小說,也有兩種狀態,兩樣境界:廢寢忘食,欣然忘我,進入場景充當一個角色,與書中人物同愁同喜,渾然一體,這是一種身心怡然的娛樂,如閱讀瓊瑤、亦舒、席慕蓉之類的言情詩文,梁羽生、金庸之類的武俠小說。但看過之后,主體也就自然淡忘,依然故我,并沒有給自我的人格、心情、思想、意志以深刻強烈的啟發。但倘若在閱讀之中,既能進得去,沉浸于書中的情感世界,又能出得來,冷靜地觀照反思自身的內在世界和周圍的現實世界,以書中的人物境界作為自己奮斗、完善的巨大參照系而孜孜以求,如閱讀《悲慘世界》、《簡愛》、《復活》之類深沉厚重的世界名著,而獲得對人生、對人性的深刻啟示,那么,他就不僅僅獲得了閱讀小說所帶來的娛樂,而且進入了主客互補、同情共感、品鑒回味的審美境界,這就決非那種為了簡單投入而狂飲大嚼的娛樂或閱讀可比。
三,從意義結果來看,審美獲取深層的身心感悟與寧靜,導致心理美感的產生,獲取對人生、世界有益的啟迪,“具有內在的價值”(注2);而娛樂則僅僅帶來表層的肌體渲泄快適,獲得生理快感,盡管“對人的身體有益,但不過是實現更高的生活的工具,它們除了外在的價值和派生的價值之外,再沒有什么了。”(注3)固然,心理美感的產生必然建筑在生理快感的基礎之上,沒有肌體的輕松適意,也難以帶來心理精神的寧靜怡悅,但美感決不能簡單等同于快感,它需要在肌體生理條件的觸發下,通過社會評價、道德倫理觀念這些意識形態的激活才能最終完成。如果兩者不一致,精神規范就會限制和排拒生理的快感,導致快感的弱化和消失,甚至向惡感方向發展。生理快感局限于滿足肉體的感官和情欲,容易喚起粗鄙的聯想;而“在審美觀照中,我們卻能神馳身外,使情欲平靜下來,我們認識了一種我們并不想占有的善而感到快樂。”(注4)從某種意義而言,娛樂是能量的釋放,正常渲泄了就覺得舒暢,這是種表層的感官滿足;而審美則是能量的吸取,只有從中獲得了知識、哲理、信念、意志等等精神性的東西,心里才會感到充實、富有,才會因此而導致靈魂的寧靜怡悅,這才是深層的滿足。英國美學家李斯托威爾曾對審美與娛樂的區別有過一段很精辟的闡釋:“但是,象二流電影、酒吧間、樂廳、色情明信片或色情小說的那種‘性的誘惑’,也太實際,太接近于生物學需要的真實滿足了,因此,不能算在美的范圍內。只有當性欲的滿足,以及和性欲密切結合在一起的那種美妙的情緒的滿足,純粹是理想的;只有當我們憑借我們想象的同情的力量,分享了特累斯坦和伊索爾德(瓦格納歌劇中人物)那不朽的快樂,分享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喜悅和痛苦,分享了俄狄浦斯、曼弗雷德(拜倫詩劇人物)或沈西(雪萊劇作人物)的悲劇性的激情;只有當我們嘗到了愛情那種不可思議的溫柔、甜蜜以及所有的辛酸痛苦,而沒有把我們變成可怕的阿佛洛狄忒(希臘神話愛與美女神)的犧牲品;只有這時,我們方才純化了,提高了,才可以在美的神圣的王座面前頂禮。”(注5)顯然,把生物學層面的需要提高到精神文化學層面的需要,正是把娛樂提高到審美的關鍵。而在當今青年的生活中,這種“提高”顯得多么迫切和重要啊!看裘沙夫婦的《魯迅的世界》畫展,遠不如看人體藝術畫展那般熱烈、踴躍;聽一流的交響樂、京劇,遠不如聽二三流通俗歌曲那么賣座、叫好;看魯迅、錢鐘書的著作,遠不如看瓊瑤、汪國真的詩文那樣廣泛、普及。除了時代、價值觀念等因素之外,審美與娛樂的不同追求恐怕也是重要原因。我們對此能夠熟視無睹嗎?
四,最后,從目的而言,審美是種高尚的積極追求,它需要不懈的努力,“是一種出于內心生活需要的活動”(注6),人格的完善和美化是它的最終旨歸;而娛樂只是消極的排遣享受,它只須放松就行,是出于一種外在的生理需要,肌體的快適、心理的怡悅是它的直接目的。審美是種人生的境界,不能急功近利。固然如魯迅所說,在“美的愉樂的根柢里”,“伏著功用”,但這種功利性只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審美主體自身只是在追求美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合乎社會功利的目的。否則,如果一心為著實際功利,就難免為了追求快感而摒棄美感,也就必然破壞了審美的自由。生活中有些青年為了追求物質享受而不惜出賣容貌肉體,在藝術創作中為了賺取廉價利潤而不惜泯滅良知、降格媚俗,……都緣于放棄了審美的高尚追求,而淪落到世俗的物質肌體的娛樂享受之中。而倘沒有高尚、長遠的審美目的(人格的完善美化)作為引導,單純滿足于短暫的肌體快感,娛樂也容易走向它的反面。一些青年人的蛻化墮落,甚至犯罪,從沉迷于跳舞的耳鬢廝磨發展到亂搞關系,從醉心于輕柔的靡靡之音導致精神恍惚、意志消沉,從酷嗜賭博武打的驚險刺激而招致家破人亡,……諸如此類,正是從感官娛樂的不知節制而開始的。
總之,盡管審美與娛樂具有千絲萬縷難以割斷的聯系,在具體實施中也難以毫清厘白地劃清它們的界限,但它們畢竟在性質、層次、目的諸方面有著質的區別。在當前改革開放日益迅速、深入,商品經濟大潮更為洶涌澎湃的時代,隨著工作的高效率和快節奏,經濟的高速度和富裕化,追求生活的高檔、豐富和輕松也逐漸成為必然趨勢。因此,娛樂也就日益成為人們業余生活中難以取代的主旋律。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正確對待娛樂,合理引導娛樂,積極提高娛樂的品位,把娛樂逐步升華到審美的高度上來,摒棄和排斥低級庸俗的感官娛樂,就成為一個值得引起全社會關注的重大課題,不僅對于穩定社會秩序,凈化社會風氣,建設高度發達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具有重大作用,而且對于提高青年的內在素質,使之成為人格健全、品德高尚的全面發展的“豐富的人”(馬克思語)也具有積極意義。
(注1) 《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7頁。
(注2)(注3)轉引自李斯托威爾《近代美學史述評》,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37頁。
(注4)喬治·桑塔耶納《美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
(注5)李斯托威爾《近代美學史述評》,第141頁。
(注6)蔣培坤《論審美需要》,《湖北大學學報》(哲社版)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