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連科
搞學術離不開書本。讀書萬卷,下筆有神。下筆之后就不能不講哪怕一兩句萬卷中沒講過的話。如果只是在萬卷里繞來繞去,在課堂上還可以,在自己寫的書本上,就不行。有人對探討鄧小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章瞧不上眼,以為沒有學術深度,即很少書本上的根據。確實,這類文章有些是應景文章,但也確有一些有膽有識的作品。它們的生命力主要是來自實際生活,而不是書。試想,如果鄧小平的思想在過去的書本上全都能找到根據,它還是創新嗎?還能叫鄧小平思想嗎?一些學者論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也總想到過去的書本里去牽強附會。如找到相似的提法,便喝彩,如找不到相似的提法,更疑慮重重,盡管市場經濟理論的主導面在社會實際生活中已得到了肯定。有的學者,對市場經濟中的某一問題持不同意見時,卻總是到不講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經典去找論據,實在令人啼笑皆非。看來,書本不僅有給人以知識的光明面,也有束縛人思想開拓的負面。飽學之士,并不一定總是社會的積極力量。書讀得多,文章寫得美,不一定總是有用之才。
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歷來有一種使命感。使命感的弱化,可使人離世背時,但使命感的過分強化,就一定不出偏差嗎?
中國文人歷來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他們的社會包袱越來越沉重。本世紀上半期講救國,后來又講報國,八十年代以來又講強國,現在又重提愛國。不管國對他們怎樣,他們都責無旁貸、有時是一廂情愿。這樣的使命感,不一定都能奏效,卻一定令人欽佩。不過,過分的使命感也可能產生某種偏頗。例如,我們的學術論壇上,近年來,便程度不同的滋生了自我中心主義:以西方文化為專業的,容易同情“全盤西化”論;搞中國傳統文化的,便以為儒學才可使中華復興;搞經濟學的以為生產力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標準;搞倫理學的便大講道德高于一切;搞文學的便以為興邦喪邦在文藝;搞法學的以為可以以法定天下;搞史學的以為治國之本在于以史為鑒;搞哲學的講得最玄,似乎一切取決于民族的哲學思維。社會有了進步或出了問題,不是實事求是地全面分析,總是在自己的專業范圍內找根源。前兩年有位哲學教授在分析“八九風波”時,曾有過這樣的邏輯推導:社會的問題在思想,思想的問題在理論,理論的問題在哲學,哲學的問題在人性論。顯然,這樣地分析既不唯物,也不公允,不過聳人聽聞而已。
這兩年對儒學的吹捧,也有點“老王賣瓜”的味道。為了反駁民族虛無主義傾向,宣揚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優秀成果,是十分必要的。這可增加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但盲目地跟著現代新儒學跑,把所謂地經過改造的儒學提到治國之道的高度,到底體現了民族自信心,還是體現了虛榮心?一個民族、一個團體、一個個人,經常地指出自己的不足,才是自信、上進的表現,經常地自我美化,不是反而顯得虛榮、脆弱嗎?傳統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割斷的,但傳統又是應該并必須被不斷超越的。社會不能沒有連續性,不然就會不穩定,社會更不能沒有超越性,不然就不會進步。儒學維系這么多年,必然有其積極價值。在自由市場上講點傳統、講點道德、講點寡欲,是有利于現代社會的穩定的。但妄斷經過改造的儒學,是經濟騰飛的精神支柱,實在費解。難道“圣道不可違”、“祖法不可變”、等級森嚴、個性萎縮、何必曰利等觀念也有利于四個現代化嗎?對于西方現代化帶來的負面:諸如自我膨脹、人欲橫流、色情暴力等,儒學傳統中確有與之抗衡的力量。對于中國的現代化,儒學傳統也確有化解負面的效力。但直接有利于現代市場經濟社會的內容是什么?有位儒學研究者認為儒學提倡自我,便直接有利于現代市場經濟社會。這真是驚人的發現!如果儒學真的提倡自我,那它怎么會是封建專制的精神支柱呢?“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是無的放矢了嗎?
學者尊崇自己的專業,無可厚非。但太過份了,凌駕于別的學科之上,便至少會發生不必要的糾紛。筆者參加過幾個有各個不同學科學者參加的會。較好的是各唱各的調,有的互相指責。倫理學界和經濟學界的有些爭論,至今也不算完結。經濟學家講按勞分配原則時主張斤斤計較,倫理學家講道德時當然要反對斤斤計較。如果從各自的學科角度看,都是對的。如果硬要自以為是,跨學科地去批判別人,就未免“風馬牛”。
學者的主要場所在論壇,是紙上談兵、坐而論道。談論的目的,既非發古人之幽思,亦非傳洋人之宏論,而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上建構精神文明之大廈。學術理論工作者養精蓄銳在書齋,創作耕耘在論壇。如果只是在書齋里啃書包,那還有可能是純個人的事,一旦著書立說,那就是社會的事了。干社會的事,就不可能沒有社會使命感,只有性質和強弱的不同罷了。使命感還是強一些好,但又不要強到救世主的樣子。社會的人,從社會的角度看,不能沒有社會使命感。社會的人,從人的角度看,只不過是普通的人,不可能是神,不能包打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