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1999年政府連續啟動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如連續7次調低利息、征收利息稅、調低銀行準備金,以及大量發行國債用于基礎設施建設來刺激經濟的增長,但是效果不佳。您對此有何看法?
黃范章:對政策效果的判斷要基于對整個經濟形勢的認識之上。我對整個經濟形勢的認識與目前流行的看法有所不同。目前,大多數人認為我國出現了買方市場,買方市場導致了總供給大于總需求,經濟處于不平衡狀態。我認為買方市場的概念用在總量分析上是不準確的。從理論上說,買方市場是一個微觀上的概念,它與競爭相聯系,它體現了“消費者主權”;與它相對應的是賣方市場,而賣方市場則是與壟斷相聯系的,它體現了“生產者主權”。早在1983年,劉國光先生就提出了買方市場的概念,當時用買方市場的概念來指稱市場經濟中的競爭機制。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人們興高彩烈地用“買方市場”來談論改革的成就,說它標志著我們通過多年的改革好不容易告別了“短缺”時代,消費者在市場上有充足的選擇。可是過不了多久,商品積壓日增,經濟下滑,人們開始由“喜”轉“憂”,又把買方市場說成是“過剩經濟”或“生產過剩”。為什么人們對“買方市場”有如此不同的理解或感受呢?這主要是由于人們對“買方市場”概念的理解和使用有誤。
正如前面指出的,買方市場屬于微觀經濟范疇,其實質是機制(競爭機制)問題,主要不是供求大小的規模問題。就單個產品、單個行業講,如果市場上供不應求,價格就會上漲,新投資就會進入,供給就會增加乃至過剩;而供給過剩導致商品價格下跌,資本就會從該行業退出,轉投向其它有需求的行業。競爭機制就是幫助市場經濟解決“生產什么、生產多少、為誰生產”三大基本問題,從而實現了“消費者主權”。體現“消費者主權”的“買方市場”,不僅表現為消費者有足夠的選擇機會,而且表現為資本會根據市場的表現和消費者的意愿而自動進入(供不應求時)或自行退出(供大于求時)。
但是,現實情況是,我們的資本卻難于及時退出市場并改變投向,我們的企業還在重復建設,還在生產滯銷的產品。導致這種狀況的原因是改革不到位,沒有成熟的競爭機制。1996年我們就說已經實現了買方市場,這是估計過高,況且,買方市場不是一個宏觀總量的概念。而從總量上看,若求大于供,就會出現“通貨膨脹缺口”,持續下去,就會導致通貨膨脹;若供大于求,就會出現“通貨緊縮缺口”,持續下去,勢必釀成經濟衰退或危機。若把“買方市場”概念僅只理解為“供大于求”,而用在宏觀分析上,則買方市場與經濟危機、經濟蕭條的概念也就沒有什么區別了。而且,對買方市場的錯誤理解也確實帶來一些不利影響,例如1996年輿論宣傳出現了買方市場,國人都為之振奮,我們終于走出了計劃經濟的短缺時代,進入了“消費者主權”的時代。實際上,當時就已經出現了緊縮的苗頭,需要放松銀根。但是,我們都陶醉于所謂的“買方市場”,沒能及時發現緊縮的苗頭,導致政策調整滯后了半年左右的時間。等到我們發現情況不對,再采取一系列擴張性政策時,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再加上外部環境的影響,政策效果就不能盡如人意。由此可見,如果對經濟學的認識、對形勢的判斷出現偏差的話,就可能出現一些政策上的失誤。
實際上,我們現在總量上供大于求的狀況不應該稱作買方市場,而是一種相對生產過剩,但這種過剩與西方國家的經濟危機毫不相干,因為我們還有較高的經濟增長率,1998年經濟增長率下滑到7.8%,也還是在高速軌道上行駛。目前狀況應該概括為有效需求不足。它不是一般的個別商品、個別市場供大于求,而是總需求不足,不是絕對需求不足,而是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不足。我們目前還存在許多結構性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在宏觀上就表現為既存在有效需求不足,也存在有效供給不足或無效供給過多,其中有效需求不足是主要方面。正因為我們還處在改革過程當中,我們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尚未全面建立起來,因此,不宜要求或期待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作用會像在成熟的市場經濟條件下那么快或那么有力、奏效,這需要耐心。
記者:從您的論述看,我們的經濟發展存在著兩個主要問題:即機制問題和結構問題。機制問題在微觀上導致了競爭的不足,使生產和投資無法實現自由進入和退出,從而出現了大量的無效供給;而結構問題沒有解決,在宏觀上造成了有效需求不足和有效供給不足并存的局面。我們該如何來解決這兩個問題呢?
黃范章:其實,這兩個問題可以合并為一個。結構問題是機制問題的一個宏觀表現。這兩個問題的根本原因是我們的國有企業改革不到位,我們的國有企業仍然不是按市場經濟原則運行的企業,現代企業制度尚未建立起來,市場機制遠未發揮作為分配社會資源的基本手段的作用,而這其中的關鍵在于政企不分。在政企關系中,政府部門處于矛盾的主要方面;企業要轉變機制,必須以輔之政府職能的轉移。再則,近幾年我國進入了以國企改革為重點的攻堅階段,改革需要配套,國企改革要多個領域(如社會保障、銀行、財政、金融等)的改革來支持,有時難免各種矛盾過于集中,弦繃得太緊,就容易出現問題。因此,須妥善處理發展、改革與穩定三者的關系。有時,為了確保穩定,不得不把發展放慢些,把改革的力度減緩些,因而經濟困難的處境會稍許長些。值得高興的是,我國經濟從1996年開始下滑,經過幾年艱苦努力,1999年已達谷底或剛過谷底。
記者:為了實現國有企業盡快脫困的目標,最近出臺了債轉股的政策,在激勵制度方面,十五屆四中全會又提出了試行企業管理人員年薪制和股票期權的辦法。您對這兩項政策有何看法?
黃范章:對債轉股來說,其好處在于盤活企業資產,解決企業債務負擔。但是,這一政策順利實施的前提是國有企業的改革必須到位。如果企業改革不到位,體制本身沒有實質性的轉變,國有企業不能真正成為自我發展、自我約束、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經濟實體,債轉股只能暫時減輕企業的債務負擔,而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國有企業的現狀。另外,債轉股把企業的債務轉移給了社會公眾,如果處理不當,會引起社會問題。因此,在采取此項政策時,應當慎重對待相應的問題。在我看來,要從根本上解決國有企業的問題,還是要解決企業的體制問題,也就是說要實現真正的政企分開,建立起有效的公司治理結構。對于年薪制和股票期權,一般說能有一定的激勵作用。但是激勵機制既要獎償,也要有相應的責任和處罰有獎無罰,有利無責,權責不相稱,國企的激勵機制仍然不會有效。總的來說,對國企改革來說,枝節問題的解決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國有企業的現狀。
記者:加大改革力度是經濟增長的根本保證,但改革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從短期看,利用宏觀經濟政策擺脫目前的困境是一個更為現實的方法之一。從目前的情況看,您認為宏觀政策的重點應放在哪些方面?
黃范章:宏觀經濟政策應當著重于擴大有效需求。有效需求有兩個方面,中間需求和最終需求。中間需求主要是原材料、資本品等生產資料方面的需求。最終需求主要是消費品需求。其中最終需求是主要方面。從目前看,最終需求的衣、食等方面的需求已基本滿足,耐用品方面的需求,城市居民已基本滿足,但農村市場潛力巨大。因此,應當在開拓農村市場方面下大力氣。農村市場沒有很好地得到開拓的主要原因,除了農民收入偏低外,農村的電、水、交通等基礎設施比較落后,價格較高。以用電為例,目前尚有不少農村還沒有通電,農村電價普遍偏高,導致農民限制用電量,家用電器也成了一種光看不用的擺設。交通的不發達直接限制了農民的經濟交往,不利于農村的經濟發展。因此,積極的財政政策應當把重點放在擴大公共設施的建設上,為居民提供廉價的公共產品,而不應放在與民爭利的投資上。還應鼓勵民間投資、鼓勵公私合營形式和私營形式,發展中小型企業。為緩解中小企業貸款難問題,應允許發展民營銀行和民營信用社。金融業對民營開放應早于或至少不晚于對外開放。
記者:您能否就2000年的經濟政策和經濟形式做一些展望?
黃范章:我已說過,1999年經濟情況較好,經濟下滑已經到了谷底或者可以說剛到谷底,今后將開始回升。由于工業穩步增長,工業經濟效益明顯提高,工業產品庫存積壓大幅度減少,外貿出口已獲得4%-5%的增長,1999年外貿順差將達300億美元,1999年的經濟增長率達到71%,較好地實現了我們的預期目標。展望2000年世界經濟和國際貿易的形勢,受金融風暴沖擊的東亞國家的經濟復蘇比預期快,國內經濟平穩運行,2000年經濟增長率可望達到7.8%-80%。不過2000年經濟工作應注意以下幾點:(1)發展雖是硬道理,經濟情況好時也不應一味追求速度,以防止出現通貨膨脹苗頭;(2)要掌握推進改革的好時機,在過去經濟下滑時,我們對推進改革雖有迫切感,但難免有時力不從心;當經濟回升時,可能改革的迫切感不能那么強了;(3)2000年我國有可能加入“世貿”,既有機遇也有巨大挑戰,我們應以積極態度對待。要有步驟、有準備、有序地進行準備,把外來的競爭壓力變成推進改革和發展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