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號《廣東黨史》發表于光遠《向他祝賀,為他高興——記從粉碎“四人幫”到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胡耀邦》一文,涉及中央為薄一波、安子文、劉瀾濤、楊獻珍等61位老同志平反的一些事情。
于光遠在文中說:“在平反冤假錯案問題上,我只做過一件事,就是曾彥修和我曾經寫過一個對‘61人案’平反有用的材料。”“后來中央為六十一人平反的文件,用了曾彥修和我的證明材料。”“從過程上看,可能我先在口頭上對耀邦講過這件事,而這些我至今沒有記起來。”光遠同志已八十五六歲了,畢竟年事已高,有些事情的細節記不清了。我想把這事的前前后后情況說清楚,以免今后以訛傳訛,目的是在暴露康生這個黨內大壞蛋的罪惡,同時也記錄下胡耀邦同志在為這些同志平反時心急如焚的崇高精神。
1977年大約春末夏初,于光遠到了上海,住在市委的東湖路招待所。那時我在上海辭海編輯所。于打電話到單位叫我去見他。下班后,我去了,我約他在馬路上談,他問為什么?我說,剛揪出“四人幫”時,各大賓館及重要招待所工作人員在街上貼了很多大字報,系統地揭露“四人幫”在這些地方進行的特務監視活動,重點是北京來的重要客人與上海干部的相互活動情況,包括來往人的詳細登記、跟蹤、監聽、拍照等等。我說,現在不保還在干這種事,因為許多“文革”時的(中央)當權者照樣在掌權。于告訴我,回京后他要到大慶去(當時他提過是紀登奎要他去的)。我建議他不要去,我說這是他們(指打倒“四人幫”后繼續當權的原“左派”政治局委員們)嫌你這樣的人在京礙他們手腳,故意把你趕下去的,你也可以找個借口不去,難道去一陣大慶就可以寫出一本新的社會主義經濟學么,還不是“兩論起家”那一套?于對此未作答(近讀馮蘭瑞同志在《百年潮》今年三月號一文,才知國務院政研室面臨取消合并而一致采取到大慶去是拖延戰術,于帶隊,連胡喬木也去了)。
我告訴于,我已寫好兩件材料,是致中央的,一份認為張聞天是真心擁護毛澤東的,1942年到陜北及晉西北作農村調查時,他對我們談的很多,對張聞天必須平反;另一份是揭露康生的,就是“61人問題”,我們一齊親耳聽康生面談的,“文革”中他又裝作不知,大抓“叛徒”,康生這人必須完全推倒。那晚在路邊我們二人共同回憶了一次關于“61人”案康生對我們面談的東西。二人回憶幾乎百分之百的一樣。于光遠囑我回去即修改補充,用于、曾二人聯名共寫此件。我修改好后,第二天即送到于處去。于說,我回京后相機處理。
1978年我調到北京前,我在5月先去了一次北京。一次,在鄧力群同志家中,我也只談了張聞天、康生二人的事,并說我已寫成兩件材料,存于光遠同志處。鄧說,張的問題,王震同志已帶頭鼓吹平反,骨灰即迎回北京。康的問題比較麻煩,一時還不能提出徹底否定他的事情,你的看法是對的,不過還要等待一下時機。
說起來也好笑,我當時還是一個“摘帽右派”,竟敢寫起對一個前黨的中央總負責人,一個前黨中央副主席,即張聞天、康生二人的評價都要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的材料。不過,我內心是很肯定的:黨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老前輩和老同志們內心都是那么想的,不過在當時體制下,阻礙力還很大罷了。
1978年夏天某日上午,我當時已在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籌備委員會工作,正在同姜椿芳、劉尊棋、唐守愚、閻明復幾個同志一起開會時,于光遠的司機老喬同志,來到我們當時所在極偏僻的三間小平房處找到我,說“光遠有急事,叫你立刻去。”我打電話一問,于答“耀邦立刻要我們二人寫的關于‘61人案件’的材料,你請假快來,這件事更重要。”我當然立刻就到于光遠家了。時于正同三四個人在談話,大概都是關于研究計劃和出版書刊之類的事。于對我只簡單地說,昨天看見耀邦,談起我處尚有一份我們寫的關于康生談“61人問題”材料,耀邦認為極重要,說這是一個直接的、尖銳揭露康生的證據,你回去馬上給我送來。但光遠同志晚上沒有找出這件材料。于告訴我,由于當時條件過于不成熟,“他們”還在繼續歌頌康生,如果交上,很可能會引起反效果,一放又找不到了。于說,耀邦等著要,反正你起草的,現在就趕快重起草,大約一千余字。寫好后,于當場看了,好像沒有改什么,就說可以,叫他秘書或助手馬上拿去打印即送回。我說,聽到這些話的人還很多,年紀大的如徐冰、張琴秋等同志已去世,但高文華和賈連夫婦尚健在,青年人凌云、史敬棠就在北京,不送他們聯名送上嗎?于說,來不及了,老年人如果記不得,反增加一層麻煩,凌云、史敬棠應還記得,但一個圈子繞回來,非一個禮拜不可,耀邦等著要,我們二人回憶完全一樣,就可成為證明材料了。我也再沒有說什么。后來并未要我再簽名過,可能作為打印件送出了。材料的內容,大要如下:
1947年2月時,中央組織了一個土改工作試點團,前往晉西、冀中、山東渤海區等地作土改試點工作。團長康生(陳伯達開始也作了個把月副團長就帶著團員田家英跟隨少奇同志率領的中央工委到河北平山縣去了),團員有老同志張琴秋、李立、曹軼歐、廖魯言、陶××夫婦、高文華、賈連夫婦、徐冰、張曉梅夫婦(在山東時加入的)、張越霞等;一個中年人張勃川,幾個青年人為于光遠、凌云(兼工作團秘書)、史敬棠、曾彥修。毛岸英剛從蘇聯回來半年多,也隨團學習,但他不參加哪個組,始終在康生身邊,在群眾中則用了化名。
1948年初,工作團絕大部分團員到達山東渤海區惠民地區陽信縣某村渤海區黨委駐地時,已快過春節了,就先沒有立即下農村,而是等農村過完初五之后再下去。區黨委于除夕宴請康生及工作團。但區黨委組織部長劉格平同志是回族,他可是老得不得了的革命家,據人名詞典載,劉在1922年就參加了社會主義青年團。他不能參加一般性宴會,于是在春節那天在他家中邀請康生及工作團按清真習慣吃晚飯。說是晚飯,下午三時即入座了,因為要預留飯后散步時間。晚飯后,照例由康生帶領大家在村外散步。散步時,康生問大家知道劉格平這個人不?個別老同志知道,其余同志都不知道。康生向我們介紹了一下劉格平同志的歷史,然后對我們說(大意):這個同志很固執,缺乏靈活性,他是個老黨員,當然是馬克思主義者了,“可是只要一提到‘可蘭經’,他的馬克思主義就不見了”(上面打引號的兩句話關系重大,因此,我們聽時印象特別深,我和光遠同志當時就特別核對過,這兩句話基本上是康生的原話)。康又對大家說(以下大意,不可能全是原句),“這個同志很特別,他比別人多坐八年牢,黨要他出來,他堅決不出來。這是怎么回事呢?”康生繼續說:少奇同志1936年春到平津重組北方局后,眼看革命形勢日益高漲,抗日運動風起云涌,學生運動尤其經久不衰。可是,我們黨的老干部絕大多數都在北平敵人(指宋哲元政權)獄中。那時平津危急,華北危急,敵人(指日本侵略者)一旦占領平津,這些同志就會全部犧牲。而且,蔣介石只要講一句把這些犯人送到南京去,宋哲元就會立即歡送,以減少自己的麻煩。所以,情況是很危急的。少奇同志等研究后,覺得不能坐等日、蔣來屠殺這些同志,只能作為例外,履行“假自首”手續后,就能全部出獄。于是,北方局請示中央,經中央研究同意后復示同意。但具體出獄經過仍很復雜,這個指示傳到獄中后,當時以薄一波為首的61人都不同意出獄。“后來又催促多次,說再不執行就是違反中央指示了。”康生提及此時期奉北方局命辦理此事的有幾個人,提的次數較多的,好像是徐冰與孔祥禎二同志。康生又告訴我們,“后來獄中同志有點相信了,但不放心,決定先出來一個人,看看是否敵人的詭計,并約定暗號,放出的這位同志回去探監時,如果是真的就帶去什么東西,講什么暗語;如果是假的,又是如何如何等”。康生說,“結果這位先出來的同志了解確是中央的決定。于是這些人才出來。”康生又說,“可是劉格平決定不出來,把監牢繼續坐下去。”至于劉格平同志是在日本投降后出獄的,還是抗戰末期日寇敗局已成,敵偽監獄當局已十分混亂的情況下,而由獄外同志救援出獄的,康生好像也沒有說的很具體,只是說劉格平同志“比別人多坐了八年牢”。康生還特別對我們解釋了敵人占領了北平后為什么又沒有殺劉格平的問題。康說,“敵人占領了北平后,漢奸們以為共產黨員都在1936年夏天一次‘集體自首’全部出獄了,就把劉格平當成普通刑事犯繼續坐監下去未予理會了,因此,他活了下來。”康生對劉格平堅持不出獄的態度如何呢?此點,光遠同志和我特別核對過:康當時決未表示贊美,意思是說劉格平這個人太迂了,但原話我們記不得了,不能確定是否用過這個“迂”字。上述只是概略,已可看出康生當時對此事敘述之詳。
上述經過,黨中央自有全部詳細資料,那才是合法的材料。我這里之所以記這么一些,只是為了一點,即:此事的源源本本,康生是比誰都清楚的。他長期任中央社會部長,也有責任弄清此事。所以,康生發動當時南開大學的“抓叛徒”造反兵團,首先出來抓“薄一波等61人叛徒集團”,進而在全國幾乎把一切地下黨員都看成“叛徒”,完全是一個極大的一網打盡地下黨員的陰謀。而且,薄一波同志等61人出獄的經過,長期在延安黨中央重要機關工作過的一些黨員同志也早就大略知道了,我就是如此,不過這次是從康生口中親自詳述就是了。我怎么可能會早有耳聞呢?因為我接觸過不少從南京、蘇州監獄在抗戰后一兩個月才出獄的同志們說,我們在蔣介石的直接統治下,蔣不可能像華北地方勢力宋哲元那樣釋放我們,因此南方不可能采取這一方式出獄。
于光遠和我二人聯名送上的康生談話材料,得到了上面的重視,因為它太直接有力了,把康生在這件事情上有意制造冤案的猙獰面目徹底揭穿了。所以,這份材料的全文被中央附在了平反決定的后面,我看見過這個紅頭文件。
再說一遍,此案具體的實際經過,應以中央的翔實檔案為準,此處所寫,目的只在證明康生是一個多么可怕的陰謀家而已。
(作者是本刊特邀顧問,原人民出版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