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溫濟澤同志相識是1980年的事。那時,我正協助李維漢整理回憶錄。為協助李老弄清楚王實味問題,我們先后訪問過許多延安時期的老同志。溫濟澤同志也是王實味所在的延安中央研究院的,原為文化思想研究室的研究員兼學術秘書。整風運動開始后,臨時調院黨委搞宣教工作,直接參與處理過王實味問題,并在當年就寫過反映王實味問題的《斗爭日記》一文,是我們必須訪問的對象。1980年5月10日,我們訪問了他。
由于溫老溫文爾雅的風度,執著的精神,實事求是的作風,給我以極其深刻的印象,此后,近20年里,他成了我的良師、益友和同志。
“為王實味平反,我有一份責任”
溫老對我說過:“為王實味平反,我有一份責任。”其實,這是一種謙虛和自責。要是在延安整風中,按溫老當時對王實味問題的看法和做法,也許就不會有王實味冤案了。
當我們第一次訪問他時,溫老就明確地說:
1.開始批判王實味的時候,我認為他是思想問題,沒有把他看成政治問題。當時丁玲寫《三八節有感》,也沒有人說她“反黨”。
2.王實味的托派問題,是他自己早已交待的。他與托派已脫離了關系。這是歷史上的問題,把他當作現行問題來處理,值得研究。
3.王實味是一個人的問題,還是有一個集團。當時把王實味與潘芳、宗錚、王里、成全打成“五人反黨集團”,我是懷疑的。
上述觀點,實際上是溫老在延安整風中對王實味的基本看法。
在王實味冤案平反以后,溫老在自己寫的文章中回憶了當年因工作關系,參加批判王實味的一些情況。他說,開始他不認為王是“敵人”,后來由于康生說王是“托派分子”、“國民黨特務”,按照個人服從組織的原則,他相信了康生的話(見本刊1992年1月號)。
由此,溫老被誤認為對王實味有“溫情主義”。此事,至少在中央研究院是盡人皆知的。為此,溫老曾寫過一篇《談溫情主義》的文章,發表在延安《解放日報》1943年4月6日的第4版上,表明經過整風和反王實味斗爭,認識了自己的錯誤。經過幾十年,又在王實味冤案平反以后,那篇文章實際上變成了“違心”之作,故爾,溫老沒有把它收入到自選的《征鴻片羽集》中去。
現在看來,問題已經十分清楚,王實味冤案是由李維漢引發,康生插手,毛澤東參與并最后認定的。其他人應該是沒有責任的。
銘記李維漢臨終前的“囑托”
李維漢是一位久經考驗的馬克思主義者,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黨和國家在統一戰線和民族工作方面的著名理論家,為黨為國為人民作出了無私的貢獻,但到晚年遭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曾被作為“黨內的修正主義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而撤職、挨斗,甚至坐牢,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才獲得解放。
為了總結黨的歷史經驗教訓,從1980年春起,李老傾注極大的精力,撰寫回憶錄。王實味問題是他直接參與處理的,因此,他對我們說:
王實味問題要重新審查。王實味的問題是由我引發的,我有責任把它搞清楚。王實味被定為托派分子,但究竟定托派的根據是什么,大家都不大清楚。這個責任要康生負。康生說過,王實味不僅是托派分子,而且是復興社(蘭衣社)分子,后來又說是“兼差特務”等等。要召集原中央研究院的同志議一議,如果是錯案,即使人死了,該平反的仍然應該平反。
經過我們的調查訪問和查閱有關的資料,搞清王實味問題已經有了基礎。但是,李老的組織觀念是很強的。他認為王實味問題,原先是由組織作出決定的,重新審查的結論也應由有關組織作出。因此,在他的回憶錄的征求稿中提出了他個人的看法。李老非常慎重,因此把它稱為“懸案”。他是這樣寫的:
關于王實味的托派問題和在我離開中央研究院整風領導以后所出現的“反黨五人”(指王實味、成全、王里、潘芳、宗錚)集團”問題。最后王實味的愛人劉瑩同志寫信給我,要求重新審查王實味的問題。據悉王里同志也向中央組織部和中紀委提出申訴,中調部也在重新審查潘芳、宗錚的問題。這是一個懸案,我相信中組部最后會做出正確結論的。我是當事人之一,為了向黨向同志負責,我有責任提出我的意見。
我已經向中組部建議重新審查王實味的問題。現在看,有幾點是明確的:第一,王實味的問題,主要是思想問題,不是敵我矛盾。第二,王實味同托派的關系是歷史問題,不是現實問題。第三,王實味的問題是個人問題,而不是組織集團進行反黨活動。總之,所謂“五人反黨集團”案,是個錯案,應予平反。王實味本人的問題是否錯案,有待重新審查。如果確屬錯案,即使人死了,也是應該平反的。
李老所表現的觀點與溫老同我們所談的看法,兩者完全一致。他們實際上已經否定了王實味是“托派”、“反黨集團”等的所謂“鐵案”。1982年2月,中組部為“五人反黨集團”平了反。但王實味個人的平反遇到了麻煩。因為王凡西在他的《雙山回憶錄》中說,王實味是“自動”前去“中共統治區”的“托派”。故此,中組部的同志表示,對王實味的平反無能為力了。
但是,李老并沒有最后放棄。在臨終前,囑托給了溫老。溫老是這樣記述此事的:
1984年7月、8月,李言和李老相繼去世。他們在去世前,都同我談過,要請求中央組織部繼續審查王實味的問題。李老在垂危時,臥在病床上,拉著我的手,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吃力地對我說:“王實味……問題……要搞清楚,……要對他……負責,……對他的……家屬……子女……負責。”李老臨終前的囑托,我是深刻銘記在心的。
溫老不僅銘記李老臨終前的“囑托”,而且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為王實味平反,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在李老逝世以后,有兩個重要的信息,使王實味的平反出現了轉機。
1985年5月,王凡西在香港《九十年代》月刊發表了《談王實味與王實味問題》一文。文章在詳細地敘述了他與王實味,以及陳其昌與王實味的關系以后,著重指出:
在我的回憶錄中有這樣一句話:
“在中共統治區內,一些自動前去參加工作的托派(例如王實味等),遭到了無情的斗爭,并最后被殺害了。”
這里我應該指出,這句話說得不甚確切。正如我在上面所憶述的,王實味雖與陳其昌和我有過長期較密切的關系,雖然他思想上受過托洛茨基某些意見(特別是文學方面的見解)的影響,但他始終不曾參加過中國托派的任何組織。(著重號是原有的)
我們可以說王實味曾經是托派的一個同情者,卻不能說他是托派分子。
必須聲明的第二點是,王實味大約1929年至1934年這個時期與黨失去聯系,為想重新參加組織,他那時確曾徘徊于“中央派”與反對派之間。但最后他參加前者而不參加后者,而這完全是出于他獨自的決定。當他決定重新加入中共組織之后,便斷絕了與托派朋友的來往。
這里絕不可能存在什么“派遣”問題;絕對談不上什么“滲透”用意。
王凡西的這個“證詞”,無疑為王實味的平反掃清了道路。
緊接著,1986年6月《*4望》雜志第22期發表了《創造和諧、相互信賴的環境——胡啟立同上海知識分子談心》一文,傳達了來自中共中央最高層的信息。文章轉達了胡啟立(當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話:
耀邦同志常和中央書記處的同志們說,回顧我們黨的歷史,有好多經驗教訓可以總結。從延安時期批判王實味,后來批胡風,直至“文革”批“三家村”,這些經驗教訓告訴我們,搞運動、打棍子,把思想問題搞成政治問題,然后再以組織手段加以懲處,這樣作出的結論最后都是站不住的。
胡耀邦(當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所說的三個案子,其中“胡風反革命集團”和“三家村反黨集團”,分別于1979年和1980年得以平反。因此,胡耀邦說“這樣作出的結論最后都是站不住的”,實際上已經否定了王實味案,含有應給以平反的意思。
正在這個時期,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為編輯《毛澤東著作選讀》一書的《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一文作有關王實味問題注釋,首先找到了溫老。
毛澤東《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說,王實味是個“暗藏的國民黨探子”,“他當特務,寫文章罵我們,又死不肯改。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同志對如何為王實味作注傷透了腦筋:王實味的“國民黨探子”、“特務”能不能成立?王實味的真實身份又該怎樣確定。對此,溫老向他們介紹了王實味在延安被批斗的情況,并表明自己的觀點:否定了對王實味的“國民黨探子”、“特務”的指控。同時溫老介紹他們向我了解有關王實味的情況和資料。經過中央文獻研究室同志的多方面調查和研究,為王實味作了這樣的注釋:
王實味(1906—1947),河南潢川人。翻譯家,還寫過一些文學評論和雜文。曾在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任特別研究員。關于他是暗藏的國民黨探子、特務一事,據查,不能成立。
《毛澤東著作選讀》的注釋,可以說是給王實味作了一個初步的平反。
《毛澤東著作選讀》一書出版以后,溫老告訴我:注釋是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副主任龔育之、逄先知主持作出的,經胡喬木審閱、并同意的。應該說具有權威性。
但是,加給王實味的“國民黨探子”、“特務”的帽子,應該說是毛澤東記憶中的差錯。在延安批斗中加給王實味的是“托派”、“五人反黨集團”和“反革命托派奸細分子”的頭銜,所以,為王實味平反仍有許多事情要做。 
為此,溫老曾多次寫報告向有關部門為王實味提出申訴。1986年11月,溫老寫報告給中央組織部,要求為王實味平反,并提出了三條具體建議:1.為王實味摘掉“托派分子”等的帽子,平反昭雪。2.恢復王實味的黨籍。3.舉行一個小型座談會(溫老表示:可以由他組織),正式宣布平反,并就這個冤案談談應得的教訓。但是這樣的申訴,想方設法,通過有關渠道送出去,始終未能到達對王實味案能作出決策的人手里。1988年3月,溫老又寫報告。這個報告,通過中共中央組織部一位離休老同志之手,直接送到了中共中央組織部長宋平的辦公桌上。宋平在審閱以后,批轉公安部辦理。
公安部在接受這個案子以后,6月30日即派人與溫老取得了聯系,溫老同他們作了詳細的研究。同時又建議向我作了解,我也向他們作了介紹,并提供了相關的文字資料。
后來,溫老告訴我,公安部的同志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于同年底,就將案子審理完畢,寫出了上報材料,送有關部門和領導批閱,以便正式宣布。由于受國內政治形勢的影響,事情被擱置,1991年初,有關領導才圈閱了這個報告。溫老對我說,據透露:在王實味平反問題上,參與劃圈的14位領導人,都劃了“○”,表示同意;在恢復王實味黨籍問題上,只有兩位領導人劃了“○”,是絕對少數。最終決定為王實味平反,未恢復王實味的黨籍。
1991年2月7日,公安部發出《關于王實味同志托派問題的復查決定》,正式宣布:定王實味為“反革命托派奸細分子”的結論予以糾正,在戰爭環境中被錯誤處決給予平反昭雪。并向王實味的家屬宣布了這個決定。
沉冤50年,經過12年的周折,王實味冤案得以平反,與溫老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溫老為王實味的平反 有更深層次的考慮
溫老對我說過:他最恨“左”啦!“左”把黨和國家害苦了,把許多人害苦了。但溫老沒有說,也把他害苦了。其實他自己也受過“左”的苦,長達20年。
溫老十分贊賞胡耀邦的這樣一個思想:“搞運動、打棍子,把思想問題搞成政治問題,然后再以組織手段加以懲處”的惡劣作法不能再搞了。他認為,從批判王實味到批胡風,直到批“三家村”的經驗教訓應該很好的總結。
在王實味冤案平反以后,由于溫老的就王實味平反召開一次座談會的建議未能付之于實施,溫老只好自己動手寫出了《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一文,發表在1992年1月的《炎黃春秋》雜志上,稍后又被《新華文摘》轉載。溫老在文章中說:“我懷著極沉重的心情,寫下了這段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回憶,希望由這篇文章傳出的信息,對所有關心王實味平反問題的同志們和朋友們,都是一個告慰。”
此后,溫老不辭辛苦,搜集歷史資料,組織有關同志撰文,編著了《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一書,1993年10月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溫老為該書又寫了《再談王實味冤案——冤案的始末及教訓》一文,進一步總結歷史教訓,提出了“為什么這樣‘左’?”的問題。
溫老認為:發生王實味冤案,“左”的原因主要是:1.對托派的錯誤看法。2.對敵情的過火估計。3.一個人說了算的主觀判斷的惡劣作風。4.群眾運動的斗爭方式。5.寧“左”勿右的不正常心態。6.不愿聽不同意見的專橫態度。同時提出了應該吸取的教訓:1.一定要實事求是。2.要注意防止“左”。3.要發揚民主,傾聽不同意見。4.要建立和健全法制。5.要允許當事人說明情況和申辯。對于這些觀點,溫老結合延安整風和反王實味斗爭的實際作了詳盡的剖析。其中,溫老特別用了鄧小平關于“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的觀點,并強調:“對這些話,我們應當深入思考,切實注意。”
但是,溫老認為這樣的總結遠遠不夠,應把從王實味到批判“三家村”寫出一本書來,總結“搞運動、打棍子”這種“惡劣作法”的歷史經驗教訓,教育當代人,啟迪后來人,終止這種做法,創造國家和民族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溫老認為自己年事已高,力不從心。大概在1993年的一次交談中,對我說了這個心愿,希望由我為主來寫作這本書,他作顧問。當時,我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意見,寫好了對黨和社會主義事業都有極大的好處。
但我認為自己理論水平不高,歷史知識有限,信心不足,表示“打退堂鼓”。此后,我不知道溫老是否另有什么考慮和安排。
溫老的遺愿未能實現,自然也成了我的終生遺憾。
(責任編輯 文 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