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恩格斯說:“封建的中世紀的終結和近代資本主義的開端,是以大人物為標志的。”中國從“封建的的中世紀的終結”過渡到“近代”資本主義的開端,雖比歐洲晚了幾個世紀,但在我們自己的“過渡”時期中,也出現了一個大人物,他就是誕生于1792年的龔自珍。
龔自珍在思想上開一代風氣,從19世紀到20世紀,論者不絕。有人說:“近數年士大夫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其風氣實定公開之。”胡適對龔自珍的評價是:“但開風氣不為師,龔生此言吾最喜。”柳亞子云:“記取定公名論在,但開風氣盡堪豪。”梁啟超說:“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文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熱,稍進乃厭其淺薄。然今文學派之開拓,實自龔氏。”1932年《大公報》刊發張蔭麟撰《龔自珍誕生百四十年紀念》一文,文中說“彼固一‘先天下憂’之志士:上下古今,討究經國緯民之大計,效痛哭流涕之賈生,以開創風氣為己任。”30年代蘇淵雷教授就撰文說:“清末民初是一個大轉變的時代,士人激昂慷慨,好談天下事,飛揚跋扈,正是他們人生的極致;……一時稍解吟詠或奔走國事的青年,多少帶點定庵的氣息。大抵改革時代,最需要一種反抗的精神和奔放的熱情。”
一百多年來論龔自珍才高者更是不勝枚舉。梁章鉅說他“抱負恢奇,才筆橫恣,不為家學所囿”。葉德輝說他“曠代逸才,負經營世宙之略”。有人說他“空絕一世”,有人說他“絕世奇才”。魏源評其文說:“實不見天下有二原之水,二本之木。”林則徐赴廣東禁煙途中讀其惠贈大作后致信說:“責難陳義之高,非謀識宏遠者不能言,而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譚嗣同有名句“汪魏龔王始是才”。(汪指汪中,魏指魏源,王指王運)
章太炎是貶龔的。他寫道:“……自珍之文貴于世,而文學涂地垂盡,將漢種滅亡之妖邪?”錢鐘書的父親錢基博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對章太炎之論甚不以為然。他說,章太炎“于后生崇信之龔自珍,極口詆排,致以為漢種滅亡之妖焉。世或以為不允也”。
龔自珍在思想文化上開一代風氣是多方面的,如對君主專制從根本上發生了懷疑,主變的改革觀,人性無善惡論,尊史的歷史意識,尊情的藝術主張,解放個性等等。龔自珍何以會有興王思想呢?這就要說到他的衰世說。我們古人有三世說,即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龔自珍之三世說為治世、亂世、衰世。他是這樣描述衰世的: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
這實際上是龔自珍所觀察的晚清景象:文章史籍、法律規章、禮儀制度、等級名分等等,一切都像模像樣,嬉戲游樂、歌舞升平,也頗像盛世。以至黑白混雜,音律混亂,道路荒蕪,田疇毀壞,人們也覺得是盛世的樣子。人心渾渾噩噩,不會出言犯忌,也好像是“天下有道庶人不議”。只是才相、才史、才將、才士、才民、才工、才商越來越少,市場上連個合格的經紀人也難找到,膽大藝高的小偷和強盜都少見。更可怕的是才士與才民被“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如果世上的人們憂國憂民,敢恨敢愛,向上向善的心都蕩然無存,沒有生機,沒有生氣,沒有不同的聲音,“萬馬齊喑”,這樣一個社會還不是衰世嗎?結果是“亂亦竟不遠矣”,亂世即將到來。
龔自珍的興王思想,主要在他年輕時所寫《尊隱》一文中,是以隱蔽的寫法寫出他的改朝換代思想。文中以“京師”和“山中”相對,“京師”代表本朝統治力量,“山中”是反抗力量。王朝初建類似早晨,“京師”強盛,后來類似中午已至稍遜,到了黃昏之際,君子就不到“京師”去了,“京師”只能任用些丑類和不才,于是“京師”之氣泄,“山中”之氣盛。最后是“山中之民有大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造反之新王將橫空出世,銳不可擋。
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人才踞上游,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有人說龔自珍這首有名的七律《詠史》是諷刺當時卑顏屈膝的文化名人的,實則這首詩是從朝廷與文化名人關系的視角說衰世。牢盆狎客何以能操全算,團扇人才何以能踞上游,文化名人何以懼怕文字獄?世道使然,此世道自然是統治者所營造。文化名人甘受朝廷擺布、玩弄者,可以作高官發大財,稍有逆意即遭文字獄,一些違心著述者也不過為了混口飯吃。龔自珍對文化名流等景況極為憤慨。后兩句是說反抗朝廷的人不要停止反抗。此詩主題仍是衰世與興王。
龔自珍詩云:“五十年中言定驗”。他預言鴉片戰爭要失敗,在他死前即驗證。他死后十年,太平軍起于廣西,初始之勢真如“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不久建都南京,只是這個山中之王洪秀全不怎么樣。又過半個世紀,清王朝覆滅,但孫中山不是再建一個新王朝而是要建立民主共和國,這已超出龔自珍的預料了。
龔自珍生于閉關鎖國的清王朝,他的思想不可能先進,他對產業革命的興起、資本主義世界、馬克思主義及科學、民主、議會、選舉等茫然不知。今人十分重視的是他論世之深刻,欣賞的是他開創了大膽建議大膽批評的風氣,是思想解放的先鋒。龔自珍自知“書生挾策成何濟”,仍然“狂言重起廿年喑”,批判鋒芒所向廣而深,誠如王芑孫說:“上關朝廷,下及冠蓋,口不擇言,動與世忤。”清王朝是禁止“楚士橫議”的,畢竟已到衰世,經過龔自珍開創,又經過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已是禁不勝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