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21世紀之際,我這個1917年出生的老人,當然是感慨萬端的。近二十年來,幸虧走上了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道路,國家的經濟地位上升了,人民生活有了較大的改善。但是民主法治落后,腐敗現象叢生,人民對此很不滿意。放眼世界,經濟全球化,人類進入信息時代,科技與經濟的競爭日趨劇烈。據有關方面統計,我們的綜合國力居世界第七位,可是經濟競爭力卻仍居第四十位左右(香港、臺灣居前十位)。這應該引起國人的高度警惕啊!百年前,我們落后挨打,辛亥革命后,仍然落后挨打。五四運動迎來自古沒有的德賽兩位先生,引進馬克思主義和俄國十月革命經驗。經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國共兩黨沙場決勝,我們黨領導人民終于取得了1949年革命的勝利,建立了新中國。建國后,由于對馬克思學說教條主義的理解,從蘇聯學來無產階級專政的錯誤實踐,以及實行僵化的計劃經濟模式,并同中國自古相傳的乾綱專斷相結合,大大地冷落了德賽兩位先生,使我們走了二十多年彎路,經歷了史無前例的“大躍進”和“文革”十年災難,幾乎走上一條絕路。而那二十多年,正是世界科學技術、經濟人文突飛猛進的年代。因此,我希望進入新世紀之后,揚長避短,經濟、政治雙雙改革開放,兩條腿邁步前進,走上導致人類歷史前進的民主、科學、法治、市場經濟的康莊大道。
耄耋之人,余生不多,精力有限,新知難涉,常常只有回顧與反思。反思種種經歷,走過的道路,哪些事還要提高警惕。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反思是為了更好地前進。1997年列席十五大時,我有一個書面發(fā)言:《關于防“左”的感想與意見》,隨后在刊物上發(fā)表了。文中提出一個重要的建議:應當開始總結這二十年來(1978-1998)的經驗教訓,作出我們黨的第三個《歷史決議》。“設想一下,如果沒有第二個《歷史決議》,這二十年能這樣走過來嗎?在經濟生活方面能有這樣巨大的進步嗎?何況這二十年中并非沒有曲折,沒有艱難,沒有干擾。”
我現在想談的,還是同“防左”有關的一些感想,先從個人有關的經歷談起。
重視歷史經驗教訓
應該說,從抗戰(zhàn)初期一直到延安整風,自己的經歷還算比較順當的。當年接受黨的教育,學習毛澤東的著作,為抗戰(zhàn)南奔北走。我在湖南地下黨工作時,1939年到重慶參加南方局的青年工作會議。馮文彬、胡喬木代表中央青委出席會議。聽王明、博古作過報告,博古抱了一大堆俄文厚版書,印象很深,如同講壇上的迂腐教授,當年大家并不喜歡這種搬書本的教授。會后和胡喬木到湖南檢查工作,轉了一個月。當年我在地方上“紅”了(即暴露了),南方局決定調我到延安。又同胡喬木一起到了延安,就被“扣”在中央青委宣傳部工作。1941年調到《解放日報》。在這期間,我的處境還比較正常。
1941年,整風運動先在黨的上層進行,主要是整王明的“左”傾教條主義,清算其在土地革命時期對黨造成的危害和損失。由于發(fā)生了王實味等問題,隨后整風從上層轉到全黨來進行,就涉及到了廣大知識分子,當時把知識分子的什么缺點都歸結為“小資產階級思想”。這跟解放以后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歸結為“資產階級思想”是類似的。關于延安整風運動的歷史意義,已經有了定論;但知識分子從而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的副作用,很少有人談及。整風運動隨即轉入可怕的“搶救運動”,至今還沒有見到對此事的全面論述。我是在這次運動中被捕坐牢的。
總結我們黨的歷史經驗,我以為最主要是弄清“左”的問題。1992年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特別講了“左”是我們黨根深蒂固的問題。
歷史上“左”造成了把人往死里整的嚴重后果。土地革命時期從富田事變前后開始“肅反”,打“AB團”、打“社會民主黨”、“改組派”、“托派”、“羅章龍派”等等,直到長征結束才停止。
延安“搶救運動”,由康生發(fā)起并執(zhí)行,康生1937年從蘇聯回來,把蘇聯錯誤肅反的那一套也帶了回來,說什么延安黨政軍機關“特務如麻”,毛澤東也曾一度相信,隨即擴大到華北、華中所有根據地。當時沿用刑訊逼供信的辦法,臆造出了國民黨統治地區(qū)的“紅旗黨”,把四川、河南、甘肅、廣西、廣東、浙江、湖南等省的我地下黨,幾乎無一例外,都打成了“紅旗黨”。中央黨校動手最早,我的一位老同學在逼供之下,誣陷我為特務,且是他的“領導人”,于是我被抓了起來。在棗園、保安處等地共關了幾百上千人。楊靜仁、武衡、吳波、周建南等都和我關在一起。當時逼供信很厲害。我經歷過五天五夜不給睡覺,不準眨眼睛,認為這樣就可能失去控制講出真話來。我當時挺住了,沒有亂講。這種辦法有長到半個月的。幸有毛澤東提出的九條方針,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等,才沒有重復過去亂殺的錯誤。隨后,毛在中央黨校大會上,脫帽鞠躬,對被錯整的同志表示歉意,這場運動就此草草結束。1950年我在長沙看過唐縱的全部日記。唐縱是國民黨軍統特務頭頭,戴笠的二把手,在蔣介石侍從室負責特工。他在1942年8月23日的日記上寫道:現在延安很亂,可惜我們沒有一個內線(唐縱日記現已出版)。可見,康生說的什么“特務如麻”,完全是自己亂自己。
遺憾的是從江西時期起,如此嚴重、可怕和慘痛的教訓,一直沒有認真總結,以致解放以后,從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派、反右傾、“四清”到“文革”,政治運動一直不斷,其損失其后果的嚴重性,真是難以估量的。反右派整了當時十分之一的知識分子;廬山會議后反右傾,傷及380萬人;“四清”運動認為三分之一基層政權不在我們手中;十年“文革”更是遍地敵情,冤案如山,國家主席、三軍元帥都難幸免。1978年后我們黨大刀闊斧地平反一切冤假錯案,基本結束了自己整自己的漫長歷史,但積習猶存,余波未息。對舉世公認的改革開放現實,對鄧小平的“一個中心”、“三個面向”、“三個有利于”等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正確理論與實踐,近年來還不是遭到持極左觀點人們的“萬言書”的攻擊么?所以來日方長,斗爭正未有窮期。
延安的“搶救運動”,使我頭腦更加冷靜,較能夠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黨有史以來一大難題
不斷運動,不斷整人,這個現象在我黨歷史上反復出現,必須從根本上挖出它的思想根源。
首先是理論與認識問題。長期以來我們吃虧于“左”的教條主義的束縛,局限于階級斗爭和“消滅一切私有制”(及由此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的框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正確的,但對于革命的進程他們沒有也不可能有具體的設想。對革命高潮何時到來,就曾估計得樂觀了,但也只是探討性的,尤其恩格斯到了晚年,已認識到早年的估計過于樂觀,并認為經過議會道路改造資本主義是可能的。馬克思曾設想在資本主義不發(fā)達(直至非資本主義)的東方國家避免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所帶來的痛苦,而更快地導向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即所謂跨越“卡夫丁峽谷”。馬克思僅僅是提出了一個設想,這種產生于資本主義發(fā)展很不成熟時期的革命的設想,竟為東方革命國家一一實踐!由于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似乎更證明了這一設想的指導意義。十月革命源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列寧曾匆匆得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即垂死階段這一結論,似乎資本主義的壽命屈指可數了,社會主義革命不久就會在全世界取得勝利;同時還提出共產主義可以首先在一國取得勝利的觀點。列寧急于消滅私有制和過渡到共產主義,碰了釘子后,改行新經濟政策,認識到過渡到社會主義是長期的過程。這是符合當時蘇聯歷史實際的正確政策。可惜列寧死得太早。斯大林沒有接受列寧的新認識,加速實行國家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實行完全的計劃經濟;條件不成熟,遇到困難就搞階級斗爭,搞肅反,實行鎮(zhèn)壓政策。我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實行的是“一邊倒”的政策,一切仿效蘇聯。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科學總是隨著人類的進步不斷發(fā)展的。不同時代,不同國度都應當對馬克思主義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而不能死抱住馬克思的片言只語或已經過時的觀點,生搬硬套。我們犯了歷史性的錯誤,不能怪馬克思,也不能怪列寧、斯大林,只能怪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并沒有遵從唯物史觀的根本原則: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基礎是生產力和經濟制度,而不是上層建筑,后者對前者只能起一定的反作用。我們對這一點,尤其在十年“文革”中,完全顛倒了。戰(zhàn)爭年代我們講新民主主義,搞三三制;1945年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中講到:要將“中國建成為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的新國家”;我們一直認為中國沒有經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階段,資本主義在中國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要允許民族資本主義有一個合理的發(fā)展。毛澤東還談到,“只有經過民主主義,才能達到社會主義,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天經地義。”“沒有幾萬萬人的個性的解放和個性的發(fā)展……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廢墟上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來,那只是完全的空想。”毛澤東這些正確的理論、思想,建國后可惜被拋棄了。新中國一成立,就急于進入社會主義,搞“一天等于二十年”,搞“大躍進”和“三面紅旗”,一直錯到十年“文革”,到“崩潰的邊緣”。回顧歷史,真是感慨萬端。
其次“左”的反復出現還有一個根本原因——體制問題(來源于“無產階級專政”同封建專制主義相結合),即我們“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還有待加強,這就同民主化的問題有關了。
我國是一個封建專制主義長達兩千多年的國家,儒家命根三綱六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于是從秦始皇到蔣介石,一直是一個個人專斷、家長制和愚昧、盲從、迷信的國家;當然也是一個權力無限,濫用權力,沒有監(jiān)督與法治的國家。舊社會的這種專制傳統也不能不影響到我們的黨與我們的新中國。
革命和戰(zhàn)爭年代,我們的地下黨與根據地的黨對敵斗爭尖銳,戰(zhàn)爭環(huán)境、軍事生活,需要高度集中統一的領導,黨政不分,客觀形勢使然,當時不能不這樣做。但當年也還有某些值得回憶的民主生活。延安整風開始后,廣泛填寫“小廣播表”即屬十分異常行動,以后就逐漸不敢隨便說話了。建國之后,戰(zhàn)爭年代這些傳統不僅繼承下來,而且歷次運動有所發(fā)展。黨員要做“馴服工具”,人人以當螺絲釘為榮。一個以反封建專制主義為天然職責的共產黨,到十年“文革”,林彪鼓吹個人崇拜、個人迷信,“一句頂一萬句”;“四人幫”搞封建法西斯專制主義;全國人民天天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搞“早請示,晚匯報”。于是圍著一個人轉成為生活習慣。這不能不使我們深思。
第三,從文化層面上講,缺乏科學素養(yǎng)和排斥科學精神也是一個根本原因。革命年代搞政治斗爭,法治難于健全,是必然的;可是革命勝利后搞建設,革命黨變成執(zhí)政黨,就再不能“無法無天”,不講科學規(guī)律,排斥法治了。科學思想、科學精神包含客觀的依據,理性的思考,平等的爭論,最終是實踐的不斷檢驗;科學精神有賴于民主精神,而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正是民主的基礎,所謂權威主義(“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崇拜毛主席要到迷信的程度,服從毛主席要到盲從的程度”),是同科學精神水火不相容的。只有科學精神才能保證我們各種建設不犯錯誤,才能保證人類的進步。可是我們過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大搞一言堂、家長制、大搞個人崇拜、個人迷信;于是導致大權獨攬,唯我獨尊、定于一尊,一個人說了算。直到改革開放年代,這種習慣有了改變,但還不夠徹底。我們還出現過同科學精神相反的“新權威主義”熱,社會主義同封建專制主義還沒有完全脫鉤。
第四,“左”似乎有一種“慣性”,“越‘左’越革命”,作為一種“生存意識”深深地銘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右傾危險,“左”傾保險,右是立場問題、“左”是方法問題的傳統舊觀念,至今還在起作用。“右”的平反了,仍被冷落,尚有余悸,被告誡要“夾住尾巴”;犯左傾錯誤的人往往總被提拔重用,“文革”時造反派人物有些依舊升官跑紅。因此“萬言書”不斷,“左”傾思想嚴重的人一遇機會便興風作浪,肆無忌憚,甚至不點名地批判鄧小平理論。相反,強調反“左”,強調一下要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強調一下黨和國家都應該走上民主化的康莊大道,就會被認為“自由化”了、不利于“團結一致”了。
總之,民主、科學、法治,以及市場經濟,是人類歷史進步的依據,也是馬克思主義得以產生與發(fā)展的依靠,我們必須遵循鄧小平理論,堅定不渝,貫徹到底,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堅決貫徹鄧小平1980年的講話
應該說“文革”以后,我國在經濟方面比較好地吸取了經驗教訓,有了較大的突破。經過十多年的曲折,反復實踐,我們終于認識清楚市場經濟是人類社會歷史上不可逾越的一個階段,現代市場經濟制度適用于不同的國家和社會,總之,利多害少,包容性強,效率較高,成本較低。只有通過市場經濟,才能建設好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是鄧小平理論上的一大突破。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規(guī)定為實現共同富裕,避免兩極分化(追求社會公正)。近20 年的實踐,證明鄧小平理論的正確,當然,隨著實踐不斷發(fā)展,這一新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還要繼續(xù)發(fā)展。
相對而言,改革開放表現在政治體制,即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還要進一步加強。
1980年8月31日,中央政治局通過了鄧小平《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這一極其重要的講話。由于當時發(fā)生了波蘭團結工會的問題,有人提出要防止“自由化”思潮,這個講話就被擱置下來了,直到現在,很少再提及。我在1997年9月列席十五大時的書面發(fā)言《關于防“左”的感想和意見》,摘引了鄧小平《講話》的很多原文,為的是以其正確性和權威性來說明《講話》中所批判的封建專制主義的殘余影響,權力過分集中,家長制作風,特權思想,黨政不分,以黨代政,黨內民主生活不正常,法制的不完備和法治難以貫徹,等等方面,都還解決得不夠好。而政治體制改革如不能同經濟體制改革同步進行,必然影響經濟的更好發(fā)展,尤其使得國有企業(yè)改革遲滯不前。
黨的十一屆五中全會通過的《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是一個很好的文件,文件的內容同鄧小平《講話》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堅持集體領導,反對個人專斷;要講真話,言行一致;發(fā)揚黨內民主,正確對待不同意見;接受黨和群眾的監(jiān)督,不準搞特權,等等。“關于發(fā)揚黨內民主”是這樣寫的:“首先要允許黨員發(fā)表不同意見,對問題進行充分的討論,真正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嚴格實行不抓辮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的‘三不主義’。”這些“生活準則”寫得都很具體,但是,實行得怎么樣呢?我認為還很不夠,周揚事件就是這個《準則》通過不久之后發(fā)生的。
生活告訴我們:“左”的教條主義和封建專制主義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每前進一步都是艱難的。記得在推行農村責任制的時候,有些省委的領導很生動地描繪過這個艱難的過程:“第一年說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