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漠
沒想到能夠同這些老遠老遠從省城來的作家共同坐在一條船上,而且竟然差不多有一天的時間,這就讓秋林心里一直竊喜不已。只可惜沒有一個女作家。
湖面呈“S”形,岸畔巖石嶙峋,古樹參天,東一蓬西一蓬的到處有山花爛漫,就引得作家們一路訝異著,驚呼著,慢慢來到一個沱灣處。聽得見山泉的叮咚聲從一溜亂石間清脆悅耳滴響出來,作家們就說,停船停船,我們也到山上去逛逛。老李不是說哪兒都會有這種湖,這兒的石頭還是道光年間的貢品么?
李作家就回話說,在這兒當知青時我親自在縣志上看到的。不信,我們回去路過縣城的時候,我負責把縣志找出來你們看。
作家們就一窩蜂似擁上岸去了。
曾經在好幾個水淺的地方作過停留讓作家們釣魚,只是看來運氣都不佳,加之都不算沉得住氣,漁竿稍一見動就忙著扯了起來,于是就只有兩三位作家成功地釣上來過一兩條魚。作家們并不把魚當魚,不要說一兩條剛剛能吃鉤的,有一條可能還不少于半斤,都被他們在船板上拋玩一會,又半死不活再甩回湖里去了。盡管如此,秋林也還沒有覺得心疼。
這是湖的深處,水無疑也要冷些,連一個魚泡都不見冒;那幾位釣上來過魚,因此受到了一般人的恭維,還想再釣兩條顯顯本事的作家,甩了幾竿連收獲的蹤影都不見,終于也跟著陸續走下船去了。
秋林也走出機艙來,看到作家們一會兒就把影子在岸邊的老林間撒得時隱時現。
在船板上選一沓干凈的地方坐下,秋林還是一臉的滿足表情。
早在一個星期以前,爹就說了,鎮長通知他,說鎮里要邀請一批省里的作家來湖里玩一天,要他們把汽油預備充足,打掃打掃船艙,擦拭干凈船舷,可能的話再添置一兩個座位。
用一個放早學的時間秋林就可以把這些事情做了。因為游客并沒有不絕如縷,爹就不用放下活路來經營;又正是春耕大忙時節,要撻油菜要薅秧,哪怕耽擱半天,他都不情愿,為作家們劃船的事也只好讓秋林來干了。把這意思告訴給秋林時,爹的樣子有些過意不去,說要是他們來的時候沒有逢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怕就得請假出來了。爹特別叮囑說,鎮長交待了,不僅不能向作家們收船錢,他們要釣魚耍也由他們。
要得。秋林回答得異常爽快。他心里還想,爹真是沒有讀過好多書啊,能為省里來的作家開一天船,不要說只擔擱一天的課,就是擔擱幾天我還求之不得呢。再說,作家們肯從省里遠天遠地的到你這山溝溝一次,就只值你二十塊的船錢、十塊一天的釣魚錢么?
等作家來的這一個多星期,秋林像換了個人,整天都樂滋滋的眉歡眼笑著。
鎮里去年年底才決定把湖開發出來。因為就秋林家離湖最近,鎮長就來作秋林爹的動員工作,說鎮里已經出錢在報紙上作了宣傳,并即刻就要在山腳建一幢賓館,城里來湖上游玩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建議他把湖承包下來,既可以養些魚,又可以去買一條小艇來跑,實在湊不夠錢,可由鎮里擔保去銀行貸款。可三四個月過去,鎮里拉通了一條毛路到山腳,除了過年前后曾來過幾撥縣里的人外,這些作家就還是第一批來自縣城之外的客人。
而來自縣城之外的這第一批客人——省里的作家,鎮長也說過,是他通過一層層的關系好不容易才請到的。他說他相信作家們的宣傳一定要比報紙宣傳的效果明顯。
縣里來的幾批客人,鎮長也是這么要求的:不能收他們的船錢。并沒有告訴他們湖里還養魚,直至在游船上看到了魚兒游動的影子,一個個才說起早應該想到既是天生的一個湖就肯定是有魚的,怎么會不帶一根漁竿來。即便沒有釣走一條魚兒,但總是連一分油錢都沒有收回,爹就逐漸有些惱火起來。他不知道這回省里來的作家,又是些什么角色,坐了人家的船,還要釣魚怎么就可以不開錢。長此下去,假如鎮長下次又從北京請一些人,顯然更是不會讓北京來的人開船錢釣魚錢的,那他什么時候才能把投入的錢找回來呢?
秋林不在意爹什么時候能夠找回投入湖里的錢,也無法想象省里作家來湖里玩一次能夠起到哪樣的宣傳效果;他只是一味地相信著:省里來的作家,是一定與其他人不同的。
比如說就是他們老師,聽了他要去為省里來的作家們劃一天船的請假事由后,都要抑制不住流露出一臉的欣慕神色;好些個同學,直到他已跨出教室門老遠了,都還眼巴巴地望得他的背影發燙呢。
他沒有理由不被這種幸福感覺深深地陶醉。
所有的作家從岸邊的老林中回來時,都拿著一些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大大小小的石頭。
看著作家們因為撿的石頭太多太重,有些不勝其力而氣喘吁吁的樣子,秋林就沒能忍住悄悄笑了。他覺得作家們真是好玩。
石頭分成堆擱放在船板上后,一位作家提議說,我們是不是先成立一個評審委員會,把今天的撿石冠軍評出來?
并不見要把船開起來,秋林就退到船角,專心致志要看看作家們怎么評石。
經過一陣緊張激烈的討論,年紀最大的廖作家被眾口一辭推選為評審委員會組長,再用拈鬮的方式來確定了評委會的四名組成人員。秋林都記住了他們分別是羅作家、黃作家、袁作家和馬作家。
見眾人都屏聲靜氣了,廖作家就發話說,按照通常的評審規則,我們五人是不應該參評的;但辛辛苦苦進山一趟,撿回了這些石頭,就因為我們是評委而要讓它們失去評審資格,不僅我們于心不甘,石頭要是會說話,也會覺得不公平的。我的意見是,我們這些石頭,通通只給它們榮譽獎——各位意下如何?
事先都沒有誰意識到這一點,聽廖作家一說,羅作家和袁作家、馬作家就要退出評委會,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撿的石頭就算不能評上冠軍,亞軍、季軍總是有一份的。
另一位作家說,也用不著這樣,只要你們評得讓大家都心服口服就行了。
羅作家、袁作家、馬作家就繼續呆在評委會。
石頭在前頭船板上擺滿,有些還擺進了船艙來。五名評委站起,一個個都是鄭重其事的模樣,開始一堆堆去評品。
令秋林捧腹不已的是,幾乎每一位作家的石頭都被評上了獎,比如說,因為廖作家抱回的石頭最重,就被授予了個“泰山獎”;馬作家撿來的石頭像極了一顆人頭,只是缺少一個眼孔,獲“獨眼龍”獎非它莫屬;吳作家撿回的石頭可作硯,五位評委又想出一個“硯臺獎”;李作家剛一上船就直嚷他撿到的是一只烏龜,五位評委也不想多動腦筋去尋找獎項,就給了他個“烏龜獎”……還有什么“玲瓏獎”、“天女散花獎”、“紅杏出墻獎”、“吃里扒外獎”、“丹心獎”等等,多得讓秋林有些記不住。
最后,廖作家作總結說,每一塊石頭都有它自己的特色——你不能說“獨眼龍獎”要超過“烏龜獎”,你也不能說“玲瓏獎”沒有“吃里扒外獎”出色,根本無法確定一個統一的評獎標準;俗話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們只能兼收并蓄,用獎項來突出它們的長處。希望各位珍惜自己獲得的榮譽,同時承認和接受別的石頭的特色。
從設獎開始,作家們就一直哄笑不停。到廖作家作完總結為止,有兩位作家還笑得滿面是淚。
秋林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開心過。
笑夠了,就有作家說,這兒太冷了,要秋林找一處敞陽些的地方,他們要野炊了。
秋林沒有接受作家們一起去野炊的邀請,等他們都上岸去后,就躲進船艙,拿出媽媽在家里就替他包好的飯團,悄悄啃了一團。
回來的途中竟有五六位作家次第站上船沿對著湖面無所顧忌的撒尿——“嘩嘩嘩”聲甚至蓋過了機器的轟鳴,秋林都沒有覺得影響了他對作家的景仰和尊敬。船剛一駛進有陽光照耀的寬闊湖面,就有作家要他把船停下來,幾個一邊捋衣脫褲的,說想去水下玩玩。
才聽到說有作家要洗澡,秋林還表示了一點擔心:看上去作家們都并不見得身體健壯呢,這深山里面也還并沒有顯出十分的燠熱,他們禁得住水冷么?只是聽到了作家們把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的洗澡法叫做“農民澡”,他就滿心不甘起來。
湖面頓時熱鬧了起來,或“狗刨”,或“蛙爬”,或“蝶飛”,作家們一條條大魚樣在秋林眼前梭過來梭過去;偶兒一個翻覆,魚身就把一蓬蓬的黑色顯露到天光底下來刺眼。到底也還不是六月的天氣,作家們畢竟也不是魚,不一會兒就梭回到了人間的船板上來。秋林無從逃避,只得任由那一蓬蓬的黑色,以及躲藏在黑色中間比李作家撿來更像“烏龜”的玩意紛紛從眼前晃過去。
這就讓秋林覺得丑陋惡心到了極點。
他想,剛剛才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洗過澡的不都是一些作家么?就因為赤身裸體一絲不掛,丑陋惡心,就不能叫它“作家澡”或其它的什么而非要叫成“農民澡”?
其實爹曾不止一次在暑天帶著他來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洗過這種“農民澡”,并且當然也不止一次使用過這種叫法。
只是偏偏就不習慣作家們也這么洗也這么叫。
秋林的臉色從此就掛滿冰霜,直到重新回到出發地點,也再沒有露過一絲笑靨。
到此為止他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是因為在作家們面前他始終無由丟棄一份膽怯的心理;從此開始他更是決心半句話都不說,對偶有作家有話要問到他,他一律采取點頭或搖頭來回答。
后來,作家們又用自己辛辛苦苦撿來的一塊塊石頭在湖面上打起了水漂。最先甩出的還是那些讓幾位評委腦汁絞盡都沒有想出一個獎項來安上的石頭,甩到最后,一個個都暗中較上了勁來,全然忘了廖作家寄予各位要“珍惜”自己獲得的榮譽的希望,連“玲瓏獎”“丹心獎”之類也被拋進了湖里。換在先前,秋林也會覺得作家們真是好玩的。只是現在,他心中涌出的一味就是:無聊!無聊!
連同作家們釣上了魚撥弄一會又氣息奄奄的把它們重新丟進湖去,上岸去做一頓野炊就讓炭火把岸沿的一截湖水糟塌得黑不溜秋,還肆無忌憚地把一泡泡尿水在滿湖上撒得“嘩嘩”響……秋林覺得他們一時間都變得可惡至極……
船還沒有靠岸,就見鎮長已然等在一棵老樹下了。
他問作家們,玩得如何。
都說,玩得舒服,玩得愜意。
都有些累了,就沒有誰主動提出回去就寫一篇要比報紙更有宣傳效果的文章出來。
等作家們上路,身影也在夕陽下的樹林間隱隱綽綽起來了,秋林就搬起廖作家那塊被授予過“泰山獎”的大石頭,奮力向湖中一砸。劇烈的水花迸濺把小艇激蕩得一陣陣搖晃不已,他勉力扶住一邊船沿,趁勢伸長了腳去,對著那些作家們既不能用來打水漂又并沒有拿去珍藏的有獎沒獎的石頭,“嘩啦”“嘩啦”的通通刨下了湖去,口里一個勁地嚷罵道:“狗屁!”“狗屁!”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有一天鎮長來到秋林家里,有意無意地說起,一直沒有接到作家們寄來為那片湖寫的文章。他也幾乎翻遍了相關的報紙雜志,就是找不到作家們關于那次游湖的一丁點記述,話外之音,有向秋林爹致歉的意思。
對此秋林倒是從來沒有指望。他想,值得作家們游玩的地方可是多著呢,一個深山溝里的一片小小的湖,能夠不遠千里來一趟,都是給了你好大的面子了,當真就要人家寫一篇文章出來么?
接著他還是忍不住責怪起自己來:當初本是已經跳下船要去追上作家們,告訴他們不能就這么白玩一趟的;他擔擱了功課來為他們開船,加上損失的幾條魚都可以忽略不計,幾塊油錢總是應該開吧。為什么跑了幾步就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