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我從山西調來北京,趕上了中國戲劇節。好戲連臺,名角薈萃,其中就有一臺黑龍江省的龍江劇《荒唐寶玉》,有一個主角兒白淑賢。此后就不斷地看她的戲,逐步形成了對龍江劇對白淑賢的一些認識。
2002年2月6日,哈爾濱舉行了“白淑賢與龍江劇藝術研討會”,總結白淑賢的藝術成就和龍江劇的發展歷程,研究在新世紀龍江劇藝術如何繁榮,我也參加了,還聽了白淑賢的總結性發言。
十分有趣,白淑賢初登舞臺演出的第一個戲叫做《登高望遠》。40年的藝術實踐,40年的劇種建設,正好像登高望遠,步步前進。白淑賢有一段經驗之談,她說:“有人看見峽谷就想到深淵,而我看到峽谷就想架設一座橋梁渡過去。”這種登高望遠、見谷思橋的進取精神多么可貴!人有精神支柱才能生存得硬氣,才能有創造的勇氣和智慧。白淑賢和她的同志們就是在這個精神支柱支撐下,拼搏創造了40年。她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共走了三步:從不自覺的嘗試,到有意識的探索,到打開思路加快步伐全面建設,終于使一個具有鮮明的黑土色彩、現代風韻和高超技藝的新興劇種,躋身于中國戲曲藝術之林。
從“四不像”到“八面錦”
白淑賢清楚地認識到,今天建設新劇種,要適應今天的觀眾的審美情趣,要在刻畫人物形象上,體現新時代的氣息,體現黑龍江的地方風格。她說:
作為創建新劇種的隊伍中的一員,在選擇自己的劇目時,在考慮自己的行當時,在研究自己的唱法和身段時,都應該有這種雄心,這種見地,這種很高的立足點。一名演員,特別是參加新劇種創建的演員,不能只埋頭于自己的一招一式,一唱一念,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博采眾長,才能使自己的劇種不斷豐富,不斷發展,成為適應時代需要的大劇種。
龍江劇在白淑賢和她的同志們的共同創建中形成了,而且形成自己的表演程式。然而,就像一切新生事物一樣,并不能立即得到承認。有人挖苦說,這種表演是“四不像”。之所以這樣說,是他們拿京劇、評劇等一些老劇種、大劇種的尺子來衡量的。那么,老劇種、大劇種是從哪里來的?哪一個老劇種、大劇種開始的時候不是“四不像”?京劇是由徽劇、漢劇、昆劇、梆子戲融合而成的,不是典型的“四不像”嗎?可是現在被尊為國粹、國劇。評劇是在“蹦蹦兒”基礎上發展成大劇種的,現在不是成了東北的“老二”了嗎?越劇原是浙江嵊州的曲藝“落地唱書”,現在成了全國的大劇種。如此說來,“四不像”倒是劇種發展過程中的一種必然現象、必經的過程。白淑賢說:
創建并形成龍江劇自己的表演程式的起點,不應是其他劇種原有的歷史起點,而應該是它(龍江劇)所誕生的時代的起點。龍江劇應該具有強烈的創新意識,應該兼收并蓄眾家之長為我所用。
龍江劇兼收并蓄誰家之長呢?又是如何兼收并蓄的呢?這里有一個前提,就是為什么要創建劇種,為誰創建劇種,創建怎樣的劇種。按照白淑賢的說法,就是要創建家鄉戲。她說:“既為家鄉戲,就不能離開她的母體——二人轉和拉場戲,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和特點。”她之所以這樣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是她基于對二人轉和拉場戲這種植根于黑土地的民間藝術的了解和摯愛。她認為,黑土地文化是多種文化的綜合體。它在本地原始文化、中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相互撞擊、相互融合中形成了動態文化的心理特征。這種文化心理的外化,則是敢愛敢恨,敢喜敢怒,在藝術表演形式上載歌載舞,不僅唱,而且用形體的各部位舞蹈化動作,來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黑龍江的觀眾喜歡這種火暴、熱烈、夸張、優美、開放的秧歌舞步和情調,看到它倍覺親切。新創建的龍江劇就應該適應黑龍江人民的審美情趣。這就自然得出結論:龍江劇必須以二人轉和拉場戲為母體,必須是強烈的動態藝術,必須有濃重的黑土豪情。正如著名導演藝術家李紫貴先生說的:演員在臺上要動起來。也如導演張玉超要求的:要盡量往地方風格上靠,要動,要扭起來。
說龍江劇藝術個性已經形成,還表現在它的音樂上。龍江劇建設中沒有回避在音樂上與吉劇和遼南戲同源于“二人轉”這個客觀事實,而是也像選劇目時那樣,從劇種建設出發,為我所用。有了吉劇、遼南戲,還可以有龍江劇,各搞各的,相互競爭,相得益彰。龍江劇在音樂唱腔的創作中,廣采博納,因劇目和人物需要,創造了新腔。《木蘭傳奇》中追思悼念金勇的大板唱腔,顯然與輕快的小曲不同,是創作成分比較大的,然而它不失黑土藝術的特色。
白淑賢們是有文化品位的,他們不是為土而土,他們對民間藝術不僅選擇,尤其進行了加工提煉。對于傳統戲曲表演程式的繼承和改造,更是不言而喻的。白淑賢是評劇科班出身,基本功扎實,稱得上運用自如,但是在運用時進行了選擇和改造。白淑賢還對舞蹈、武術加以吸收、運用。這樣,民間的,傳統的,姐妹藝術的精華加以綜合,“四不像”變成了“八面錦”,橫看豎看都稱得上精品。無論是劉金定、賈寶玉、花木蘭,都成了龍江劇的人物,黑龍江的人物。劉厚生先生說,“這是傳統程式的發展、突破和提高”。龔和德先生說,“這種‘土’具有新鮮感、現代感”。郭漢城先生由此提出:“如果按照這條道路走下去,新劇種可以發展得更快一些,少走一些彎路。”
一劇之本,為我所用
在劇種建設中,劇目建設同表演程式的創新是密不可分的。而在劇目建設中,劇本的創作是基礎,即一劇之本。要創建龍江劇種,對劇本不能沒有要求。近二十年來龍江劇的“三部曲”是龍江劇劇種建設的重要成果和標志。《雙鎖山》是龍江劇的奠基劇目,《荒唐寶玉》、《木蘭傳奇》是走向成熟的兩座里程碑。他們所以要選這幾個戲,完全是從龍江劇劇種建設考慮的。這幾個戲給龍江劇藝術創造的余地大,他們就大膽地選來,為我所用。
白淑賢為什么決定在浩如煙海的歷史題材中選取花木蘭?紅云先生有一篇《談白淑賢藝術的新成就》的文章,論述《木蘭傳奇》創作中白淑賢的思想和作用:
白淑賢最了解自己,也最了解觀眾,她知道選個全新的題材,觀眾缺乏比較;選個歷史依據十分充分的題材,常又在創作中打“歷史”官司;那么,比較適合自己又能為作家廣開聯想的,則以民間文學《木蘭辭》所提供的花木蘭甚有優勢。
這里所講的“自己”,既是白淑賢本人,又是龍江劇。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對于戰爭的勝負,指揮員的決策至關重要,對于藝術建設,帶頭人的作用也事關成敗。對于原著的愛國主義主題,花木蘭的性格基調,都是必須堅持,不能改變的。但是,如何展現花木蘭的愛國主義和她的性格特征,卻可以取一個與眾不同的角度:開掘花木蘭的心理層面!這正是諸多《花木蘭》所沒有的,也正是龍江劇創新、突破,給花木蘭注入新的生命的契機。
白淑賢并沒有到此為止,她參與了創作的全過程。這里我們再轉引劇作者張興華的一段話:
到夜闌人靜,我才與白淑賢在電話里交談看法,擬訂提綱,之后,去揮毫疾書。一個本子,并非一次就能寫成,每當卡了殼,不管是凌晨,還是夜晚,我就跟她電話聯系,念段子,改句子,交流意見,討論章節,修改場次。……有時,電話一通,就是個把鐘頭。
豈止寫本子時如此,在投入排練以后依然如此。白淑賢不斷請專家提意見,只要覺得有不順的地方,決不放過。1993年7月,我受黑龍江省文化廳之約,參加全省藝術創作會,會議期間就參加了《木蘭傳奇》劇本的座談。以后進行彩排,我被請去觀看,我對一些唱詞提了些意見,白淑賢便要我干脆寫出來。由此可見,白淑賢抓劇本創作是如何的認真,說她在劇本創作的全過程都浸透心血,是毫不夸張的。《木蘭傳奇》的劇本,為綜合的二度創作打下了基礎。
一身絕技,幾尊形象
戲曲劇種一般都是以演員為核心形成的。他們身上有程式化的高超技藝,劇本也是為他們寫的。龍江劇的核心自然是白淑賢,在她身上薈萃了龍江劇刀馬花旦已有的全部技藝。這些都不是天賦的,而是排戲演戲,特別是演人物的過程中逐步創造積累的。
白淑賢演戲,不是一般地照著葫蘆畫瓢,而是演人物,演感情,演生活。白淑賢說:
我以為當一代演員具備并掌握了一定的藝術技巧和功力的時候,再提高則要靠自己對所從事的劇種的藝術規律的理解,靠對劇本所提供的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刻的剖析,靠對生活的認識和挖掘。
白淑賢確實是靠掌握龍江劇的藝術規律,剖析她所演的每一個人物,把他們放在黑土文化生活氛圍之中,塑造成一個個東北味的龍江劇形象。
劉金定性格熱烈、豪放,充滿激情,甚至有些任性、野性。她敢于不遵父命,自貼招婿榜,她真像個北大荒丫頭!然而,她的內心世界又是柔媚的,多情的。演賈寶玉,重彩之筆落在“荒唐”二字上。但這“荒唐”不是鬧劇的荒唐,而是悲劇的荒唐,在荒唐的故事中揭示嚴肅的主題。因此把握賈寶玉的思想脈絡是關鍵。他是個封建禮法的叛逆者,在“正人”、常人們看來荒唐的舉動,在寶玉看來卻并不荒唐。他敢哭敢鬧,敢愛敢恨,敢在大人物面前展露才華,敢和下層小人物接近,甚至敢和戲子演《豬八戒背媳婦》,他既有憨氣、傻氣,又有才氣、膽氣,他的性格的不同側面,反差很大。白淑賢正是把握住了賈寶玉的這些性格特征,充分發揮了龍江劇特有的藝術風格,把一個黑土地的賈寶玉塑造在舞臺上。演花木蘭則是著力于開掘她的思想深層面。花木蘭從不適應在男人兵陣中生活,到她成了個“男人”,成了三軍統帥,按常規來看,花木蘭形象的塑造似乎已經完成了。白淑賢與眾不同,她的戲恰恰是從此開始的。韓梅求愛、金勇醉酒、夢里出嫁,到得勝哭墳,揮毫明志,又真實地告訴人們,她不但是個統帥,她依然是個女人。她有情有愛,但是在戰爭環境中她不可能如愿以償,她只能在夢中表現,而當戰爭勝利之后,可以如愿以償了,與她相處了12年的金勇卻永遠離開了她。這是不是悲劇呢?當然是。這是不是對戰爭的控訴呢?不是。花木蘭個人愛情的悲劇性和民族戰爭的正義性之間有矛盾,但又有統一性。花木蘭用個人的犧牲和奉獻換得了國家民族的和平安定,成全了千千萬萬個家庭的幸福,是她的一腔“興國安邦赤子情”,這就更加深化了愛國主義的主題。至于她個人的悲劇,則是“榮譽得失身外事”了。這就是白淑賢的花木蘭的價值和感人之處。
塑造這樣一個花木蘭,白淑賢依然調動了龍江劇的諸多藝術手段,特別是在“夢嫁”一場,運用“單出頭”的表演手段,一個人扮演三個人物(金勇、婆婆、鄰家二嫂),表演得情趣橫生,淋漓盡致;施展絕技,雙手正反揮毫抒發情志,由此看出龍江劇的表演程式更加成熟,白淑賢的絕技更加高超。然而,我認為《木蘭傳奇》中白淑賢的唱,更有特色,是她塑造花木蘭與塑造劉金定、賈寶玉手段的最大不同之處。在哭墳時,她沒有過多的動作和身段,也沒有耍什么特技,只是靜下來祭奠,追憶,訴說,招魂,明志,因此唱腔不能零碎,而是把觀眾熟悉的龍江劇的各種板式組成一個大唱段,一氣呵成,蕩氣回腸,催人淚下。
剪發加肥,一心三用
白淑賢在勤學苦練方面,也是青年演員的榜樣。創建一個劇種的表演程式不容易,用這些程式演好演活人物也很不容易。領導給提供條件,導演老師指教,專家出主意固然重要,但代表性演員的勤學苦練更重要。為了龍江劇的建設,白淑賢真有一股“我不領班誰領班,我不吃苦誰吃苦”的大無畏精神。
她說:創造,是神圣的工作,要靠天才,更要靠勤奮,要吃別人不能吃的大苦。她甘當小學生,向京劇、評劇、舞蹈界的老師學,特別向二人轉的藝人學,向同輩學。學,但不是照搬,而是“為我所用”。她原本是學青衣的,卻要練成刀馬花旦,其難度可想而知。已經過了練幼功的年齡,卻還要從頭練撕腿、吊腿。至于二人轉的扭、耍、抖的絕技功夫,那是更要拿到手的。憑著她的決心、誠心、恒心,她終于練成了一身技藝。人們說,白淑賢演戲“忙乎”,人老是動,“不動不能說,不動不能唱,不動不能演”,十分確切地概括了白淑賢的演技。她在《雙鎖山》、《荒唐寶玉》、《木蘭傳奇》中邊唱邊舞邊雙手寫字,甚至反面寫字,“一心三用”的絕技,使觀眾專家無不嘆服。
人們看戲,既要看演員,又要看演員演的人物。白淑賢演了不少人物,這些人物大都是跨行當的,其中的賈寶玉離她原來的行當更遠。白淑賢接這個任務時,已經42歲,而出場時的賈寶玉才十五六歲。富貴子弟體胖臉圓,白淑賢卻“太瘦了”。體形怎么辦?改造自己!她毅然剪掉了一頭長發,變成一個小伙子。她加大飯量,填鴨子一樣使勁吃,終于使自己肥胖起來,成了“富家子弟”。演人物,真是將她改造了!
筑基建塔,栽樹乘涼
龍江劇有了自己獨特的程式,獨創的劇目,代表性的名演員,劇種形成了,在戲劇界,在全國都有了較大的影響。白淑賢兩度獲得文華表演獎,兩度獲得梅花獎,還獲得上海白玉蘭獎,可以說是功成名就了。那么,龍江劇下一步該怎么辦呢?專家看到并且提出:龍江劇已經創造的程式,盡管不只是刀馬花旦的,相關的武行、丑行、彩旦行也相當精彩,其他行當則弱一些;已經有了幾個成功的戲,有一些精彩的折子戲、小戲,但對一個劇種一個劇院來說,積累還嫌少;白淑賢現在已經年過半百,與她同臺的演員也多數年齡不小,后面的青年演員怎么樣呢;省龍江劇院的建設有了成效,全省還有第二個龍江劇團嗎?這些也正是白淑賢正在思考并且要著手解決的問題。她說:
要有一群“人合心”的有志之士共同奮斗。傳統戲的表演程式也是經過一代一代的藝術家不斷努力,才最后形成的。我們這樣年輕的新劇種,就更必須集思廣益,必須有這么一班人,志趣相投,抱成團兒,朝一個目標去想,使勁,才能成功。
白淑賢在龍江劇院帶起了領導班子和創作班子,抱成了團兒,繼續奮斗。他們從抓劇目生產入手,“一箭雙雕”,解決繼續創造程式和培養青年演員的問題。白淑賢選定了《梁紅玉》,作為攻堅目標。她沒有在戲里擔任角色,而是把她的學生推了出來。“一箭雙雕”,可以調動創作人員、老師和演員幾方面的積極性,成功了便是三豐收:劇目、人才、技藝。白淑賢說:“要加強演員的素質訓練,培養能文善武的優秀演員。作為一個劇種,既要有自己的劇本,又要有自己的音樂,更要有自己的導演,而最重要的要有自己的演員。如此說來,在今后的劇種建設中,一定要加強演員的素質訓練,從而培養出我們自己劇種的青年尖子演員。”現在,龍江劇在劇種、劇院、劇目、人才、表演程式諸多方面都踩出了路子,樹立了榜樣,能不能產生龍江劇的“第二團”呢?對這個問題,白淑賢不但有所考慮,而且正在著手解決。在龍江劇院改革和建設的時候,考慮如何發揮廣大演職人員的積極性,如何與二人轉劇團合作,進一步從母體藝術吸取營養,同時也推廣普及龍江劇的精品劇。這樣在長期合作、交流的過程中,使龍江劇的基座寬厚起來,融化為面貌更新鮮的龍江劇。
白淑賢還說過:
有些劇種,一經出現了名氣很大的頭牌領銜主演,卻封殺了后繼人才脫穎而出的機會。龍江劇在白淑賢身后,會不會重蹈前車的覆轍呢?另外,作為一個新興劇種的龍江劇,它的各類人才都沒有專門的學校培養,要保證長足的發展,必須建立自己的專業學校。
白淑賢的貢獻在于,她把在表演上的創造,規范為教材,傳給她的學生。這樣就能夠相傳下去,而且能夠大面積收效。她現在正在盛年,毅然放棄了爭奪梅花大獎的機會,把新排的戲讓給了她的學生,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辦學上。今年六月初,我參觀了白淑賢藝術基地,看了少年學員的精彩表演。同去的專家贊嘆說:他們在教學和管理上,使一些專門的藝術學校相形遜色。我們還看了龍江劇青年演員的演出,大家情不自禁地說:龍江劇后繼有人!(責任編輯 趙友慈)(作者為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常務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