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的去世是在意料之中的。因有精神準備,說不上很悲傷,但心里真疼啊。我非常崇拜孫犁。我對他的崇拜也有點小名氣,毛澤東譏諷延安早期的文人“言必稱希臘”,我不懂希臘,自己沒學問,就言必稱孫犁,常在會上拿他的話當我的話說。其實,我與孫犁接觸很少,我崇拜他主要出于作品。
我跟孫犁相交50年,總共只見過三次面。
第一次是1951年,當時在中央文學研究所(后改講習所)學習,剛剛出了長篇小說《平原烈火》,領導重視,有點風頭,大概為了鼓勵,便讓我以作家身份參加了“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蘇聯。這是樁很了不起的榮譽。團長由馮雪峰擔任,副團長是曹靖華、陳荒煤,而孫犁、李季、柳青、胡可、魏巍、馬加……等十幾位都是成員。我是最年輕的。當時第一次見孫犁的面,心想,哦,這就是孫犁!細高的個兒,有幾分清秀,不大說話,隨和卻不喜入群,也不愛摻和事兒,每有記者照相總躲到別人背后去,對人對事似乎都保持著距離。我最先讀他的作品是《荷花淀》,特別喜歡,文字那么流暢,意象那么精致,真美呀,那才叫文學呢!近年讀到他的《劫后十種》,更覺醉人,每一翻閱,立覺清風搔拂,凈水浸泡,很快便進入審美濃郁的夢鄉了。訪問蘇聯那次活動近兩個月,但不記得跟孫犁說過什么,我不善交際,他不愛說話,即便說過,也只幾句寒暄而已。日后聽人說,孫犁與人談到我去蘇聯時,只說了一句話:“徐光耀這個小伙子啊,咳?!庇∠笏坪醪⒉辉趺春谩!翱取敝┦裁?,我也不知道。
1958年,我被打成右派,一個跟頭從云彩里栽下來。1959年,從保定農場摘“帽兒”分到保定市文聯,當一名普通“工作人員”,連干部都不是。
1961年,孫犁大病一場,休養一段時間后,天津市委派了一輛吉普車,讓他到想去的地方轉轉。保定是孫犁少年時上學的地方,留有很深的印象和記憶。他先到了白洋淀,而后來到保定。保定市文聯領導一看大作家來了,就問誰認識他,我見無人答應,便說與他有過一面之交。于是文聯派我去陪他,為他指路,認門,逛逛。當時我想,往日在蘇聯,大家并肩比齊兒。如今我成“孫子”了,他會拿什么眼睛看我呢?哪知他一見我,喊聲“光耀”,手就伸過來了,不但親切如舊友,也不見任何大作家的架子。
在之后的時間里,我領著他到處轉。帶他去看了我曾采訪過的一位在洪災中涌現的很活潑的女勞模李桂花;又去了一畝泉、抱陽山,并在抱陽山的托山樹下合影留念。我非常珍視這張合影,不在攀高枝,是讓我看見了一個不嫌棄如此襤褸(細看可見我身上的補?。┖捅郴薜挠遗傻膶O犁,在我近年出版的《昨夜西風凋碧樹》中,特意將它印入其中。也正是這張照片,引發了我們的通信。
他回天津后,我將照片洗出寄給他。他很快回了信:“今日即收到寄來之照片,欣賞一遍,非常滿意。李桂花那個人物,確能做一部作品的主人公,略其弱點,突出其舍身為人的精神,確實是很能感動人的……明年春季我們去白洋淀轉轉吧?!痹捳Z平易,不居高,不擺譜,根本不提右派的事,連句勉我努力、給我鼓動的話也沒說,說明他眼里的我與一般人沒有任何差別。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接觸。
一晃十幾年過去,“文革”結束了。我的右派獲改正,恢復了黨籍、軍籍和級別,并出任保定市文聯主任。為了解決我夫妻幾十年兩地分居問題,我于1981年底調入河北省文聯。
大約是1986年前后,我讀孫犁新出的集子,才知道他在“文革”中兩次自殺,哎呀,太震驚了!他一生不曾與人正面沖撞,他的忍耐力是很大的,怎么會走到這條路上去?差一點這個人就沒了!當然,這十幾年,我一點不了解他的情況。但看他的文章,進入新時期后,孫犁更闊大更深邃了,語言也更精煉,目光更寬廣了,給人一種新的犀利、新的開掘感。但又感到他的情緒仍不甚昂揚,甚至有時還陷在自殺的心境中。我很擔心,于是就寫信:從文章中看到您曾自裁,非常吃驚,我乞求您再不可這樣做了!人們喜歡您,是離不開您的。您也是我不可缺少的人,是我的精神支柱之一。我請求您一定設法把自己救拔出來,好好生活下去,寫作下去……
這是中斷了十多年后的再次通信。信中我稱他為老師,我是看他的作品長大的,一直把他認做老師。可他回信說:我們是一輩人,是朋友,你無論如何不能叫我老師。又不無幽默地說:“我自己還沒有精神支柱,怎能當你的精神支柱?”當然,他承認我的信很善意,答應將盡力按我說的去做。我一方面感到安慰,一方面再不敢叫他老師了。再叫,他會不高興的。
1993年,天津文藝界為梁斌慶80大壽。梁斌是我的前任省文聯主席,我也去參加了。我去祝壽更想借機去看看孫犁。此前,孫犁知道為梁斌作壽,一定會有很多各地老友來參加,也就會有不少人順便來看他,于是放出話來:誰也不見。但我和韓映山及林業部的段華還是一起開小差,貿然跑去探望。我們進門就聲明,只坐半小時,忙忙地各自說說自己想說的話,照了張相,沒有時間涉及其他話題。
那次作壽,北京的賀敬之也去了,并對我說打算那天下午去看孫犁。所以當孫犁招呼保姆為我們切西瓜時,我就說:“西瓜留給賀敬之吧,他下午來?!睂O犁也就對保姆說:“那你拿回去,留著吧?!北D芬簿驼姘盐鞴媳ё吡?,這可笑嗎?我只覺我們心與心是直接見面的,一點不覺得有什么做作。同時,他也很尊重保姆,他們的關系十分融洽。保姆是他家的第一道關卡,去看孫犁必先經過他的保姆。
這是第三次見面。
1995年,他給我寫信,說不想寫文章了,身體、情緒都不允許了。我回信說,您還是寫吧。從文章看,您寫作時一定情緒高昂,精神愉快,有很好的心境,這能使身體更健康,更容易戰勝各種疾病。即使單為保障身子骨硬朗,也應堅持寫下去。他回信說,你的話固然是至理名言,可惜我做不到了,確實太困難了。當時我不懂,覺得他那么多極具思辨的文思不寫多可惜?,F在我一生病,才懂了身體真是工作的本錢,沒有力氣,強打精神也是打不起來的。
到1995年的六七月以后,孫犁突然與外界一刀兩斷,斷得異常果決,幾乎與所有的人割斷來往,進入了與世隔絕的狀態。此一舉,若不說它駭人,至少是很難使人理解的,我讀到過一些解釋此一現象的文章,但覺得未能解除疑惑。
到此為止,我總共收到過孫犁48封信。
2000年,天津有個活動,好像就是紀念孫犁的什么多少周年,有的人趁機去看他。前頭說過,孫犁是不喜歡人去看他的。有個人未經保姆同意,硬闖了進去,結果孫犁一句話都沒有,讓人非常難堪。孫犁就是這樣,極有個性,非常本色,身處大千世界,堅決維護本心之自由純凈,簡直夠得上一個偉人,但他的不曲容茍世,很不近人情,也是很難讓人理解的。我對他是同情的,仿佛也能略略理解一二。我自己有些怪脾氣,大約也由于受了他的感染。近日梅潔寫文章,說有人提到,徐光耀為了正直,到了不擇手段的程度。這種毛病,我自己知道是很吃虧的。
孫犁在個人生活上幾乎是不能冒犯的。他維護他的格調,他的脾氣,維護他自己的小窩窩里的自由,營造他“個人自由發展”的小天地,寧可“躲進小樓成一統”,也絕不讓人去隨意干擾。為了排除這干擾,他會不計代價,拼盡全力的。古語云,上善若水。但水是流動的,自在的,一遇阻遏,也會發怒,激流似箭,自然不免傷人。我想,這跟他的文學觀有著很大的關系。他視文學為神圣的事業,態度極為嚴肅,決不人云亦云,隨著大流瞎跑。他曾長期戰斗在敵后根據地,經受過血與火的嚴酷考驗;他留駐過延安,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影響幾十年,對黨的文藝方針和政策有著極實在的實踐和體驗。毫無疑問,他對黨的政治大方向是一貫忠誠擁護并身體力行的,是十足的革命文藝家。但他對某些文學的具體問題,在經過認真地體驗、比較、深思之后,是有著自己的看法的。而這些看法的獨特性,即使在50年代,也常常一不經心便流露出來。
舉個例子:孫犁是文藝現實主義最堅定最虔誠的信奉者和實踐者。但他對給現實主義加上種種“帽子”,什么“革命的”、“新的”、“社會主義的”、“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之類,一律默然而不予認同。他以為,現實主義是隨著時代生活變化前進的,可有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是頑固守舊或反對革命的嗎?上述那些限制詞,本都是現實主義主旨中的應有之義,格外硬加些花色“佐料”,除了把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逼窄,起不到別的什么作用。而在現實主義創作實踐中,孫犁很重視人性,強調個性,強調真善美,格外注意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系。但這些認識,當時他只能藏于內心,或在作品中戰戰兢兢流露一些而已。
所以,他的作品盡管很美,廣受歡迎,卻不大入時,老有人嫌他過于溫情,跟形勢不緊,不夠激進,不大“左”得可愛,因而不便激發人的階級斗志,以奮力去推翻舊的政權。以此,在“文革”前,他的文章常被視為小道或偏道??偸翘幵诒慌u或不批評的邊緣,致使孫犁每有“大道低回”之嘆。
說到這里,我想起一個“謎”來:約在50年代中期,我的老上級侯金鏡從華北軍區文化部副部長的位置上調到《文藝報》當副主編。他曾特別把孫犁邀來北京,兜里揣著孫犁的作品,二人在頤和園盤桓了相當一段日子。然而,卻無結果而終。侯金鏡是個工作節奏很緊湊又很嚴肅的文藝評論家,他不會把孫犁邀來北京只游山逛水、或扯扯“老婆舌頭”吧,他應該是有使命的,但他們有過哪些交流、切磋、甚或交鋒,應是有篇大文章的。但二人都沒有文字發表,這很奇怪。后來,侯金鏡在“文革”中因說了一句“林彪像個小丑”,被人告發,成了“現行反革命”,很快慘死在湖北咸寧。如今孫犁仙去,他們這段本來友情深篤的頤和園交往,便成為無頭案了。但正因其“無頭”,才更耐人尋味。
孫犁的不入時,還表現在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看法上。很早他就說過,文學應該離政治遠一點。這話,當時看,大膽極了,一旦揪住,非倒大霉不可。但他有個很重要的前提:文學又是離不開政治的。他說,生活中自有政治,當權者的政治、政策,必會滲透到社會生活中的各方面去,并產生廣泛的影響,哪兒也無可遁逃?,F實主義文學要反映生活真實,必然會觸到政治、政策的深刻影響和后果,你怎么離得開呢?他之提倡“離政治遠一點”,說白了,不是要人脫離政治,只是對“配合任務”,圖解政策,以及猖獗一時、成為公害的概念化、公式化的不耐煩罷了。同時他也認為,文學反映生活,從現實中考察政治的利弊得失,完成自己為人生的審美天職,也就夠了,不必去“干預”政治,文學家是當不成政治家的。
孫犁還有一個著名的論調,他不止一次地說:“文人宜散不宜聚”?!拔母铩焙蟮哪谴挝拇鷷诒本┡e行。十年洗劫,文藝隊伍被打得七零八落,這次文代會就是要重新組織隊伍。我去時就想要看看孫犁。到北京后,河北省的代表恰好與天津的代表住在一起(總后海運倉大院),我很高興,跑了去一問,說是孫犁沒來。我問他是否病了,答說沒病;再問出了什么事兒,回說沒事兒。沒病沒事為什么不來?人家說:就是不來。
我轟的一下悟出來了,孫犁高啊!大家聚在一塊兒,發發牢騷,扯扯閑話,為主席、理事什么的唧喳一陣子,有什么意思?文學創作在生活中和書桌上,不在文代會上。孫犁一輩子踏踏實實寫文章,把出入大賓館,上下領獎臺,從不放在意中。特別對“花別人的錢,替自己造聲勢”,極不愿為。更恥于拉幫結派。由于他這個態度,使有些人熱心鬧了一陣子的“荷花淀派”,也弄得若有若無了。孫犁天然是個“不當頭”的人,他既不愿“趕浪頭”,也不愿湊熱鬧。
孫犁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的作家,特別讓我敬重的,是他思想的深邃、睿哲。他有著很強的社會科學素養,對馬列主義有過認真的研究。他研讀過中國史、外國史,讀了大量社科類書籍和領域廣闊的雜書。記得在解放后不久,弗洛伊德學說被視為是當然的反動,是受嚴厲批判的。那時孫犁便說過一句話:“弗洛伊德也是值得研究的?!焙芰瞬黄?。我想他那時已對弗洛伊德下過某種功夫了,并有著自己的理解。而當大家都說弗洛伊德了,他也就不說話了。他對現實社會的運動發展變化,也都有著主見鮮明的獨到看法。
此外,他的博學也超乎一般人的想像。舉凡書畫,戲曲,文玩古籍,以至某些傳統的民間工藝,他都保持著一定的興趣和學養,說拿便拿得起來的。但他含而不露,從不炫耀。他是個最不愛自炫的人,曾屢屢告誡同仁及戰友,在文字中自諞自能,賣弄多才,是文章家的大忌。
進入晚年的孫犁,文學審美觀又有相當大的變化,尤其是思想,時常閃出銳利的鋒芒。他對現實世界的關注、呼喚、吶喊,雖然溫文婉轉,但更本真而血性了??芍^隱鋒芒于敦厚,藏諷勸于蘊藉,對時代風潮、社會利弊,每于字里行間作善意而痛切地鞭笞和揚棄。惜乎他的微言大意,常被“懦弱”的文風遮掩,不能激發更大的反響。然而,孫犁畢竟是孫犁,閱讀他的作品,使我時常想到:一個作家必須是思想家,至少是半個思想家,否則成不了真正的作家,更別說大作家了。孫犁是崇拜魯迅的,一輩子熟讀魯迅,連《魯訊日記》也爛熟于心。凡魯迅讀過的書,或魯迅文字中提到過的書,孫犁見到了準買。他一生取法乎上。
孫犁幾乎沒有個人的私利,他歌頌世上之最美,讓人們凈化心靈;他愛祖國,愛人民,為使人民素質提高、活得更健康更美麗,他舍得付出生命。他為此而精心打造自己的人格和文格,把文字錘煉得真正稱得上是珠圓玉潤。他能背誦自己的許多文章,包括長篇小說的某些章節,這下的是何等的功夫!可是,當《孫犁文集》剛剛印制完成,他從窗口看見出版社同志抱著紙箱來給他送新書時,他卻想:他們抱的那紙箱多像我的骨灰盒??!
孫犁是最純粹的人,最純粹的作家。
有什么人不喜歡孫犁嗎?也許有,我不知道。孫犁是豐厚而淵沉的,凡讀過他作品的人,靈魂就會有被盯、被追之感。我對孫犁的認知,很是皮相,不過是“瞎子摸象”式的片面感觸而已。真正對孫犁的全面評價,還有待于大方之家。我省作協黨組書記李剛同志去參加了孫犁告別會,他回來說:鮮花有那么多,連孫犁的宅院都快叫鮮花湮沒了。他說,真做了人民的代言人,人民是絕不會忘記他的。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但我也相信,孫犁生前也許并沒有想到會這樣,他大概也不太在乎這個。而人民畢竟是有眼睛的,他們心儀孫犁本是一種自然。送花致哀的人也可能有不認識他的人,就像魯迅當年,有很多“局外”人參加送葬,這才是真正的作家應該得到的。
附言:
孫犁逝世的工夫,我剛從醫院出來,動便喘息,沒有力氣寫悼文,心中甚感惶愧。謝謝《家庭百科報》的記者趙梅錦同志,她找到家來與我聊天,并很快整成一篇文字,在她的報紙上以我“口述”她“整理”的形式發表。在此后的一個多月中,我的身體漸有恢復,便在“口述”稿的基礎上作了些補充和添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惟一目的,是對孫犁老師表表寸心中的感念。昨日還音聲相應,轉眼間便成陰陽愁隔,恩澤所被,豈是這區區數千字抵償得了的?只略減深心中的歉疚而已。至于謬誤之處,還望讀者指正。2002年8月26日溫塘——自拔齋(責任編輯 徐 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