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領導比作“婆婆”,這恐怕也是中國的一個“小發明”。在兩三代人合居的家庭中,婆婆是“管理干部”。她要有管理才能,有領導藝術,有令有禁,有慈愛而不能如母親般嬌寵子女那樣,有禮數而不能像岳母待婿般一味客氣。而為兒媳者,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要在婆婆的指揮、教導下度過。這么一想,便覺得這個比喻,也入情入理。
但是,作為革命家庭中的“婆婆”,其職、其權、其修養、其責任,當遠遠超過千家萬戶的婆婆,這是革命“婆婆”的光榮!
我們動不動告狀
莫艾同志,是我1953年從復旦大學畢業,踏上第一個工作崗位——新華社西北總分社時的“大婆婆”。所以這么稱呼,因為他是總分社社長,下轄新疆等六個分社,同我們小記者打交道相對少些。那位采編主任則是頂頭上司。說來有趣,50年代大學生似乎于人情世故方面,比當今的青年幼稚得多。我們從大都市帶著初學的馬克思主義和西方的自由、民主意識,似懂非懂進入革命隊伍。結果,在許多小事上與當地干部觀念習慣相左。初生之犢,哪能怕虎?我和兩位男同學——胡越、孫傳鎬(半年后又來了姚宗儀),動不動就去告狀。說白了,越過采編主任,直接找莫艾同志訴說委屈。
報到的次日一早,我們三人端了臉盆去找冷水盥洗。當時西安還沒有自來水,東尋西覓,在伙房找到一大缸清水,三個人嘻笑著往臉盆和漱口缸里舀水,冷不丁背后一聲嚷:“這甜水是人喝的,不是洗臉的!”
“那么洗臉水在哪里?”
“在井里,自己去打!”
我們像犯了“罪”似地不聲不響端走臉盆……當天下午有人通知我們三人到莫艾辦公室去。當年的大學生,國家一再說是“寶貝”,我們坦然去見社長。社長身材高大,精神奕奕,三十多歲,和藹地要我們坐下。
“你們從上海來,西安的生活肯定有許多不習慣。西安的水井分苦水井和甜水井,其實甜水也不甜,是指可以喝的淡水。苦水可真又苦又澀。我們總分社幾眼井水都苦,每天要去電臺那一眼井買一車甜水來,燒開水,做飯用??嗨荒芟翠逃谩T僬f,西安的木桶很大,井很深,你們也打不動。今天早上你們用甜水洗臉了,不要緊,我已讓管行政的同志從明天起,一天拉兩車甜水,你們洗臉洗衣服都隨便用好了?!?/p>
一車甜水,約半噸,一角五分錢,可以買五根油條。今天看來真廉價,可當時西安人吃一根油條也有點奢侈。于是,三個大學生每天洗涮洗掉五根油條,給人有了點特殊化的印象。
又一次,我取下房內5瓦的電燈泡,要去同管家換個40瓦的。他瞪大了眼:
“40瓦?你要這么亮干啥?”
“看書?!?/p>
“農村還用油燈呢,你用了電燈還不知足!?”
“我已經近視眼了,這么暗,會加深的?!?/p>
“家家都是這瓦數,就你們鬧……”他嗓門越來越大,我拿了燈泡轉身就奔莫艾同志家。老莫當時久久地盯著我看,一聲不響,我有點心虛了。次日莫艾召集總分社同志開會,其中提到燈泡:
“新來的年輕人,晚上要看書,是個進步行動。我們要支持,馬上換高瓦數的燈泡……”大概這件事也有點特殊。不過,莫艾同志當時威望很高,誰也不敢嘀咕。
于是,我們就有了吃啞巴虧的時候。當時食堂米飯和白面饃按比例供應。西安人愛吃饃,一盆米飯總有剩的,我們暗暗高興。不料,才高興兩天,米飯首先被盛光了。當然,這次沒有去告狀。
“唉,你們這些娃娃,以后可要注意約束自己?。 币晃唤霞丈虻闹心昃庉嬊那膶ξ覀冋f:“要學會體諒。這里許多同志是從延安來的,對上海的大學生不了解。莫艾同志給他們不斷解釋,你們也要懂事 。”
這以后,我們不再告狀了。既有漸漸明事的一面,也有不好意思的一面。
婆婆的品格和脾氣
挑剔點講,有點架子,有點傲氣,有點脾氣的是莫艾這位“大婆婆”。但這些脾氣是伴合在他的寬厚、懇切、講民主和雷厲風行的作風里。
我們有怕莫艾同志的時候(他當面批評人,毫不留情),但更多的是不怕他。因為他很重感情,極富情趣。
在西安那個古城,夏天的太陽要21點才下山。吃罷晚飯,莫艾就帶我們打排球,打羽毛球。晚鴉歸巢時,幾百只飛過我們球場上空,莫艾雙手抱頭下令:“快快,蹲下,下炸彈了!”我們在嬉笑聲中已落著了不少鳥糞。
當時剛建國不久,莫艾來自延安,但他身上有種與眾不同的“洋氣”。打球時,他會脫口喊出“My ball!”(我的球)。簽名時他用“M”代表姓名。這可能同少年時在上海當學徒,或者延安時與眾多名牌大學出身的革命者共事有關。而我們敬佩他的是另一種“洋氣”——老學新東西,老出新點子,老提新要求,我們老跟不上。
一般的稿子,他很少看。有一回心血來潮,把我的一篇消息拿去了,十分鐘后匆匆走到我桌前:“味同雞肋!再去采訪4小時,寫出色、香、聲、味來!”
稿件一次兩次通不過,是常事。1959年莫艾擔任新華社北京分社社長時,我又有幸在這位“婆婆”手下,當了十年的“媳婦”。這時已漸漸明白,由于稿子主題好,他才讓記者不斷返工。有位業務相當好的同事,一篇稿子錘煉了七遍,終成精品。他為此寫一篇心得,題為《七擒孟獲》。
“原子彈,總有一天會引爆”
莫艾的才華,從延安到北京,從總社到云南分社,人皆贊嘆。而莫艾另一個高尚之處是:愛才。
他愛才,但不偏愛。他愛才、用才更注意育才。在他手下干事,確實不無慌亂和緊張。你聽,走廊里響起小步急促足音,聞者個個知道那是誰,同時也在心里嘀咕:是退稿嗎?是稿子順利Pass嗎?是要返工嗎?是寫出了嚴重錯誤要批評嗎?
每個行業都會有出稿的高潮和低潮期,“媳婦”們也不能個個聰明伶俐、得心應手。記者自己都有自卑或氣餒的時候,但我們這位“婆婆”卻不把人“看死”。有一次難得有閑,在我們工業組辦公室里他坐了十幾分鐘,先指著一位年輕的記者說:
“槍斃幾篇稿,不要哭。你現在是冬筍,埋在土里,到春天就破土而出,到夏天就成了高高的楠竹了?!彼种钢韮晌徽f:“你們都是原子彈,一旦爆發,威力無窮。但得靠自己努力,才能爆炸?!蹦莾晌弧霸訌棥彪y為情地笑笑,似有所悟,自我感覺好轉(20年后,他倆都是北京市很出色的人物)。
嗨,有時我們“婆婆”的運籌,也要失靈?!拔母铩鼻澳菚r期,計劃經濟高度嚴格地運行,財貿稿件上不去。分工財貿的那位記者也覺得老虎吃天,不知從何著手。莫艾指揮了幾番,見效不大,那也絕不甘休。于是提倡記者寫采訪日記:“不要寫流水賬,也不必寫私事,就把你們一天采訪的、碰壁的、想不通的,想得通的,都寫進去,我要抽查!”這不是嚇唬,確是抽查過,他要通過日記本來幫助記者“淘金”,分析記者采訪的思想,觀察事物的方法,摸清記者的知識面和寫作能力,以便對“癥”下藥。當時好些記者養成了寫隨筆、做日記的習慣,財貿報道在“婆媳”協力開拓下,逐漸也有了起色。
我們的“游擊隊長”
我第二次在北京當莫艾的部下,確有十年苦斗的感覺。為了趕稿,超指標、競賽、爭插紅旗(《人民日報》在1958、1959年給好稿插紅旗),隨時應對“婆婆”的各種智力測驗,北京分社記者在辦公室里睡地鋪、臥沙發、躺寫字臺,是家常便飯。有一次,我三天沒回家,丈夫來電話說孩子病了。趕到家里,只聽丈夫在哼《寶貝》哄小女兒。他改了歌詞是:寶貝,你媽媽正在前方打游擊戰呢……我啼笑皆非,可沒怨言。因為莫艾自己也日夜以社為家。
常常是晚上10點以后,一天稿子發完,莫艾以急促的腳步來到記者辦公室門口,喊走一個,答辯去!我當時采訪首都文藝界,有一次被他點上。
“我現在要請你當文化部長,兼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他一本正經向我宣布。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因為他既不喝酒,也不常開玩笑。
“請你考慮,社會主義時代的文化藝術如何能超過18世紀的歐洲和19世紀的俄國文藝?能不能?請你再考慮,像人藝這樣目前中國藝術水準最高的話劇院,應該給觀眾什么樣的精神糧食?應該出什么樣的藝術大師?”
當然,我既沒有當部長,也未兼任院長,而是在答辯之后,奉“婆婆”之命,住進人藝蹲點去了。人藝當時紅得發紫,名演員于是之也紅得發紫。話劇界有人去觀摩還不易排上隊,我這個小記者如何鉆得進去?莫艾深知此情,他親自為我與劇院領導說情,一進去就住在于是之家隔壁的女演員李濱的家。要訪于是之,堵他房門就是。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莫艾不僅自己與編委們運籌帷幄,還培訓記者胸懷大局。既要做出采訪本行業的總體設計,又要你深入下去出色地完成一個個戰役。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可以想像,“文革”十年,莫艾肯定受沖擊。
猶記1969年我回滬探望父母。老父親深夜向我嚴正叮囑:不管莫艾同志是不是黑幫,你不能為難他。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樣的好領導,叫他吃苦頭,要遭天雷打。
我告訴老父,北京分社同志通情達理,我們批斗莫艾不讓他掛牌,不讓人動手,不讓他彎腰。但不開批判會在當時是不允許的。父親就放心了。
記得進駐分社軍宣隊有個劉政委,政策水平較高。他一來就問大家,幾位關在黑屋里的頭頭定性沒有?既未定性,不作專政對象看?!鞍艘弧甭摎g晚會,要他們一起參加。
晚會上,我和攝影記者顧德華被攤派上一個節目。我舞《北京的金山上》,她伴唱。因人到中年骨頭僵硬,我一不留神,跳著跳著跪在地上起不來了。全場大笑,有人還從椅子上笑著掉到地上。這時我面前的一位同志用兩手挽我,還問:“跌痛了嗎?”仰面一看,竟是莫艾!這時的莫艾也已經笑出眼淚,這個笑容我們已經幾年沒有看到。我迅速爬起,與顧德華兩人捂著笑痛的肚子,奔去廁所換裝。我們直起身來,異口同聲悄悄說了一句:“你看見嗎,莫艾也笑了!”沒有說出的一句是:“我們多希望他愁云散去,開心一番??!”
前面說過,這位“婆婆”有點傲氣。經過歲月和政治生活的洗禮,我相信自己已看得清清楚楚:他實質上是一種傲骨!在不認識的事理面前,不隨聲應和!在冤屈的命運前,堅信黨的正確路線必勝!他有此傲骨,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然而,一個共產黨員為追求真理連頭顱都可拋,莫艾同志盡管受折磨,但肯定不會為他的金子般的品格悔恨一絲一點。
他有三份深深的情
在昏天黑地的十年“文革”中,采訪時,面對兇惡、血腥、野蠻、無恥種種平時還算是自己人的表現,我痛苦極了,矛盾極了?!半y道無產階級對自己的同志就如此無情嗎?難道做革命人就得那么冷酷兇殘嗎?……”
兩三年后,情況不斷變化。忽然,軍宣隊要我們“革命群眾”同“走資派”個別談心,以便解放一些好同志。記得那天是從晚上七時多同莫艾直聊到清晨三點。我毫無顧忌地向莫艾直白了自己想不通的種種問題,他以一個早年入黨的老同志的政治經歷,向我剖析路線斗爭的道理,而且堅信做過了頭的事,黨是會糾正的?!斎唬抑皇窍蜍娦爡R報了些冠冕堂皇的話。沒有多久,莫艾去了總社,后又去新華社云南分社當社長了?!?/p>
當然,人無完人,莫艾焉能例外。為教我懂得“組織”紀律對一個記者的重要意義,講及他自己在延安時一次“目無領導”而受批評的故事。但我想,后來他是否又矯枉過正?“文革”行將結束時,身為《光明日報》社長的他,唯命是從地登載了不該刊出的壞文章。為此,他是何等痛悔!退休后我們去拜年,他正捧著《共產黨宣言》說:“我要重新學習??!”
“冬裘夏葛相催逐,垂老光陰速似飛?!?0年流去,連我自己都已退休,寫此文時莫艾已經84歲。這幾年他病臥醫院,然而,我是想去看望又不敢看望。
因為我只希望他那青年時的英俊瀟灑,中年時的朝氣蓬勃,老年時的持重深邃,永留我腦海。
我時不時想到這位“婆婆”,想多了,思路集中到一點——莫艾是個感情深摯的好同志!
他執著地深愛著黨,他純真地愛護同事和部下,他綿綿無絕期地愛他的親人——尤其是他的夫人李蘊輝同志和兩個兒子。
這三份深情,我還要淺繪幾筆。
莫艾伉儷情深意篤,一生如一日,凡識者與知者、聞者,莫不如此贊嘆羨慕。我在西安初見李蘊輝,便被她典雅的風采、親切待人的氣質所折服。原以為八路軍女將個個叱咤風云,原來并非如此。當時她肩任陜西分社和西安分社社長,日理千機,卻總見她溫和耐心地處理一切,可見才華和修養之出眾。當時她的兩個兒子——小明和小安,一個8歲,一個才4歲,都是需要費心照料的時期。可任何時候,我見李蘊輝總是裝束整潔,容貌端莊清麗,絕沒有被家務拖累的樣子。如今她也80多歲了,華發雖添,可記憶仍好,談吐入情入理,耳聰目明。更為驚人的是,莫艾住院兩年多來,她天天上午到醫院陪伴,不論老莫在長時間的昏迷狀態或清醒時刻。也許,正因夫婦間如此深摯的愛情,可以擊退一切病魔和衰老。
莫艾那么喜歡小孩子,也是我年輕時覺得很不好理解的。
故事的敘述,再回到西安時期。一個三伏天的晚餐后,好不容易洗去汗水躺在床上看小說。莫艾派了一個4歲的娃娃來喊我:“叔叔叫你去,一塊兒聽故事!”
到院子里一看,莫艾手搖芭蕉扇,六七個小娃娃坐在小板凳上正津津有味地聽著呢。我走近時,才知道是在做智力測驗:
“天上有幾個月亮?”
“一個!”
“蘋果有幾根小辮子?”
“一根!”
我聽了啼笑皆非,正想走開,他一聲喚住:
“坐下,坐下。小朋友,我們現在要考阿姨了?!?/p>
“我們陜西省有幾個正副省長?叫什么名字?文化局正副局長是誰?”我未被他考住。
“這個禮拜內有哪個國家發生了政變”?我冒汗了。他又問:“你讀過《資治通鑒》嗎?”我搖頭?!澳窃蹅兛肌端疂G》……”我求了饒,因為我連這本名著當時也未看完。莫艾有些不悅,我更尷尬,他說:“那你回去休息吧!”
次日上班后,莫艾果然叫我去他辦公室,十分嚴肅而懇切地說:“我首先向你道歉,昨天當著那些孩子的面……不過,你們讀完大學開始工作了,不等于書可以不讀了。讀了書不記住,不等于讀過書了。報上的國內外大事也要記住,否則白看報。”他遞給我一頁稿紙,上面列了十幾本書名(其中有《資治通鑒》和《水滸》),笑著叮嚀:
要反復看《聊齋志異》,學習作者如何用最精練的文字寫出動人的情節和人物;要細細讀《福爾摩斯探案》,有助于我們寫稿注意邏輯和推理;要常常翻契訶夫的作品,你看他寫的都是普通人和平常故事,但每一篇的開頭都不落俗套。我們寫導語也應這樣。
我如獲至寶,謝完要走,他喚住,幽默地說:“可別當耳旁風啊,半年后,再考!”
不到半年,西北總分社隨西北大區撤銷,我同我的第一位“好婆婆”分了手。但以后漫長的歲月中,我枕下是常有這些書的。莫艾同志,我是時時準備你再考我的啊,即使考不出,也甘愿挨批評。
如今,我多么愿意沉入早年的回憶。由于我的幼稚、淺薄和天真,與您們——我的“婆婆們”熱忱、正面、激情交融著,繪出了共和國初期我們新聞圈里真實的一角。
“早歲哪知世事艱”——如今,且吟陸游詩句,有說不盡的體會和滋味!好在,這二十多年來,我們又過上了好日子,像當初那樣,可以坦誠、正直、深情地做人!
莫艾同志,深信我們都會健康而快樂地活著。
(責任編輯 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