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初,北京有關鄧拓買走一幅蘇東坡的《瀟湘竹石圖》的事,鬧得紛紛揚揚。傳聞之中,主要有兩個內容:一是蘇東坡這幅畫的真假問題,文物商店對這幅畫拿不定主意,征求專家意見時,大多持否定意見,而鄧拓獨具慧眼,斷定畫是真跡,并出巨資買走這幅畫;二是鄧拓不該買這幅畫,認為這是國寶,應由故宮博物院收藏,并因此引起非議。這件事雖是相隔40年的舊事,談清楚了也還很有意思。鄧拓的兒子鄧壯以及其他一些作者,對此雖都寫有專文,但總感到有些事還可以談談。
《瀟湘竹石圖》為白堅夫老先生所收藏。白堅夫原是北洋軍閥吳佩孚的秘書長,在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他在北京風雨樓的古玩店中買走了蘇東坡的兩幅傳世珍品:一是《枯木怪石圖》;一是《瀟湘竹石圖》。前者是風雨樓主人從山東收藏者手中買來的,后者則是風雨樓的藏品。白堅夫早年留學日本,太太是日本人,他把《枯木怪石圖》賣給日本人。這樣一來,剩下的《瀟湘竹石圖》就更珍貴了。1961年,白堅夫由于經濟困難,為彌補生活,決定把《瀟湘竹石圖》賣掉。為此,他曾經專程到上海,沒有把畫賣出去,后來又來到北京。他找到熟人、國家文物管理局文物處處長張珩,因為張珩能識別文物。白堅夫把《瀟湘竹石圖》拿給張珩看,希望能給他說個價錢。但是,有位鑒賞家認定這幅畫是贗品。白堅夫一氣之下,卷起畫就走了。此時,白堅夫正處在無可奈何之中,聽說沈陽故宮博物院的楊仁鎧先生在京開會,楊是白堅夫的四川老鄉。楊仁鎧聽了白堅夫關于賣畫周折的事,就向他推薦去找鄧拓。白堅夫很高興,他說:“只要能找到個識真寶的知音,錢少我也愿賣。”
蘇東坡原名蘇軾,自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州眉山人,我國古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是北宋詞壇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但他在政治上長期失意,生活坎坷,雖胸懷大略,卻壯志難酬。他是個大詩人,同時又是個著名畫家。史書記載他畫過《枯木怪石圖》和《瀟湘竹石圖》。八百多年的歷史變遷,以及蘇東坡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確立,他的畫作自然也顯露出自身的歷史價值。鄧拓研究過畫,自己也作過畫,他對畫不但愛好,而且懂得鑒賞。鄧拓對蘇東坡淡泊仕途,疾惡如仇,非常崇敬,對他的畫自然更懷有深厚的感情。鄧拓抱著這樣一個態度:蘇東坡的畫跡,從來只見書載,不見畫卷。蘇氏的真跡肯定是稀世珍寶,不管是真是假,都應當弄個究竟。正在這時,畫家周懷民告訴鄧拓,他家有一本日本出版的畫冊,其中印有蘇東坡的《枯木怪石圖》,鄧拓喜出望外,立刻和周懷民趕到周家。鄧拓仔細地端詳著一張不足一尺見方的珂珞版印刷品,被這幅畫吸引了。他一邊觀賞,一邊聽著周懷民介紹蘇東坡繪畫的特點:蘇東坡的畫“枯木枝干虬曲,石皴硬,枯筆飛白不拘工整,筆力跌宕,想見蘇氏當時心境,大有屈子離騷情懷。”“蘇東坡所繪墨竹從地仰首向上,而且少有竹節。米芾問:‘何不愛節兮?’蘇氏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兩位書情畫友深情地探討著蘇東坡繪畫的風格。鄧拓經過親自觀賞蘇東坡的《枯木怪石圖》,以及和周懷民先生對蘇東坡畫的探討,對蘇東坡畫的特點有了一定的認識,于是就更加響往了。
一天,榮寶齋的畫家許麟廬帶白堅夫及《瀟湘竹石圖》來到鄧拓家。白堅夫聽過張珩的對鄧拓的推薦,對鄧拓先有一個很好的印象。但是,60年代初正是一步一步推行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因為白堅夫曾經事過吳佩孚和日本侵略者,歷史有問題。許麟廬只介紹畫,并不介紹賣畫的主人。鄧拓展開畫卷,“雋逸云氣撲面而來,畫面上一片土坡,兩塊怪石,幾叢疏竹,左右煙水云山,涉無涯際,恰似湘江與湘水相合,遙接洞庭,景色蒼茫,令人心曠神怡。徘徊凝視,不忍離去。”這一段是鄧拓觀畫時的意境,寫在《蘇東坡〈瀟湘竹石圖卷題跋〉》一文之中,頗有凌逸之氣,照抄下來,讓讀者領受鄧拓觀賞蘇東坡畫時的情景。
鄧拓鑒賞良久,才興奮地對白堅夫說:“你這幅畫我也不能辨別真偽,但從目前情況來看,這幅畫的珍貴是毋庸置疑的,很有研究價值。我雖然十分喜歡,但是囊中也很羞澀,老先生你看準備要多少錢?”話音未落,白先生激動地說:“這是我的心血,由你保存我就放心了,關鍵在于我慶幸地遇到了知音。”鄧拓謙虛地說:“在中國古代繪畫鑒賞的造詣上,我不過是個學生,完全是為蘇東坡的藝術成就和他的氣質所感召,入迷而已。再說,有古書記載蘇軾流傳在世的畫跡就只《枯木怪石圖》、《瀟湘竹石圖》兩幅。若我能有幸珍藏一幅,乃我的幸事。”
由于鄧拓對這幅畫的看重,也由于白堅夫認為鄧拓是畫的“知音”,價錢很快就談妥了,雙方同意作價5000元。當時5000元不是一個小數目,鄧拓雖然有些稿費收入,但傾全部儲存也湊不足這個數目來。于是,鄧拓答應當即付給白堅夫2000元,其余3000元三天內全部還清。為湊足這筆錢,鄧拓請來榮寶齋的經理和畫師,忍痛從個人已有存畫中,挑選出24幅,經畫師作價,湊足了3000元。
鄧拓收藏了這幅畫后,就進行了認真研究,他以觀賞研究蘇東坡不同年代的書法藝術入手,并對《枯木怪石圖》的用筆特點,以及蘇東坡所用過的金石印鑒,總之,凡是可能和蘇東坡畫有關的,他都進行了認真研究。為較準確地判斷這幅畫的真偽,鄧拓還請來許多畫家、書畫鑒賞家來一起研究和辨別。但是,樹大招風,一幅蘇東坡的《瀟湘竹石圖》由鄧拓收藏,一些政界的大人物,如陳伯達、康生,還有許多著名畫家如吳作人、黃胄等以及鄧拓的熟人蕭勁光、傅鐘等也趕來觀賞。但是,鄧拓買畫的事,卻得罪了一位權威,在王力的反思中記錄了這件事。他說:這個“權威”指使一名不懂文物的支部書記,出面檢舉鄧拓搞文物投機,引起了軒然大波。少奇同志批示嚴肅查處,幾乎所有中共中央常委和其他領導人都劃了圈,北京市委也不敢保。最后傳到一位了解情況的、當時的大人物那里,他用筆批了一大篇,說鄧拓在此問題上不但無罪而且有功,說有的專家不僅武斷,還仗勢欺人,企圖借“四清”打倒鄧拓,以挽回自己的面子,長期把持文物陣地,不讓別人插足。這位當時的大人物還派人查清此事,并由榮寶齋的王大山寫成調查報告,送給劉少奇。少奇立即表示同意這個報告,從而弄清了鄧拓買畫的風波。在這過程中,鄧拓受到的壓力很大,但他心地坦然,現在問題搞清了,他可用更多的業余時間對《瀟湘竹石圖》進行認真研究。隨后寫出了《蘇東坡〈瀟湘竹石圖卷題跋〉》一文,鄧拓引用蘇東坡題《惠崇瀟湘蘆雁》一詩:惠崇煙雨蘆雁,坐我瀟湘洞庭。欲買扁舟歸去,故人云是丹青。
鄧拓說讀了此詩,再看此畫,“恍惚置身于瀟湘洞庭之間”。鄧拓再舉“東坡曾題《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三首”為例,其中第一首寫道:西征憶南國,堂上畫瀟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長。舊游心自省,信手筆都忘。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
其他兩首意境也很好,例如“落落君懷抱,山川自屈蟠”,再例如“自說非人意,曾留入馬蹄。他年宦游處,應話劍山西。”這些詩句叫人心曠神怡,會使人如入瀟湘景色一樣,叫人迷戀。所以,鄧拓認為這三首詩,“其中許多詩句,用來題詠東坡自畫之《瀟湘竹石圖》,其實也無不可”。可見,鄧拓觀賞《瀟湘竹石圖》感受之深。
鄧拓說,蘇東坡的學問、事業、文章、品行及一生遭遇,“彰彰垂于青史,人所共知”。但東坡之畫卻流傳很少。鄧拓找到宋代何的《春渚紀聞》所記,蘇東坡不但時常作畫,還有許多動人的故事。故事之一,說蘇東坡戲筆作枯木竹石,在給朋友的手帖上寫有“本只作墨木,余興未已,更作竹石一紙同往。”故事之二,是說蘇東坡賣扇,“公取白團夾絹二十扇,就判筆作行書、草圣、及枯木、竹石,頃刻而盡。”因賣扇者剛出府門,“而好事者爭以千錢取一扇,所持立盡”。兩個故事都談到蘇東坡作竹石畫的事,而且是隨手拈來,自成一格。鄧拓認為從《瀟湘竹石圖》可以看出,東坡畫法具有極大的創造性。東坡畫石用飛白筆法,畫竹用楷書及行書撇、捺、豎、橫等筆法,而稍加變化,畫煙水、云山、遠樹則用淡墨點染,氣韻生動。鄧拓認為黃庭堅說的,“東坡居士作枯槎、壽木、叢筱、斷山,筆力跌宕于風煙無人之境。”誠非虛言。鄧拓就蘇東坡畫史及特點,進行了認真而周密的研究之后,判斷這幅畫是真的。他說:
此畫寓意深遠,尤為難得。想見東坡當時心境,大有屈子離騷情調。卷末題“軾為莘老作”五字。莘老與東坡際遇有相同之處,堪稱同調。五字題款語句簡練、親切,與東坡文章風格一致。字體古樸、渾厚,一見而知其為真跡無疑。
鄧拓判斷,此畫創作時間當在11世紀后半期。當時北宋畫院尚未成立,以蘇東坡為代表的文人畫派,運用直接觀察的方法,概括客觀事物特征,自由寫意,不受拘束,在中國畫史上產生了深遠影響。
這幅畫歷經九百年歷史,輾轉至今,藏主多有題跋,鄧拓對這些題跋作了認真分析,十分有趣,摘其部分抄錄于下,與讀者共賞:
九百年來,如此偉大作品,輾轉保存至今,歷代收藏家之功,固然不可抹殺,而此畫左下角及其后幅有歷代題跋文字三千余言,凡二十六家,更足為研究畫史者之重要參考資料。
鄧拓對諸家題跋進行了認真研究,并考證出這些題跋,其中有些是名家所題,為今人所罕見的。他例舉福建十大才子鄭定的題詞:“蘇老才名重古今,人間遺墨若南金。山云挾雨溪頭過,石上瑯起夕陰。”鄧拓再舉明初高讓,曾任翰林院編修,他的題跋是:“香毓峨眉,文鳴韶武。永叔齊名,與可為伍。竹比翔鸞,石如蹲虎。適興一時,清風千古。”而明初的吳勤,曾被召入史館,門生滿天下,他的題詞對竹石畫評價更為直接,他說:“坡仙昔在黃州時,居閑每仿孫莘老。竹石曾將寫贈之,遺墨到今真是寶。”此外,還有明代著名學者楊慎等的題跋,楊慎在長篇題跋中寫道:“瑯落紙珠生唾,畫絕名縑詩實和。未論名價重三都,先遣風流驚四座。仙翁去后幾百秋,江光清澈魚龍收。”這些題跋十分難得,是研究《瀟湘竹石圖》的重要參考資料,其它許多題跋不能一一例舉。但鄧拓認為,二十六家題跋都不是泛泛應酬之作,都是針對東坡《瀟湘竹石圖》立論的。如葉的題跋中,就有:“百年翰墨留真跡,應寫瀟湘雨后枝。”而李燁題跋即有:“好似湘江煙雨后,令人不厭倚蓬看。”而明朝任工、戶、吏三部尚書的夏邦謨,更將瀟湘景色作了形象的描寫:“東坡逸跡天下奇,竹石點染瀟湘姿。恍惚二妃倚薄暮,林間或有淚痕垂!”
根據以上分析,鄧拓當然認為這幅畫屬蘇東坡之作無疑,但鄧拓非常謙虛,他在文章的結尾說:
現在東坡作品已經擺在大家面前,就此進行多方面分析研究,還是剛剛開始,有待于文物鑒賞家、藝術評論家、國畫家、收藏家及其他熱心人士,共同努力考證、解釋,更進一步接受這一份珍貴之文化藝術遺產。
鄧拓收藏字畫不僅是一種愛好,更主要的是為保存祖國的文化遺產不使流失,這顆赤誠的心,卻常常為一些小人所誹謗,企圖用他們的流言蜚語涂抹鄧拓這顆光明磊落的心。但歷史是不容歪曲的,歷史是是非曲直的見證。早在60年代初期,鄧拓就表示,如果專家們證實《瀟湘竹石圖》是真跡,他將無償地送給國家。但是竹石圖的真偽還在爭論之中,鄧拓只好繼續研究這幅畫的真偽。在這之后不久,鄧拓邀請榮寶齋畫家幫助他在藏畫中挑選出144件,在鄧拓押上“鄧拓珍藏”的收藏印之后,無償地獻給了中國美術家協會。這批藏畫有蘇東坡的《瀟湘竹石圖》,有我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中的徐文長、八大山人的作品,還有明代四大家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仇十洲的作品。他捐贈這批藏畫中有手卷、有冊頁、有立軸、有中堂,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筆,有些還是鄧拓十分喜愛的珍藏本。鄧拓收藏和捐獻文物,當然不是從60年代初才開始,早在抗日戰爭時期,鄧拓就很注意收集文物,在平津戰役之前,他把自己收集的文集20多本,全部交給華北博物館籌備處。現在許多博物館還可以看到鄧拓捐贈書畫的展出。1963年,他聽說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歷史研究所要編輯《中國甲骨文合集》,就將自己收集儲藏多年的甲骨文片,提供給歷史所。這樣一位對祖國文化事業忠心耿耿的學者,怎樣說得上是和國家搶購文物呢?
十年浩劫之后,1984年春,國家文物局組織了一批文物專家,其中有謝稚柳、啟功、楊仁鎧、劉九庵、徐邦達等,對《瀟湘竹石圖》進行鑒定,確認鄧拓保存并捐贈的《瀟湘竹石圖》是蘇東坡的真跡。鄧拓為黨、為國家、為民族保存珍貴文物作出了杰出的貢獻。1981年,中國美術家協會在中國美術館隆重地舉辦了《鄧拓藏畫、書法展覽》。展覽的“前言”,肯定了收藏家的活動對于各國人民的文化和學術事業,“直接發生積極的影響”。“如果有一批民間收藏家,隨時隨地注意收藏革命的、歷史的、大大小小的各種文物,貢獻給國家,那就方便得多了。”鄧拓就是抱著這種對歷史負責、對國家的文物事業負責的精神,來收藏字畫的。“前言”的這段話,本來是鄧拓在《燕山夜話》中的話,被“前言”節錄于其中,成為美術家、書法家們的共識。
鄧拓喜歡書畫,也懂得書畫,會鑒賞,也會鑒別。他自己畫過畫,發表過評畫的文章,并為準備寫一部《中國繪畫史》作過許多努力。可惜他晝夜忙于工作,又要在廣泛的領域,如歷史、經濟、哲學等意識形態領域進行研究,又要抽出時間寫《燕山夜話》,寫《三家村札記》,他不可能有更多的時間研究繪畫史,這是他一項未遂的心愿。當然,更主要的是,因為他過早地被迫害致死,英年早逝,原本想要為祖國為人民做的許多事,成了壯志未酬,這對于祖國的文化事業來說,當然是一個不可估量的損失。
(本文寫作時參考了鄧壯:《鄧拓和〈瀟湘竹石圖〉》、鄧拓:《蘇東坡〈瀟湘竹石圖卷題跋〉》、王力:《王力與文物》等文章)(責任編輯 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