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是上個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異數。若干年后,若回首觀照最近十來年的知識界,\"陳寅恪熱\"可算一樁意味深長的公案。而曹聚仁在其著作于海峽兩岸同時被禁三十余年后被重新發現、重新認識,不妨稱作\"曹聚仁現象\"罷,似亦可與之齊觀。曹氏著作煌煌四千萬言,我涉獵很少,不憚淺陋,試模仿王國維三重境界說對其人格談些個人的感悟。
近讀曹聚仁之《北行小語》,該書系在大陸初版,收錄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歷次由港北上訪問北京及內地時為新加坡《南洋商報》所寫的行記。書的副題:一個新聞記者眼中的新中國,疑為三聯書店的編輯所加。倒是很契合曹聚仁寫作的本意。書中諸篇中,曹氏皆以\"記者\"二字來指代自己,且慣用作開篇語。我想曹氏不僅僅是在使用一個敘事者的自我稱謂而已,同時也在努力強調其\"看客\"的\"身份\"。
在該書第一編《北行小語》的\"前詞\"《從\"客里空\"中說起》中,曹氏借批判前蘇聯劇本《前線》中一個擅謊言與阿諛的記者\"客里空\"的典故,表明自己北行之目標與原則。他說:\"我是一個絕對不帶政治色彩,也不夾雜政黨利害關系的記者,而我們的報紙,也正是不帶政治色彩,不夾雜政黨利害關系的報紙。......我今后要看,要聽,而且要向海外僑胞作真實報道的。我知道我的觀察也許有錯誤,但我決不歪曲事實。\"這可以視作曹聚仁的第一層境界--所謂記者,所謂新聞人,所謂\"看客\",當時刻警醒自己在恪守獨立、公正、客觀的原則下使用話語權力。
有人在評論曹氏另一部著作《文壇三憶》時曾將其比作《世說新語》,其實,《北行小語》也頗有漢魏六朝清談的趣味。該書諸篇中多記敘北京各界名流軼事。一則,曹氏少負才名;一則,曹氏身份為中共高層重視。因此,曹氏有很多機會接觸到諸如周恩來、陳毅等高層政要和諸如齊白石、柳亞子等文藝界名士。這種交往,不僅僅是采訪與受訪關系,倒更像文人雅士間的聲氣相求。比如某篇記載周恩來某日宴請諸人,黃昏時蕩舟昆明湖,入夜即在頤和園中豪飲茅臺。至于書中收錄的簡牘及歌詩唱酬文字,格調更是與日常所見的新聞稿大異其趣。
曹氏的筆法殊異于一般的新聞文體,卻近似傳統的筆記文學。往往閑處著筆,不露鋒芒,但在看似拉拉雜雜的閑談中,又頻頻有機智閃現,有哲思、有趣味。特別是占該書內容很大篇幅的有關北京人物、風俗的記敘,讀之令人可依稀想見當日\"冠蓋滿京華\"的氣象。至于憔悴者誰,則需要歷史來作答了。
此可謂第二重境界:曹氏文章不可作尋常觀,作者的文人才情、名士風度躍然紙上。明乎此,方能明曉其文字內在意味,個中曲筆。從而更好地理解當時社會風物,也包括曹氏本人。(曹氏記述歷史的同時,不僅僅作為一個敘事者、看客而在場,他本身也以其鮮明的個性而成為文本中一個意義非凡的符號。)
第三重境界,可謂史家之境界。三聯書店的編輯在該書的提要上有按語稱:新中國成立伊始,海外多持觀望、懷疑,甚或敵視、妖魔化態度,謠諑紛集。在此背景下,著名作家、學者以新聞記者身份,在1950年代,多次從香港北上,訪問北京,并游歷大陸各地,以客觀、中立、公正的立場,深入報道大陸的社會巨變,產生深遠影響。自稱既不\"反共\",也不\"親共\",而立求\"知共\"的曹聚仁,錄其所見,記其所聞,存其所思,為后世留下珍貴的第一手歷史文獻。
老實說,提要頗見功力,但我卻不喜\"妖魔化\"之類字眼,即便以反\"妖魔化\"的名義,實則也是落了\"妖魔化\"的窠臼。正如曹氏所堅稱的不居于\"反共--親共\"體系中任何一面或其反面一樣,他選擇的是沒有先入之見的\"知共\"態度。非要說要有個立場的話,可能如其在《致李微塵先生書》中所表白的那樣,他的看法乃是\"一個自由主義者的看法\"。我私下揣測曹氏若知自己的寫作被視作為新中國辯護的反\"妖魔化\"舉措,恐怕也是不會認同的。因為,無論\"妖魔化\"或者反\"妖魔化\"事實上基于同一個邏輯前提,即將異見視為對自己掌握的\"真相\"的攻擊,最終,反\"妖魔化\"實際上將等同于\"反妖魔化\"。
曹氏本人并非史家,他所最推崇的,并以之為理想的人物:房龍,在學者們看來,恐怕也算不得一位嚴格的史家。然而正是從早年讀房龍的《人類的故事》開始,曹氏奠定了其雖非史家,卻高于許多史家的史觀。曹聚仁說,《人類的故事》的最大成就,便是把歷史上的人物當作有血有肉的活人看待;每個活人,有他的光明面,也有他的黑暗面;不僅此也,每個活人身上,總是圣人和魔鬼暫住在一起的。(據李偉《曹聚仁與房龍》)曹氏后來寫作《北行小語》時,寫中共人物,寫中共政權下的眾生相,也正是秉承了這一理念。所以在他筆下,既看不到\"妖魔化\",也看不到\"神圣化\",有的只是時代風貌血肉鮮活地再現。所謂\"知共\"態度,即體現于此。比如他坦然附錄了兩篇莊惠泉所寫與他感受迥異的行記以供讀者參閱。莊氏眼中看見的是物質的貧窮,精神的困乏,而曹氏卻于民族資本的社會主義改造、農業合作化等運動中,看到這個國家生機和活力。是非暫且不論。但是我想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莊曹二氏背景、身份、游歷皆類似,莊氏所接觸到的社會狀況曹氏肯定不會不知,結論的差別只是在于以何種參照系,何種姿態,何種方法來看待現象。
曹氏在序言《自古成功在嘗試》(胡適詩)中引曹氏本人回應胡適關于\"蘇俄政治實驗\"的信件時說:\"今日之事,也正如先生(指胡適)所說的:‘許多少年人的盲從固然不好,然而許多學者的武斷也是不好的。‘先生正該組織一個北京考察團,邀一班政治經濟學者及教育家同去作一較長期的考察。我相信先生是實驗主義的大師,不容你否認這種政治實驗的正當,更不容你以耳為目,附和傳統的見解與狹窄的成見的。\"言辭間的情緒略顯激越,大概因為該信也是針對指其\"親共\"的言論而作的答難。可見,曹氏的態度是盡可能客觀的:對于新生之共產中國,何妨以實驗觀之,了解之,理解之?如果依常理將新中國比作一位襁褓中的幼兒,倒正應了他那句\"將歷史上的人物當作有血有肉的活人看待\"。而莊氏之見未免以己度人,求全責備了。
曹氏的《北行小語》雖非嚴格的八股式的學術著作,但是他以歷史的見證者、當事人去記敘其親身所歷、所感、所思,并且抱著\"了解之同情\"的態度,由此這本小書(三冊行記的合集)具備了對歷史有所\"真了解\"的不尋常意義。欲\"真了解\"1950年代之中國風貌,則該書不可不端詳。前引三聯版按語中將這本小書稱為\"第一手歷史文獻\"之原因,我想也正在于此。
(《北行小語--一個新聞記者眼中的新中國》,曹聚仁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7月版,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