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二年夏,八十六歲的樸學大師俞樾在蘇州寓所寫了一副楹聯,匆匆寄給浙江瑞安的孫詒讓。聯曰:
到老不離文字事,所居合在水云鄉。
曲園加注道:\"仲容世仁兄早舉孝廉,不樂仕進,文章經術,推重一時。所居飛云渡,余曾至其地,雖山鄉,實水鄉也。\"
居住在水云鄉的孫詒讓,此時年屆五十九歲,因為他的巨著《周禮正義》、《名原》、《札》、《墨子間詁》、《契文舉例》等,正受到儒學界的推崇。不但沉溺于古文經的章太炎冠他\"三百年絕等雙\",好友張謇稱其為\"二百年儒者所沒有\",連執迷于今文經的康有為都譽他為\"禮學至博,獨步海外\",康有為的弟子梁啟超更是盛贊他為\"殿有清一代,光芒萬丈\"。曲園與孫詒讓所學同屬乾嘉學派,精通小學,《群經平議》、《諸子平議》等著作遠播四方。對于孫詒讓的\"精熟訓詁,通逄借,援據古籍,以補正誤奪,根抵經史,以詮釋古言\",曲園是欽佩有加,曰:\"余老矣,未必更能從事于此。仲容學過于余,而年不及余,好古深思,以日思誤書為一適,吾知經疾史恙之待于仲容者,正無窮也。\"惺惺惜惺惺,對孫詒讓的\"到老不離文字事\",曲園一時心血來潮,千里迢迢寄一楹聯亦是應該。
俞樾是這年冬天就辭世而去了的。孫詒讓遙祭曲園的挽聯是:
一代碩師,名當在嘉定高郵而上,方冀耄期集慶,齊算喬松,何因夢兆嗟蛇,讀兩平議遺書,樸學消沉同墜淚;
卅年私淑,愧未列趙商張逸之班,況復父執凋零,半悲宿草,今有神歸化鶴,檢三大憂手墨,余生孤露更吞聲。
俞樾的去世,對于遠在飛云渡的孫詒讓,不啻是\"文字事\"的一聲喪鐘,既然碩師知音化鶴歸去,自然落得個\"樸學消沉同墜淚\",\"余生孤露更吞聲\"。
西學東漸,國學式微。無情的歷史之筆,把輝煌一時的樸學一筆勾銷,乾嘉之學盛行的時代徹底結束。辭世前的俞樾是孤獨、落寂和無奈的,他被動地接受了這殘酷的一幕。他在留給子孫的遺言中寫道:\"吾家自南莊公以來,世守儒業,然自今日,國家既崇尚西學,則我子孫讀書以外,自宜習西人語言文字,茍有能精通聲、光、化、電之學者,亦佳子弟也。\"此時的他,最欽佩的是\"到老不離文字事\"的后輩晚生孫詒讓。如果不是因為路途的遙遠和信息的不暢,他得知此時的孫詒讓為應時需,在\"水云鄉\"創辦的新式學堂竟達三百余所之多,啟蒙培養通聲、光、化、電之學者無數,又會作何評價呢?
曲園是深諳禪意的淡散之人,早年體驗的官場險惡,使他決絕仕進,隱居于亦屬\"水云鄉\"的西子湖畔、姑蘇城中。曲園極為看中孫詒讓的\"不樂仕進\",孫詒讓也確曾如此。八試禮闈不第的孫詒讓\"不樂仕進\",到了固執的地步,即便清廷三開經濟特科,軍機大臣張之洞、學部尚書張百熙、侍郎唐景崇、湖南巡撫陳寶箴、端方、江蘇學政瞿鴻、翰林侍讀吳士鑒等屢次舉薦,一概堅辭不赴。他堅拒的職銜,還有京師大學堂經學教習、京師大學堂總教習、武昌存古學堂總教習、京師大學堂監督、禮部禮學館總撰等。由此,時人稱其為\"孫征君\"。但甲午中日之戰后的的孫詒讓,卻突然生發了濃濃的稗官情結。他出任團防局總董,蓑衣麻鞋,率眾御敵;出任商會會長,投身工商,實業救國;出任浙江教育總會副會長和溫、處學務分處總理,開辦新學,倡導科學;出任浙江保路拒款會代表、瑞安保路拒款會會長,要求朝廷廢除向英商借款筑路草約,保護路權。如果曲園得知謹守儒家經典章句,嘔心瀝血二十六年研究周代官制,從而寫定《周禮正義》的后輩鴻儒,遠離正統官制,卻在民間體現著他的稗官化的人生價值,他又會作何想呢?他能夠理解和體察孫詒讓內心的矛盾、尷尬、悲苦乃至激奮嗎?
孫詒讓不僅僅是沉湎于先賢的遺文之中的智者,他還是獨創并極力鼓吹\"殷周國粹,法美民權\"政治理念的戰士,他的思想舊到了極致,也新到了極致。長歌當哭。孫詒讓的長歌,是費二十六年心血疏正闡發而寫就的八十六卷《周禮正義》,在這部集中體現了東方智慧的周代政教人文百科全書中,他寄托了治國興邦的理想;孫詒讓的長歌,是杜門旬日狂草而成的急就章《周禮政要》,他在這部書中貫穿著\"托古改制\"的主調,以《周禮》為綱的同時,大規模地非常系統地引進了西政的民主思想;孫詒讓的長歌,還有遠比《強學書局章程》更為激烈的《興儒會略例并敘》,他在文中憤筆寫道:\"竊謂今日事勢之危,世變之酷,為數千年所未有,中國神明之胄,幾不得恥于人類\",他\"竊冀魁杰之士,勃然奮醒,與寰宇同志集成興儒會\",\"以尊孔振儒為名,以保華攘夷為實\"。
孫詒讓是寂寞的。即使他帶著《周禮正義》書稿遠赴武昌,恩師南皮張之洞也沒有為之付梓刻印,在這位熱衷于洋務實業的湖廣總督看來,《周禮正義》雖是鴻篇巨制,卻遠水救不了近火;即使他應邀寫定新政藍本《周禮政要》,最后還是因為盛宣懷的膽怯和猶豫而束之高閣;他的《興儒會略例并敘》,更像是一首虛無縹緲的夢囈般的詩,消散在血腥而沉悶的華夏古國。由此,寂寞的孫詒讓自始至終,徘徊于他的\"水云鄉\"和\"飛云渡\"。
魯迅是看出了孫詒讓的落寞的,他說:\"清末治樸學的,不止太炎先生一人,而他的名聲遠在孫詒讓之上者,其實是為了他提倡種族革命,趨時而且‘造反‘。\"其實,說到提倡種族革命、趨時和造反,孫詒讓亦是積極擁護者,甚至是身體力行者。只不過他從舊陣營中走來,腳步顯得蹣跚些罷了。他極力鼓吹的\"殷周國粹,法美民權\",雖然僅有八個字,\"提倡種族革命、趨時和造反\"的意思,其實已經全都包含在內了的。實行比君主立憲都要進步的\"法美民權\",連皇帝都不要了,還不種族革命,還不趨時,還不造反么?問題在于孫詒讓過于眷戀他的\"水云鄉\",\"所居飛云渡\"的偏僻,亦使他的名聲難以遠播。他沒有決心遠足東洋,他沒有力量結黨結社,他畢竟只是一位擅長于\"文字事\"的學者。
\"樸學消沉同墜淚\"。為什么在引進西學的同時,樸學就必須消沉了去呢?為應時需而創辦的新式學堂達三百余所之多,啟蒙培養通聲、光、化、電之學者無數的孫詒讓,至死都難以接受這個時代鑄就的悖論。他固執地堅守自己的政治理念,推崇\"法美民權\",但決不放棄\"殷周國粹\"。他在《自題周禮政要詩》中寫道:\"東西瀛海匝環球,行見隆平接盛周。中外文明倘同軌,豈徒閎侈說齊鄒。\"他在應英國教士蘇惠廉之邀,在溫州藝文學校開學典禮上用白話文發表演說時說:\"天道循環,以前中國文明盛時,有幾件事情傳到西國;現在西國文明強盛了,又有許多學問傳到中國。大概地球上萬國文明,總要處處開通。\"他說的\"幾件事情\",牽涉到他執意認定的法美民權源自中國一說。當列強的堅船利炮轟開國門,歷經數千年的經學在西學的撞擊中顫抖時,孫詒讓極力為舊學的生存注入新鮮血液,他的自圓其說或許有些牽強,但是否亦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改良和創新呢?這種改良和創新,抑或能賦予舊學一絲生計罷。天塌下來了,他要補天!
對于經學的命運,與入世的孫詒讓相比,遁世隱居的俞樾的看法則冷靜許多,悲觀許多。他在遺書中說:\"吾一生無所長,惟著書垂五百卷,頗有發前人之所未發,正前人之錯誤者,于遺經不為無功。敝帚千金,竊自珍惜。子孫有顯赫者,務必將吾書全書重刻一版,以傳于世,并將堅潔之紙印十數部,游宦所至,遇有名山勝境,鑿石而納之其中,題其外曰‘曲園全藏書‘,庶數百年后有好古者,發而出之,俾吾書不泯于世。\"
曲園仙逝后一年,湖北提學使黃紹箕因病辭世。這位垂青新式學堂,與孫詒讓共同創辦瑞安學計館,后奉詔率各省提學使赴日本考察學務,回國即興辦湖北師范學堂和湖北實業專門學堂的開明官員,留給世人的遺言是:\"當今中國,權利之說,深得人心,而道德日益淪喪,當復宋諸儒講學之風,挽回士習。轉移學風,看似空言,實乃是重,須有真實精神貫注,方有轉機。\"
然而,先賢們的呼吁是蒼白無力的,歷史自有她的客觀規律,儒學百年斷層,誰也難以補天!只是最能體現國人智慧和原創力的國學名教,被冠以滋生罪孽的源頭而徹底擯棄,總教人覺得過于決絕。經學是古人智慧的結晶,是誕生在華夏大地的人文理想和精神資源之樹,她的原始以及衰老朽邁,需要無數后人的改良、嫁接、剪枝、修整,惟有如此,才能有她的新生,才有她的茁壯,才有她的進步,乃至有她的永恒。譬如源于西亞的基督教,經過無數次分化改革,從而延續下來;又譬如出于古印度的佛教,傳至中國后融入儒、道之說,歷經千年而不衰。然而,絕大多數國人在最初接觸到極其豐富、極為新銳的西方學說時,便倉促地推倒這棵誕生于東方古國的大樹。只是,在大樹倒下的地方,我們補栽了什么?這些補栽的物種完全適合中國的人氣和地氣么?自然,日趨務實的國人中,早已不乏習西人語言文字,精通聲、光、化、電者,但傳統的道德理論體系亦早已分崩離析,不復傳世。在技藝日臻圓熟、物質日益充沛的今天,我們感到了所謂后殖民文化的重壓,我們的話題屢屢提及社會道德的淪喪,我們把一切罪孽都推委給打開國門和經濟全球化。但是,我們回避得了祖先殘留下來的依然釋放著光輝的智慧么?躲避得了既接受西方文化又執著地承接中華文明的先賢的詰問嗎?我們敢于打開俞樾們鑿于名山勝境中的藏經洞嗎?里面如果不是寶藏,而是糟粕怎么辦?甚至是潘多拉魔盒又怎么辦?
百年時光一閃而逝,但\"所居合在水云鄉\"的孫詒讓、俞樾面臨的情勢,竟然與當今的情勢驚人地相似,所以,兩位通世大儒未解決的課題,也值得我們當今的人去解讀,去破譯。作為小說家的我們無力解決這個課題,我們只能通過自己的筆觸,讓更多的人面對這個課題,面對鑿于名山勝境藏納有先賢經文的洞穴,去思索,去判斷。
(《末代大儒孫詒讓》,胡小遠、陳小萍著,作家出版社2002年6月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