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年終之日,農(nóng)歷冬至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天了。我記得白晝還是好好的,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天卻急速地陰沉下來。猛然間,我聽見天空中炸開了一聲響雷,隨即便嘩嘩下起了大雨,耀眼的閃電中雷聲轟然不絕,當時便感到有些異常。翌日下午,我才知道王敦洲那極度疲倦的靈魂,正是在這雷鳴雨驟之夜,由南京一家醫(yī)院返回鹽城的。似乎他感到已經(jīng)抵達了故鄉(xiāng)的土地,心頭完全釋然了。于是,在歸來后的第三天凌晨,他獨自走了。當這一消息傳來時,我聽見頭頂再一次響起了驚雷。死于青春年歲的優(yōu)秀詩人駱一禾曾經(jīng)寫道:\"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把我們輕輕放過。\"然而這不是春季,這是隆冬。這突如其來的雷霆,更讓人難以置信。天冷得出奇,我感到心已經(jīng)結(jié)冰。
我與敦洲相識,是在他四年前從上海治病回來之后的事了。那時他在家養(yǎng)病休息,有些閑空,常到我這兒閑聊。我很快發(fā)現(xiàn),敦洲差不多把文學作為生命的最終依托。他用自己的語言,表達了對一個至真至美世界的向往。他的這一理想,幾乎是從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學大川中化育而出的。盡管敦洲有著廣闊的閱讀視野,但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卻情有獨鐘。每當我同他談及古代作家時,他熟稔得如數(shù)家珍。尤其是對于所喜愛的詩人,他能大段大段地背出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總讓我驚訝不已。因為我對那些唱盡古人心曲的詩詞,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大約是長期受濡于中國古典文學的恩惠吧,敦洲的文章表現(xiàn)出一種雄沉高古的境界。他早些時候所寫的古典文學評論,不僅具有嚴謹?shù)膶W術(shù)品質(zhì),更體現(xiàn)了他那孜孜以求的美學理想。透過那情感熾熱、閃著光芒的字句,我總是感受到敦洲身上保持著一種凝重質(zhì)樸的古典人格精神,其中既有剛直方正的儒士風范,也有脫俗不凡的魏晉風骨。
在走向文學圣殿的道路上,被譽為\"民族魂\"的魯迅先生是敦洲十分敬仰的大師。他談起這個文化巨人時,表現(xiàn)出特別的推重。后來敦洲由于身體不好,已經(jīng)不再寫長文章了,他似乎從魯迅那短小精悍的雜文中,找到了得心應手的文體,寫下了許多意境超邁、影響廣泛的隨筆。像《大羹之味》這類篇什,不僅以明快的筆觸切中時弊,而且表達了他對現(xiàn)代人立身之本的深深關(guān)切。加之用典精當,語言洗煉,很是耐讀。特別是在當代文壇顯露出一種浮泛輕率的癥候之時,他拖著病體寫作,發(fā)表了《重讀魯迅》的系列隨筆,言辭顯得格外鋒利峻急,仿佛是向著生命高峰的最后沖刺,也為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敦洲為人真誠、淳樸,他總是談到朋友們的長處,稱贊別人的文章。當他讀完我那本《純粹的聲音》后,便執(zhí)意要寫一篇有分量的書評。那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因此我一直勸他不要費神。真想不到他在那么力不所支的情況下,還是動筆了。后來。敦洲對我說:\"我想把篇書評寫得更好一點,可是,我的精力實在不行了,還不能定稿。\"他連聲說,這是個遺憾。我讓他千萬要注意保重身體,不要再寫一個字了。他告訴我,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他已委托將要去南京大學讀博士的丁和根為我的書寫了一篇書評,我聽了心頭一熱,不知道說什么好。在敦洲臨去南京治病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在他家小坐了一會,他讓我看了他寫的那篇書評的手稿。在一本軟面抄的潔白的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清麗的字跡,看得出來,他對文字的反復斟酌,草稿改動的地方很多。他告訴我,這篇文章的題目叫作《回歸大地》。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篇未完之作,竟是他的絕筆;那聲\"回歸大地\",竟成為他的遺愿。
為他送行的那天上午,氣候特別特別的冷,我哆嗦著,感到快要凍僵似的。我聽見呼嘯的寒風中,傳來一陣陣轟隆隆的雷鳴,我知道這是敦洲遠去的足音。在悲痛的深處,我又仿佛聽見雷霆的話語說出了希臘詩人埃利蒂斯《英雄挽歌》中那讓人欣慰的詩句:
在茂盛的芳草上邁著清晨的步履
他獨自上升,滿臉霞光熠熠。
......
滿臉霞光熠熠,他獨自上升
喝醉了陽光,亮透了一顆心。
(《諦聽冬雷的沉響》,王敦洲著,人民日報出版社2001年12月版,19.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