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雙雙離休在家,享受著頤養天年的清福。儷生仍免不了讀書寫文章的習慣,然而隨著衰老,效率也是越來越低了,他也有時因此而急躁。人老以后,儷生的文風越來越凝練,文章短小精悍而且通俗易懂,這庶幾可以為時下年輕人文章越寫越長、越寫越晦澀提供某種借鑒和參考。儷生一輩子不沾染吸煙、打牌、下棋、氣功等活動,惟嗜喝茶,進餐時偶酌紹興黃酒數盞。老來尤以書法自娛,開始時寫些條幅、中堂,到現在只寫大字對聯了。每有親朋索要,總是很高興地即興揮毫相贈。這也成為他惟一鍛煉身體的方式。
儷生從年輕到老脾氣甚急,有時候暴躁,似乎是有周期性的,所以往往在對待外部事務上,不該忍的他忍受了,卻又在該忍的時刻他又爆發出來,這樣他便得罪了許多人,其中包括朋友和親人。理解他性格的人寬容了他,不理解他的人卻難免耿耿于懷。我常和他開玩笑:\"換了我,誰也很難侍候你一輩子。\"我這輩子也經常和他發生爭執,但是我知道他這個人絕無害人之心,他的心地是善良的。說實話,我們不像夫妻,而像朋友、同學或兄弟,經常總是一塊切磋琢磨問題,不會卿卿我我,這可能是我們從事的職業以及苦難的經歷,鑄造了我們這樣的生活風格吧!到老來我啞他聾,在交流上增添了一些障礙。也經常因誤會弄出些笑話,但彼此之間還是心領神會的。
儷生是個天生的自由主義者。說天生不是指先天遺傳,而是生就他的社會時代氛圍,這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形成的新思潮。千百年來鉗制中國人民的封建專制,抹煞了人的個性自由,\"五四\"像決堤洪水沖刷而過,使覺醒的人們思想一日千里地奔涌。儷生憎惡煩瑣的教條主義,并以自己學術不斷的更新來予以抵制。盡管在客觀現實面前,他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碰得頭破血流,但他那個性自由分明的棱角最終也未被磨光磨平。
在思想上儷生又是一個人文主義者。他憧憬司馬遷父子所理想的\"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也真誠地擁護\"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政策,渴盼以學術思想帶動起社會寬容、理解的氣氛。人們在權、錢、物、欲面前的障蔽太多了,想憑著搖頭擺尾的幾首流行歌曲、撕胸裂肺的幾部言情小說、玩世不恭的幾出\"痞子\"電視、滔滔雄辯的幾場現身說法,就想砸開這冷漠的鏈條,那是幼稚的,甚至是虛無的。儷生的人文主義不是來自西方,而是根植于中國大地,人際間和諧寬睦的認識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思想體系里就已具備了,到董仲舒\"天人合一\",更把人、社會、自然三位一體的和諧平衡關系通過政治表達出來,而從孟子到王陽明更以調發本體良知良能,充分發揚人的自我主觀能量去改良社會。這些線索應該就是我們東方中國人傳統中的人文主義。在這一點上儷生與\"新儒家\"觀點有相似之處,特別是與梁漱溟、熊十力每有契合,而與他的授課老師馮友蘭則相去甚遠。尊重個性,倡導人們獨立思考與實踐的能力,充分發揮個體人在社會中的創造作用,并承認和尊重這種創造價值,這才是本質意義上的人文主義。
儷生又是個理想主義者。他畢生研究顧炎武,并以之為楷模,這不僅僅只是欽佩他學問\"知\"的廣博淵大,更欽佩他為理想而終生執著于\"行\"的務實精神。儷生就是秉承著這樣的原則,孜孜不倦地開墾著一片又一片的園地,把對真善美的追求化作理想事業,忘我地工作、認真地寫作、賣命地教學,在實踐中化作一種無私、自覺的敬業精神。他從文學跨入史學,又從史學涉向經濟學、哲學,最終把自己融化在文化的海洋里,無有止境地前進,從未想到停下腳步去占領一座山頭、一塊陣地,來為自己樹立門戶、經營地盤。為此他受到譏笑嘲諷,但他依舊我行我素,不予理睬。道不同不相為謀,理想在前方召喚著他。
以上述三種思想為脊柱,構成了儷生的人格,如果套用中國哲學術語,把這人格稱之為\"內\"的話,那么那個\"外\"又是什么呢?我覺得那應該就是儷生的學術風格。
儷生治學宛如一位上乘廚師,同樣的材料一經他手烹調炮制,味道就是別有其風味。這種與眾不同的根諦何在呢?那就是刀案工、火候、水溫、油溫、時間、佐料、調料等技術處理手續。你會說\"這些我都知道\",但操作調動起來卻未必如此。人們思考問題,通常只調動起大腦皮層某個區域或部位的興奮,卻使另外的區域或部分處在休眠狀態,故沉潛者往往有竭澤而漁的功力,然卻無情;高明者往往有縱橫捭闔的法術,然卻無義。儷生對此皆不以為然,他于教學科研,既以現實主義的嚴謹去進行縝密的邏輯推演、高度的抽象思辨,又以浪漫主義的熱情去調動活躍的形象思維、超時空的直覺感覺,從那些沒有生命的材料符號中去捕捉\"象\"和\"情\"。即便是相像的思維程序,到頭來儷生與人仍是不同,那只能歸之于模式的不同,終結點上的模式便是支撐儷生的那條人格脊柱,上乘廚師終結點的與人不同,就在于他能全身心地去體驗色、香、味--真、善、美的和諧統一,刻意工求那是絕對辦不到的。這就是儷生在學術上不畏扼制的底牌,同樣這也是儷生在教育上無私奉獻的底蘊。歷史資料是死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它們又都屬于公眾,不是某人某家所能專擅獨攬的,只有思維靈感那才是個人的專利,也是任何人或勢力所不能代替或抹煞得了的。因此他深信把金針悉數度予學生弟子,只能使百花園地更加斑斕多彩,百家之堂更加人才濟濟。而趙儷生也終歸是趙儷生,像一顆流星一樣,自有他閃爍、運行、隕滅的軌跡。我很拙鈍,實不能傳達儷生一生的業績,拉雜寫來,僅供大家參考。
(節選自高昭一《我與儷生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