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事件發生之后,布什總統曾經將此比作“市場里的幾只壞蘋果”。但是在美國,有人更喜歡精確的統計,堅持要把盛有壞蘋果的“筐子”翻個底朝天。于是更多的問題出現了,而且似乎都是十年來少有提及的一些問題:公司治理結構存在漏洞,所以造成內部交易;會計制度存在眾多弊端,從而為財務欺詐大開方便之門;審計公司同時兼營咨詢業務,因此與上市公司相互為媒,投資銀行的可靠性也受到挑戰……“筐子”被越掏越深,一直掏到布什總統的家門口。除了較早暴露的政治獻金問題外,最新的媒體報道正把鏡頭嘲弄地對準這位在華爾街大談“誠信和治理”的前哈肯能源公司董事,追究他在90年代初的另一場“內部交易”。隨著一連串深層的制度問題和可疑的CEO們被曝光,人們意識到,這恐怕不僅僅是幾只壞蘋果的問題。有人驚呼,“美國的資本主義正面臨系統性的制度危機”,而這,才真是一只“爛透的蘋果”。
但是,問題也許并不只像看上去那么簡單。雖然對CEO和有關黑洞的抱怨無可厚非,但如果把視線拉長,人們可能會對“爛透的蘋果”有一些新的認識。
90年代是美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十年。尤其重要的是,在經歷過歷次經濟衰退、并從金融泡沫中吸取經驗教訓后,美國認為進行技術創新是實現經濟長期穩定增長的有效方式。事實證明,技術創新確實對美國經濟這十年的增長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是另一方面,技術創新也不可避免地帶來新的風險,增加了經濟增長的不穩定性,這一點在談論經濟增長時卻往往被低估了。首先,技術創新要求解除原有的管制和實行經濟自由化。隨著90年代電信、能源、金融等領域管制的放松,經濟活動變得越來越靈活和復雜,而原有的監管法規難以適應迅速變化的經營業務。監管落后為企業制造了打“擦邊球”和利用制度漏洞的機會。其次,由于靈活的融資方式能有效地促進技術創新,因此金融在經濟增長中的作用再一次凸顯,而金融市場相對于傳統的產品市場,其風險往往要大得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技術創新推動的經濟高速增長創造了一種要求企業高速增長的文化,CEO必須推動股票不斷升值,其個人收入也與此掛鉤。于是,大量公司追求行為短期化,冒險和虛增盈利也應運而生。整個90年代后半期,創造新的營運模式和推動股價上漲被看作是一個公司具有創新能力的標志,人們很少質疑這后面的盈利基礎和穩健性。
可以看出,在技術創新創造的速度和技術支持下,90年代美國整個經濟社會的道德風險都加強了。換句話說,這已不是某一個行業和領域的個別問題,而成為整個社會的一個系統性問題。在這里,有一對天然矛盾:培育美國十年經濟增長的動力和制度同時也成為眾多風險產生的溫床,在某種程度上,經濟增長和風險形成一個相互加強的過程。因此,美國經濟實際上面臨技術創新和減少風險的兩難選擇。這并不是簡單地指責“制度危機”就能解釋的。
正如人們常常會驚嘆歷史會從各個角度重現,技術創新和道德風險的矛盾可以從30年代找到極好的例證。事實上,30年代與當前的情況有極為類似的地方。在經濟危機爆發以前是蓬勃發展的技術創新,然后是經濟高速增長和解除管制、金融市場超常繁榮,緊接著出現金融丑聞、股市崩潰,華爾街成為眾矢之的,然后進入懲處和加強監管階段,最后,隨著投資人信心的喪失,經濟轉入低速增長,美國自由放任的經濟時代劃上一個句號。
但是,歷史畢竟不滿足于簡單地重復再現,歷史同時提供更為豐富的認識和經驗教訓。經濟政策的意義就在于通過經驗,力求在矛盾中尋找最佳平衡點。在這方面,30年代危機過后的監管為當前如何調整經濟政策提供了有益借鑒。但由于那時的監管被認為有些過頭,從而扼殺了技術創新的動力,因此,當前經濟政策調整的主要考慮是如何在加強監管的同時,保證經濟增長的創新動力不被侵蝕。這就好像要避免在潑臟水的時候把孩子也一起倒掉一樣。
當前美國社會一個發人深省的現象是,盡管對政府的信任大大下降,但仍然有很多人認為惟一的出路在于進行積極的變革。簡單地抨擊制度危機并訴諸道德援助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也許人們已經認識到,雖然不能指望新的制度會帶來根本性的變化,沒有一種制度能夠根除制度本身固有的弊端,但畢竟好的制度——即使到來的晚一點兒,能夠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鑒,從而使未來的風險再減少一些。即使一定還會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