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新概念的出籠并非媒體炒作。林晨初個別人言談中的流露,到政要的公開鼓吹,直至付諸具體行動,“新帝國主義論”正一步從理念化為美國的一種安全戰略。雖然“新帝國主義論”尚未定型,但它確實可以用來解釋布什政策的一些行為。
充滿進攻性,軟硬兼施。背離美國政治傳統,內外都可能遭到強烈反彈。
金燦榮 “新帝國主義論”的出臺,以三個標志性的文章或講話為代表。首先是英國外交政策顧問庫珀4月7日在《觀察家報》的一篇文章。庫珀使用了“新帝國主義”這個詞,但他的意思并不是要回到殖民時代。他主要是指,歐盟要通過國際合作安全和集體領導,對世界事務發揮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篇講話既有針對第三世界“失敗國家”的一面,也有針對美國“單邊主義”的一面。他的言論有些聳人聽聞,但實際內容并非如此。
4月15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賴斯在霍普金斯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發表的一篇講話,則含有了較強的進攻性。她把世界上的國家分為四種:民主國家、轉型國家、流氓國家、失敗國家,對不同的國家,美國的要求不一樣。對第一類國家(民主國家),9.11之前美國只要求它們團結一致,而現在則要求它們有所作為。對轉型國家的要求也有所提高。俄羅斯算半個民主國家、半個轉型國家,至于中國,她在講話的末尾才說“我們還是要同中國保持聯系”,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名義上把中國放在第二類國家里,實際上有一半放在了流氓國家行列。對第三類“流氓國家”,原先只是要孤立,現在則要進行打擊。對第四類“失敗國家”,則提出一定程度的國際管理。賴斯的講話點到了“新帝國主義論”的實質。
6月1日,美國總統布什在西點軍校發表講話,將美國“新帝國主義論”的意圖講得更明確:1.維持大國穩定;2.保護和擴展自由民主;3.對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又可能與恐怖組織有聯系的國家,進行“先發制人”的打擊。
“新帝國主義論”從庫珀的言論,漸漸發展成為美國的一種政策,引起世人的關注。
這種新的政策與美國原來的做法是有距離的,而且真正對外實施可能帶來混亂,因此,這一新政策的實施效果怎樣,目前難以確定。
過去的老式帝國主義霸權,主要特點是使用武力。而美國在二戰之后建立的霸權,則不同于以往的老式霸權。除了使用武力這樣的硬力量外,美國還同時運用軟力量,即經濟的、價值觀的、文化的影響,不但征服對方,而且消除對方抵抗的意愿。美國不光憑實力,而且善于利用現行國際規則來做一個圈套,讓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對手,都跳進這個圈里跟他游戲。但現在的“新帝國主義”政策脫離了這個傳統。應該講,現行的國際規則和國際結構,對美國是最有利的。但現在美國率先把這些東西打破了,我想,美國國內肯定有人會提出不同的看法。
美國是個多元社會,政府永遠只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和一部分人的觀點。而美國的社會力量很強大,政府最終實施的政策必須反映社會的綜合利益。現在布什政府的“新帝國主義論”,代表的是一種比較偏的政策,不符合美國長期的傳統,對其他人的利益有所損害,因此會有所反彈。
另外,“新帝國主義論”所主張的單邊主義、先發制人的邏輯,在國際上也可能引起強烈反彈。在對外政策、尤其是進行戰爭方面,美國歷來是后發制人的。作為一個多元社會,要動員公眾舉國團結比較難。只有付出了一點代價,老百姓感到憤怒,才好順勢而為。如二戰中的珍珠港事件。現在有的美國輿論認為,其實當時羅斯福總統已經得到了日本人將進行偷襲的可靠情報,但他一直壓著……現在改為先發制人,背離了這個傳統。先發制人,可能獲得某種短期的效果(下一個可能打伊拉克),但這明顯是在國際社會不認同的情況下硬干蠻干。它可能會在軍事上取得有限的勝利,但由此也會產生對美國與盟國的關系、與其他國家的關系的影響的不確定性。
我的總體印象是,“新帝國主義論”正在變成美國的安全戰略,這一點確實值得重視。但我們也要看到,這一政策還在發展之中,其前途是很不確定的,內外都可能遇到強勁挑戰。因此究竟如何還要進一步觀察。
追求絕對的領導、絕對的霸權、絕對的安全、絕對的軍事優勢
阮宗澤 其實早在庫珀談論“新帝國主義論”之前,許多美國學者已經在談論這個問題。有人在今年4月撰文(《不情愿的帝國主義》)認為,美國現在已經是一個帝國,這并不是美國情愿的,是現實逼迫美國充當了帝國的角色。還有人撰文(《美利堅帝國》)認為,今天的美利堅帝國得到大家擁護,是時代提出的要求。美國對帝國的追求就是對絕對安全的追求。大國關系是競爭關系,如果美國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帝國,其他對手就會放棄與其爭霸的意志,這時美國才是安全的,否則沒有安全可言。“新帝國主義論”出臺的潛臺詞是,美國是老大,其他國家不要想和我爭第一。
美國著名國際政治學者卡普蘭有一本書,叫《尚武政治》,據說這是布什最愛讀的三本書之一。作者在書中提出:美國當仁不讓就是要做帝國,這個帝國與歷史上的其他帝國不同,是“仁慈的和善意的”。要了解“新帝國主義論”,就要了解這些觀點。
“新帝國主義論”的特點,在我看來有三:
一,對自己絕對安全的追求。特別是9.11之后,美國追求的是絕對的領導、絕對的霸權、絕對的安全、絕對的軍事優勢。我認為反恐戰爭并沒有改變美國的全球戰略,實際上美國只是做了些戰略調整,使其推行全球戰略的速度加快。我同意金燦榮剛才講的,實際上二戰后的美國霸權可以說是一種機制霸權(美國主導建立北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等,依靠此在世界政治、經濟、軍事方面建立起了霸權)。但現在出現了一些新變化,美國認為現存機制已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了,要重新進行修訂。這種隨心所欲破壞現行國際規則的行為,實質上是從法制世界向“霸權統治”的世界轉變。
二,先發制人理論。即,美國是一個民主和開放的國家,這是美國力量之所在,也是美國的立國之本。但這個特點又是美國的“阿基琉斯之踵”(致命的弱點),使美國很容易受到攻擊,而又不知道敵人在哪兒,所以要先發制人。
三,單極穩定論。美國是惟一超級大國,目前的大國關系基本穩定,不可能爆發大國間戰爭。美國實力超群,抑制了其他國家爭霸的傾向,這種一超獨大的局面對世界的和平起了穩定作用。
“新帝國主義論”出籠的直接原因之一,就是戰爭對美國有好處,美國人不害怕戰爭。從歷史上看,美國每一次獲得大發展都是在一場大的戰爭之后。美國有位學者認為,美國歷史上曾經歷過五次大的挑戰(獨立戰爭、1812年第二次對英戰爭、南北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與蘇聯的冷戰),每次都使美國的國力更強盛更繁榮了。因此美國人形成一種心理預期和思維慣性:戰爭有利無害。美國認為,對恐怖主義的這場戰爭,美國能夠戰勝,并變得更強大。布什對9.11事件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是21世紀的第一場戰爭,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過去我們總是認為美國人害怕見到運尸袋,害怕傷亡,不敢打仗,其實不然。
再有,美國對威脅的判斷出現變化。傳統威脅是國家對國家的,對非傳統威脅,美國也曾有所意識,但9.11才使美國有了切膚之痛。卡普蘭認為,全球化加劇了國際上的貧富懸殊,造成許多“失敗國家”運轉失靈。宗教極端主義泛濫,使這些地區懷有強烈的反西方情緒,隨時都可能向美國發起攻擊。卡普蘭因此提出:今天的美國應該汲取古希臘歷史上特洛伊亡國的教訓。當時特洛伊國富民安、兵強馬壯、充滿自信,但恰恰在此時被希臘入侵,亡國滅種。今天的美國很像當年的特洛伊,美國千萬不能安于現狀,否則將重蹈覆轍。
對“新帝國主義論”,我有幾點初步看法:第一,它繼承了以往老帝國主義的一些做法,但同時也有相當大的發展。正像金燦榮前面講的,美國在動用武力、使用硬力量時,很注意用軟力量影響世界。第二,“新帝國主義論”盡管還沒有成為美國的主流,但它確實可以用來解釋美國外交政策的一些動向,不能輕視。第三,美國要實施“新帝國主義論”,尚面臨許多實際困難,如國內外的反彈等等。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世界是全球化的世界,美國想在這種大趨勢下為所欲為,是很困難的。
“反恐”與“謀霸”結合,以武力打造霸權。
周德武 我是一個記者,看問題的角度和感覺可能和大家不太一樣。我實際上更關注布什政府上臺以來、特別是9.11以來美國對外政策的一些措施和價值取向。
布什從去年初上臺,到9.11之后的所做所為,都加速了美國新保守主義思潮的泛濫。從布什去年9月18日的講話,到10月3日四年一度的國防聽證會,從今年1月20日的《國情咨文》,到3月份出臺的《核態勢評估報告》,乃至6月1日布什在西點軍校的“先發制人”講話和8月份將出臺的布什政府的第一個安全報告,我們可以看出,美國的“新帝國主義論”已基本成形。9.11事件給美國提供了一次機會,使美國將“反恐”和“謀霸”兩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反恐既是手段,也是在今后一段時間內的目的。
布什政府的作法有幾大特點。如以反恐劃線,非敵即友。這種簡單劃分法本身就表現出一種霸氣。再如“邪惡軸心論”、把中國也劃進核打擊目標之內,以及頗多爭議的先發制人戰略等,這其中的冒險傾向越來越濃,單邊主義、進攻性越來越突出。但美國的政策實際上還在調整,現在的做法還是單邊主義和多邊主義的結合。我還注意到,今年4月中旬,美國國務院政策計劃司司長哈斯在美國外交政策協會的一個講話,提出了“融合主義”,第一次提出,大國對抗時代已經結束。半個月后賴斯進一步提出,渴望大國對抗時代結束,迎來大國合作的時代。研讀布什6月1日的講話不難發現,布什又使這一觀點發揚光大,使其從一個想法變成一個政策規劃,慢慢地落實在政策框架之中。據可靠消息,這一思想也將出現在8月布什的安全報告里。
“新帝國主義論”的關鍵之處,實際上是針對“失敗國家”這個對象。如果把一些國家定性為失敗國家,并與邪惡軸心聯系起來,對它進行先發制人的打擊,這就在理論上、邏輯上形成了一種必然聯系,我覺得這是對傳統國際法的一個挑戰,是問題的要害,它為“新干涉主義”提供了理論依據。另外,9.11之后美國立刻顯示出了一種霸氣。9.11檢驗了美國國家戰爭動員力、國家凝聚力,也檢驗了霸權的影響力。各種情況表明,美國確實呈現一種用武力打造新霸權時代或新帝國時代的態勢。打造這么一種態勢需要一種理論指導。“新帝國主義論”矛頭直指失敗國家,認為它們是現行秩序的挑戰者,而且與邪惡相聯系,所以必須對其采取先發制人的打擊,而且是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進行打擊。這就是它的理論指導。這是最可怕的東西。
在反恐的大形勢下,美國確實需要大國合作。我們一定要看到目前美國政策的這種兩面性。去年,我們都在談論美國戰略是否東移。目前看看中國周邊的情況,與年初確實大不一樣了。打開地圖不難發現,美國借反恐之機,無論是重返,還是第一次進入,中國周邊都插上了星條旗,從在烏茲別克斯坦和巴基斯坦駐軍,到與緬甸在打恐方面合作,從在尼泊爾清剿游擊隊,到在菲律賓清除阿布沙耶夫武裝、重談租用基地,甚至不排除重返越南金蘭灣,近來又表示與印尼加強反恐方面的合作……中國周邊的這些地區確實是恐怖主義較為猖獗的地區,這就給美國借反恐加快戰略東移進程提供了機遇。但對我們來講,既要看到嚴峻的一面,另一方面也不要過分渲染。反恐還是美國的當務之急,有反恐這么一座大山擋住美國的視線,大山后的中國和其他國家就有了緩沖的余地。
建立起由自己主導的可持續的新秩序,使發展中國家與美國形成新的依附關系
張敏謙 我有些不同的看法。我不太同意用“新帝國主義論”這一提法,日本等國就用“新帝國時代”。“帝國時代”與“帝國主義”有很大的差異。我個人認為日本的提法更貼切。
我覺得,觀察美國的一系列戰略選擇或行為,首先要對9.11事件有個基本的估價。我認為,這種影響在某種程度上是轉折性的。美國自認為是惟一超級大國,現在居然被幾個恐怖分子折騰成這樣,心里能不窩火嗎?在這種情況下,在臺上的不管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都不得不對9.11作出強烈的、甚至是極端的反應。從這一角度來講,我不太同意說美國正在追求所謂“單邊”或“單極”,甚至強調絕對安全這種說法。
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在最新一期《外交》雜志發表一篇文章,對此點講得很周全。他說,美國之所以采用“先發制人”理論,是因為美國要防竊賊,卻根本不知道竊賊在哪兒。9.11以后,美國對時代的判斷有了明顯的轉變。拉氏的文章用“充滿變數與不確定性”來描述當前的世界,說這個世界是不可知的、無法預測的和不可預期的。美國人的思維并不是單極的,在考慮對外政策時,它必須考慮世界其他大國。另外,“單極”的提法不科學,說美國要起主導作用可能更好些,比如說,“美國治下的和平”。
“霸權”這個詞在中文里是含有貶義的,但在西方實際上是個中性詞,是對一種狀態的描述,如美國人在使用霸權一詞時,往往說他們是“仁慈霸權”、“自由主義霸權”。對美國目前的所做所為,我主張用一種“帝國式擴張”態勢來描述,即以實力為后盾,突出軍事力量,但同時也用外交等其他手段。只是今天由于反恐,使用軍事手段較以往更加凸顯了。另外還要強調的是,美國的這種擴張更是出于對世界秩序方面的考慮。說美國主宰世界也好,推行霸權也好,最重要的是美國要建立可持續的、它所能控制的秩序。過去,美國以大國或潛在的構成威脅的國家作為防御對象,現在它的判斷發生了變化,認識到大國并不是(至少目前不是)現實的威脅,恐怖主義才是現實中最大的威脅。美國國內把對恐怖主義的行動稱為“戰爭”,而且認為它是一種“思想之戰”。我認為,它是一種特殊形態的戰爭。一方面,我們看到有較多的軍事行動,包括可能的對伊拉克的打擊。另一方面,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戰線”,包括金融領域、情報領域等等。美國對第三世界國家的態度也出現新的變化。9.11之前是根本不理,讓其自生自滅。現在,美國要對這些國家施行援助。因為它涉及到阿拉伯、中亞、南亞甚至東南亞這么大的一個弧形地帶,對反恐戰爭影響很大。正因為此,美國強調秩序的建立,防止世界失控。
在全球化加速發展,國家間相互依存加深的今天,許多發展中國家與美國形成一種新的依附關系。這種狀態可稱為美國的制度霸權或叫軟霸權。
另外一點,在看待美國與盟國的關系時,我們看問題要全面一些。我們往往更多地看到歐美關系中矛盾的一面,而看它們之間協調的方面少。歐美之間的分歧矛盾肯定有,而且還不少。但它們之間的協調,特別是私下里的動作比表面更多。例如美國提出“邪惡軸心”的說法,盟國反應強烈,但這是因為美國事前沒跟它們打招呼,它們感到不滿。對歐美關系中的協調一面,我們要有清醒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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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英國外交政策顧問羅·庫珀在《觀察家報》發表文章,題為《我們為什么仍然需要帝國》。文章認為:在古代,帝國即意味著秩序。帝國內的人有秩序、有文化并且有文明,帝國之外則是野蠻人、混亂和無秩序。
由失敗國家組成的前現代國家(阿富汗、索馬里等)已對世界構成一種新的嚴重的挑戰。與之打交道時需要以前的較強硬的辦法——武力、先發制人的打擊、欺騙。
現在需要的是一種新型帝國主義,一種符合人權和全球價值觀的帝國主義。這個帝國依靠的是自愿原則,旨在帶來組織和秩序。后現代的歐洲聯盟提供了一個合作帝國的憧憬,在這個帝國中有共同的自由和安全,它將提供一個國內政治框架,在此框架中每一個國家在政府中都有一個份額,但沒有一個國家占統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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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賴斯在霍普金斯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發表演講,題為“反恐戰爭與美國對外政策”。她說,當今的世界局勢就像二戰結束初期那樣處于動蕩之中。當時美國發揮了領導作用,建立起了有利于自由的實力均衡。9.11后的世界給美國帶來的不只是巨大的危險,而且有巨大的機遇。作為世界歷史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與盟國一定要充分把握機遇,采取決定性措施,建立新的國際秩序。
建立新秩序首先需要大國合作。大國能夠使國際局勢向好的方向發展,也可使其向壞的發向轉變,大國之間不能對抗。對大國來講,光有共同利益是不夠的,而且要有共同的價值觀,共同維護建立在共同價值觀基礎上的秩序。
維護世界秩序必須鏟除極端勢力和“邪惡政權”,它們是不能改變的,只能與其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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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美國總統布什在西點軍校發表重要講話。他說,這場反恐戰爭到底需要多少時間無法預測,美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威脅。面對新的威脅需要新的思維,恐怖分子十分隱蔽且不具理性,所以欲阻止其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不擴散核武器條約”沒有約束力,必須依具體情況采取從財政、情報到武力的先發制人的打擊。
美國將通過在大國間建立友好關系來維護和平,一旦大國有了共同的價值觀,可以此作為共同反恐的基礎。美國必須建立牢固的大國關系,美國需要伙伴來維護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