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津小學考入寧國初中時,我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母親見我特瘦,對鄰居說:“太貪玩,飯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不過,她倒不擔心我有什么毛病,因為我那時候就已經滿場跑地打籃球了。
我家住在城關,進縣里中學本來可以走讀的。但是那一年,學校把初中一年級新生全部放在鳳形山分部,我只得住校。從我家出發,橫穿城關一里多長的石街,然后沿著田邊的泥路走進一片竹林,百余米長的小徑在密密匝匝的竹林中彎彎曲曲向前方伸延,陽光透過竹林把搖曳的光斑灑落遍地。走出竹林,一條百米寬的大河和對岸郁郁蔥蔥的青山陡然展現在眼前。河邊有一座用石階構造成的泊位,船工手持粗粗的竹篙,在兩岸的泊位之間來來回回地擺渡著木船。對岸的青山從遠處緩緩地降低高度,接近河岸的時候,突然伸出一座形如鳳凰的山體,直逼這條大河,鳳形山因此而得名。樹木茂密的山體上擺放著一簇簇白墻青瓦的平房,那就是我們的校舍。
報到、繳費、注冊、編班,然后一個新的集體的成員們整整齊齊地坐在初一丙班的教室里。大家來自不同的小學,相互之間好奇而又拘謹,個個正襟危坐,等待著班主任的出現。
我稍稍分神的瞬間,一位中年男人已經背向黑板站在我的正前方位。不用猜測,這就是將要主宰我們一切的班主任。他用緩慢、渾厚的語調開始了自我介紹:“我叫楊兆祥,做你們的班主任,也教你們的代數”。這時,我稍微緩解了一點緊張情緒,認真地端詳了這位班主任。他身材碩長,皮膚黝黑,衣著樸素但很整潔,很認真地表述每一句話,不露一點笑容,好像是要把一種固定的表情堅持到底,講話也沒有絲毫的幽默感。我說不清對他是喜歡還是畏怯,一切都平平實實,沒有任何鮮亮的特征。
那時班上的同學,年齡相差可以達到七、八歲。我啟蒙較早,從小學開始,在班上的年齡就最小,學習成績也名列前茅,在老師面前比較受寵,于是也就容易忘乎所以,甚至年齡大的同學想奚落老師而惡作劇,也唆使我去打頭陣。可是,見了這位楊老師,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不言自威的震懾力。我從來不敢在他面前調皮,雖說四個月之內沒有挨過他的一句批評,不過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任何表揚和夸獎。臨近期末,我還是遭到他的痛斥。在我看來,那完全是另外一個楊老師。
這個冬季在我家鄉出現了幾十年不遇的嚴寒。鳳形山下的西津河,一夜之間河水凝固成水晶般的平面。午后,我同幾個同學冒著凜冽的寒風,從山上跑到河邊,觀賞從未見過的天寒地凍的景色。不知是誰提議:何不在冰上溜一溜?我只是從書上知道溜冰這項活動,懷著好奇心帶頭向冰上走去,沒走幾步,一腳踩進冰窟窿,幸好很快起腿,趕快上岸,濕淋淋的褲筒和鞋襪,貼在腿腳上,凍得我渾身發抖。我沒太顧得這些,趕快跑回宿舍,換衣更鞋,懇求大家別報告楊老師。
誰知下午上課之前,楊老師叫班長通知我去他的房間,我預感大事不好,做了最壞的精神準備,心想任憑他責罵和處罰,我不吭聲就是,于是硬著頭皮進了他的房間。我是第一次去他房間。我在門口探頭探腦余光掃射了一下房間的擺設。十多平米,墻壁的石灰斑駁陸離。一張學生使用的木床上,用竹竿撐起有些歪斜的蚊帳,床下放了一口舊木箱。窗戶前擺放了一張老式辦公桌,桌上堆滿了教科書和我們的作業本,還有一盞煤油燈。這是他全部的家當。我不免覺得有些寒酸。
見我進來,楊老師半晌沒說一句話。這可反而把我急了。他終于說話了。語調微微顫抖,輕聲地問我:“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嗎?”真沒想到他別出心裁地從這兒下手對我開涮。這還用問嗎?我一字一字地吐出:“班主任,還教代數”。我一說完,他突然大聲嚷了起來:“我是你表哥!”啊!我驚呆了。我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位表哥。我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也許氣得正在發抖,但我不敢正視。久久,我倆無言。我的腦子里翻騰著:表哥?從沒聽說。但老師不會講假話。他何必講假話。父母親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漸漸恢復了平靜。他可能看出了我心里的疑團。接著,他細細地道破這門親緣的來龍去脈。然后說:“就是擔心你天不怕,地不怕,我同你父母親才商量,不讓你知道我們是表兄弟。你說,今天你要是真的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他告訴我,他家里人都在霞西鄉農村,靠他一個人拿工資,盡量讓幾個孩子把書念出來,日子過得去就行,人要知足。他還告訴我,他今年三十八歲,大我二十七歲。臨了他叫我不要對別人透露我們是表兄弟。
奇怪的很,自從我知道這層關系后,我不僅沒有“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對他更加敬畏。是我犯了錯誤心虧?還是怕他因有這層關系而更加方便地向我父母告狀?好像都不是。我依然感覺他身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震懾力,而且愈來愈強烈。
我對他的生活細節多了一份注意。他把全部心血似乎都傾注在學生身上。我們每天在教室上晚自習的時候,常常見他默默地從后門進來,有時輕聲地輔導一些學生的作業。初中三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妻子來學校探親,也沒見過他請假改動課程表。在食堂買飯菜,他比其他老師更節省,而且煙酒不沾。
他還是不茍言笑。可是,當他偶爾露出一絲微笑的時候,全班同學都會為之心動,各人臉部的肌肉隨之會拉動出會心的笑容。他好像沒有念完大學,比別的老師更加認真的備課。課堂教學和批改作業,與他的做人風格很相像,一絲不茍,嚴謹而沒有絲毫張揚。我對數學的愛好,以及日后真的去念數學專業,也許受到他潛移默化的影響。
初中三年很快過去。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從山上搬回了本部。隨后,初中升格為完全中學。臨畢業時,我曾經打算報考全省有名的蕪湖中學和屯溪高中,他又找我談了一次話,批評我看不起母校,忘了恩。我聽了他的話,就地升了高中。至今想來,我也說不清他的意見對不對,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不是就地升學,后來的家庭經濟困難,將使我被迫輟學。
時光倏忽,難忘的初中學習生活已經過去近半個世紀。當我每每回憶這段歲月的時候,內心由衷地感謝班主任和老師們付出的心血。正是這三年,我從一個大孩子變成了小青年,我開始接觸數理化和史地外等學科的常識,帶著好奇和渴望走到了知識海洋的岸邊。記得1987年,我曾經發表過一篇文章,專門論及初中階段對人的一生無論求知還是做人,都有著特殊的重要性。那篇文章的背后,蘊藏著我對初中生活和班主任的一份深情的回眸。
1995年春節前夕,我回到家鄉,把當年的老師請到住處,感慨萬千又饒有興味地回憶當年的師生情誼。楊老師時已年近八旬,不方便參加聚會。待到夜深人散之后,我打著手電筒,提著禮品,由我的表妹引路,找到楊老師的住處。他還是一個人,還是住著一個小房間。就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依然只有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加上極為簡單的炊具和一些雜物。他已是略顯佝僂的老人。對于我的探望,他有些興奮,喃喃地說:“這樣忙,何必來看我?”我說:“別的人可以見不著,您,我一定要上門看望”。
我再也說不出更多的感激的話。他也沒有用任何言語表達他的欣慰。但我注意到他臉上始終露著笑容。
我離開了與他四十一年前的小房間很相像的小房間,走在夜深人靜的小道上,心里被惜別之情塞得沉甸甸的。表妹一直在嘮叨,但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心里卻回蕩著陶行知先生的名言“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是與他難以割舍的情愫?是對他關照不周的歉疚?是目睹他晚年處境的蒼涼?是可能永別的不祥預感?我說不清,似乎都有。
這次拜訪果真是我與班主任楊老師的訣別。三年前,他在鄉下的家中寧靜地離開了人間,一切禮數都是最簡樸的方式。
二弟
我的二弟比我只小一歲零八個月。二十年來,他備受著糖尿病的折磨。現在,我們遙隔兩地,我一直放不下心中的牽掛。
從童年開始,各種不幸總是纏繞著二弟。
聽父母親說,大約在1945年,我們家遭到一次嚴重的病魔襲擊。先是長我兩歲的的姐姐得了天花,不治而夭折。那年她才五歲,長得特可愛,父母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她的病故,使得我父親幾乎神經失常。沒過幾個月,我與二弟分別染上了急性菌痢和小兒麻痹癥。我很快死里逃生,二弟卻高燒不退。那是一個藥品匱乏的年代,父親雖然是當地的名醫,也一籌莫展,急得采用民間的土法,請人到河水深處打撈水草,覆蓋在二弟的身上,每天換幾次,連續很多天,二弟才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卻留下了終生的后遺癥。
度過這次劫難以后,父母親大概把培養的重點敲定在我身上,對二弟只是希望能平平安安長大成人。我的叔父和嬸母與我們家是緊鄰,他們沒有生育過。二弟剛出生不久就過繼給我的叔父,平時還是同我們在一起生活。
二弟體質孱弱,口齒不很清楚,舉止也有些不協調,鄰居的小朋友們經常譏笑他,他一般都會默默地忍受著。偶爾爆發一次,必會擺出拼命的架式,不惜用頭撞、手掐等自衛的方式去還擊。我那時已經精于很多玩耍的技能,二弟無能為力,只能在一旁觀看。我總竭盡全力逗他樂,從來不會欺負他,更不允許別的孩子辱罵他。
二弟十歲的時候,才進小學一年級,我同年考進了縣城的初中,相差六個年級。這時我們家已經遷往縣城,二弟留在叔父家念書,他很不習慣,一直想回來同我們生活在一起。可后來父親故去,家庭遇上危及生存的困難,母親已經無力供養我們幾個弟兄,二弟只好繼續留在叔父家。兩地相差七十里地,不通汽車,很難見到一次。1960年暑期,他雖然以合格的成績考上了初中,但叔父表示無力供養他念初中,二弟被迫輟學。
從這個時候開始,二弟在社會的最底層經受了各種磨難。我叔父1958年被合作商店除名,弄到浴池跑堂。二弟輟學以后,跟著叔父,在浴池給客人收拾拖鞋,遞送毛巾,每天從中午干到夜晚,工資僅四角錢。他雖然已經十六歲,兒時的病殘和后來很長時期的營養不良,使他很瘦弱,比同齡人幾乎矮一個腦袋,發育不良的雙腿有時走路也不穩,經常還會摔跤子。
幾個月后,他又改到一家鞋匠鋪子當學徒,從早到晚地補鞋幫、掌鞋底,還要做些雜活,伺候師父,每月只有八元錢的工資。正逢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叔父母自顧不暇,他像一個無助的孤兒,吃住都在條件非常簡陋的鞋匠鋪里。每月十五斤糧食定量,嚴重的營養不良使他的腿部開始浮腫,弄了一個燒炭的小火爐,每餐計算著在鍋里煮多少米,以此維系脆弱的生命。
我從學校放假回家,步行幾十里,必去看望二弟。二弟見到我,從來不訴說生活的艱辛和人情的冷暖,有時在我的追問下,哽咽著,嘆一口長氣,依然無語。有一次他看到我為籌措學費到處碰壁,把自己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的十元錢,從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取出來,硬塞在我的手上。那時的十元,是他用一個多月的汗水才能掙到的報酬。二弟說話很吃力,從來不會用很多的言語去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是默默而又固執地堅持他的舉動。我看到他瘦弱的雙手,多處都是厚厚的肉繭,淚水不禁盈眶,猛然意識到二弟病殘的身軀,深厚地蘊含著自幼同命運抗爭的堅強和兄弟間的骨肉之情。
做了四年的鞋匠工以后,二弟又到別的鄉鎮,在茶場和糧站打了近一年的短工,收入都很菲薄。幸好國家經濟形勢好轉,二弟的生活條件稍有改善,吃飽肚子已經不成問題。后來經一位長者介紹,到縣計量所當了學徒。他只有小學畢業的文化,對度量衡那一套知識摸不著邊。也許與他兒時家庭環境的影響有點關系,平時一直很愛看書學習,有一股倔勁,加上從小飽嘗辛酸,知道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所以,很快對各種量具的基本原理、標準和簡單修理入了門。他常常要隨身攜帶幾十斤、上百斤重的工具、配件,乘班車到各個鄉鎮上門服務,為了完成任務吃過不少苦頭。這時,他的腎臟病越來越嚴重,經常痛得徹夜難眠。不到無法忍受的程度,他絕不會哼一聲,從小他就是這種性格。
計量所里有一位姓戴的老師傅,十分喜歡他的品性,同情他的不幸,一家人對他處處關照。二弟的處境從此有所改善,性格也開朗了一些,偶爾還結結巴巴的講幾句笑話。1970年,二弟與在計量所對面竹編廠打工的一位很賢惠的女孩談起了戀愛,并且終成眷屬,兩年后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在計量所整整工作了十年,熟練地掌握了修理磅秤等量具的技能,對電工知識也懂了一些皮毛。認識他的人,都對他的人品很贊譽。他絕對不占公家的便宜,跟口碑不好的人堅決不來往。凡是幫助過他的人,他都牢記那份恩情,逢年過節必去拜望。很多人對我說:你二弟是一個可以深交的好人。
1975年,縣城一家賓館需要水電工,經人推薦,二弟被調去。他搬進了賓館簡易的宿舍,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一有情況,馬上就會去現場排除故障。那段時間,我母親常常到二弟家,一住就是幾個月,順便看護孫女兒。二弟和弟媳對我母親很孝順。雖然兩人工資都很低,但二弟煙酒不沾,弟媳也是苦出身,過日子精打細算,三代人在一起,整天樂融融的。我那時在安慶工作,回老家看到我母親同二弟一家那樣濃烈的母子親情,心里十分感動。現在回想起來,無論對我母親還是對我二弟來說,那都是一段珍貴的黃金歲月。
1981年6月初,母親在我身邊病逝,二弟聞訊趕到安慶。在殯儀館的告別儀式上,二弟哭得最傷心。他不會用多少詞匯來表達對慈母的深情,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的母親吃了那么多苦,她真了不起!”那幾天,他反復地說這句話,有時喃喃自語。帶著這份傷痛,二弟和我的其他幾個弟弟捧著母親的骨灰回到老家。
此后很長時間,二弟都無法從悲痛中解脫。他的身體更加衰弱,臉色灰暗,渾身無力。直到實在沒法支撐了,才在弟媳的一再催促下,去醫院檢查。結果發現,也許是悲痛導致內分泌功能紊亂,他得上了糖尿病。同時確診左側的腎臟已經完全喪失功能。兒時的病殘,后來的腎病,再加上糖尿病,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實在做不動水電工這份重體力活了,1984年調到縣城中學當職員,在圖書館和傳達室做些輔助工作。
那以后,我在從政的路上位置越來越高,來自家鄉親朋好友的各種要求也越來越多。如何在原則和親情之間把握好這個度,是我很傷腦筋的事情。當地人知道我同二弟的感情非普通親情所可比,常有請他“搭橋”的事情。他還是保持著他的那份歷經磨難而鑄就的品性,對任何人求他找我的私人事情,倔強地一概拒絕。其他弟弟和近親,凡是有意或無意在家鄉打我的牌子去張揚的,只要傳到他的耳里,必會遭到他嚴厲的斥責以至痛罵。為了這些,他在家鄉很得罪了一些親友,甚至有幾年不再來往的。我的其他幾個弟弟對他也都有幾分畏懼。我從內心感謝他幫我把好了這道關,更欽佩二弟以一個弱者的身軀,居然承載了那么沉重的精神負荷。
二弟的糖尿病進入晚期,依靠每天注射兩次胰島素維持生命。但他還是像正常人一樣按時上下班,雖然視力迅速減弱,仍然堅持每天看報,對國家大事十分關心。偶爾在電視上看到有我的畫面,興奮地馬上給我打電話。
近幾年,他的病情進一步惡化,雙目幾近失明,手腳幾乎麻痹,站立非常困難,生活不能自理,各種綜合癥日漸加重。弟媳仍然是那樣的賢惠,多年如一日毫無怨言地精心伺候著他,女兒女婿懂事、孝順,不愿給命運多舛的父親增加一絲煩惱。看到這樣一個幸福的家,二弟既高興又酸楚。三年前,我回老家看望他,他對我講出一句憋在心里的話:“真不明白,老天為什么對我這樣不公?”在病魔的長期折磨下,他不忍拖累全家,曾經心灰意冷準備后事。按照醫生的診斷,他早已不治。他曾預感活不過五十歲。但是,在藥物治療的同時,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挨過了一年又一年。明年,該是二弟花甲之年了。
十幾年來,我同二弟聚少離多,他的病情讓我牽腸掛肚。我只能遠隔千山萬水默默地為他祝福。
王厚宏,公務員,現居海口,已出版散文集《感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