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8日,鄉黨委書記李昌平含淚上書朱基總理,痛陳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這像閃電劃破黑夜長空時的一聲驚雷,在中南海引起了震動。朱總理兩次批復,派工作組下鄉調查。
后來,李昌平把事件始末寫成了一本書《我向總理說實話》。農村問題老專家杜潤生在書的序言中說:\"李昌平不是第一個提出'三農'問題的人,但以一個鄉黨委書記的身份,系統提出、以數據說話、以親身經歷講話的,他是第一個。\"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的話有震憾力,\"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成了社會廣泛流傳的名言,使\"三農\"問題日益成為時代的呼喚,成為全國上下嚴重關注的一大焦點;使那些只見城市高樓大廈、不見農村大量撂荒,一味追求GDP增長、不問收入分配真情,對經濟的繁榮發展沾沾自喜、對存在的困難矛盾視若無睹的人,也不能不開始清醒:\"三農\"問題不是一句\"工農、城鄉、地區之間還存在差別\"這樣輕描淡寫的話,附在一系列輝煌成就之后一筆帶過,就可以向人民交待的了,而是必須認真對待,認真解決。
十六大提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并提出目前已達到的小康還是低水平的、不平衡的、不全面的。這是黨中央實事求是的表現。我理解,全面小康應當是全民共享的小康,至少應當是走向全民共享的小康,當\"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在全國相當范圍還是現實的時候,怎么談得上全國已經實現小康了呢?
最近兩年李昌平又寫了不少文章,堅持不懈地繼續探討\"三農\"問題。不久前,他到我家送來一疊復印的稿子,請我看后寫幾句話。我一篇一篇讀了,總的感覺是,他不愧為一個農民利益的代言人。他是經濟學碩士,在農村基層一線工作了17年,來《改革》雜志任記者、編輯后,仍不斷下鄉調查研究,在豐富的實踐體會的基礎上,拓寬了宏觀的視野,自然會有不少獨到的見解。盡管有些觀點、判斷、剖析,尚不無可商榷之處,但都可引人深思,使人得益。對我來說,主要是提高了對\"三農\"問題嚴重性、緊迫性的認識,啟發最大的有三點:
一、盡快扭轉工農、城鄉差距加速擴大的趨勢。誰都知道,收入差距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逐步縮小差距,才能達到共同富裕。上世紀80年代前期,工農、城鄉差距有所縮小,隨后又變成逐步擴大,而且越到后來越呈加速度擴大之勢。李昌平說,1987年農民每畝負擔需100斤糧食;到1990年,農民每畝負擔70元,折合糧食250斤/畝;到1994年,這個數字升為150元,折合糧食300斤/畝;到1998年,這個數字又升為180元左右,折合糧食400斤/畝。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進入90年代以后,對鄉鎮企業的亂收費開始泛濫,直接間接造成農民收入下降,盡管94、95、96三年糧食漲價,也未能扭轉局面。1997年起,中西部不少農村,出現種地負債經營,農民要靠打工收入繳納各種稅費,農村改革和鄉鎮企業帶給農民那些有限的實惠已經消耗殆盡,蕩然無存。減輕農民負擔增加農民收入的口號不斷高喊,實際上是負擔不斷加重,收入不斷減少。現在數量可觀的農民,不怕餓肚,最怕生病。溫飽基本解決,小康差距尚大。
據中部五省調查,有42%的農民無力盡到贍養老人的義務,33.4%的農民無力供養子女讀完法定的九年書,64%的農民借有外債。我國中西部許多農村地區的家庭收入在繳納稅費之后的剩余,難以維持家庭的簡單再生產;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的勞務收入10年來沒有增長,人均勞務收入不增反減,大多數農民工的工資,難以維持本人勞動力的再生產。這種狀況如何能繼續下去?李昌平說:\"中國農民是中國的政治生態,當我們破壞生態,生態會作出自我調整,最大限度地承受和化解'痛苦',我們一時感受不到生態的報復。但生態的承受能力是有極限的,一旦環境條件發生變化時,脆弱的生態將爆發毀滅性的報復。\"這句話應引起高度的警惕。
二、基層政府機構和人員過度膨脹是農民負擔不斷加重的直接的主要原因。這個問題不解決,農村凋敝、各種矛盾加劇的局面只會愈演愈烈,永無寧日。1985年前,鄉一級黨政機關人員一般不超過20人,90年代以后,逐漸增到100人以上。鎮財稅所原來只有3人左右,后來財稅所分為財政所和稅務所,再后來稅務所又分為國稅所與地稅所,有的人數增加到幾十、上百。目前,全國縣鄉兩級吃財政飯的約3200萬人(不含村干部),縣、鄉、村三級每年至少需要4000多億元(包括工資,部門運轉經費,村干部、軍烈屬、五保戶補貼,債務利息,農村公共品安排等五項)才能維持合法生存。而從農民身上合法征收約800億元,從工商稅收分成約500億元,資源補償收入約200億元,收支相差2700億元。因此只有非法\"創收\"才能維持生存。
財政分灶吃飯以后,好的稅源和稅收上收了,縣里多數只留下些\"包袱\"。中西部絕大多數縣一級財政保吃飯、保運轉、保穩定都有巨大缺口,只有轉嫁到底層。全國鄉鎮一級賣掉了能賣的一切,還欠債許多億元,每年只能靠加重農民負擔數千億元才能維持生存;全國村級基本上賣掉了荒山、荒水外,還欠債許多億元,靠侵占農民出讓土地權及其他非法收入才能維持生存。在此情況下,中央政府對農村的政策在貫徹執行中必然被扭曲,解決\"三農\"問題的資源被層層截留,政府各部門都有自己的部門利益,執行職能過程中,往往部門利益高于人民利益,而且打著國家利益的幌子來壓農民。農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基層政府、部門\"靠權吃民\"已成普遍現象。中央三令五申精簡機構,基層各種名目的編外人員卻不斷膨脹。許多基層政府體制內人員實際上形成了一個既得利益集團,并逐漸演變成為一個和農民利益相對立的食利階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稅收變為\"取之于民,用之于官\"。
因此,鄉鎮政府已成為推行村民自治的最大障礙。這是農村各種錯綜復雜的矛盾中最主要的突出的矛盾,不僅是少數人的思想作風、道德品質問題,更重要的是體制、制度的問題。懲治少數嚴重違法的犯罪分子是必要的,但不能解決問題,必須反思政策上、體制上、制度上的原因,下決心從根本上對基層政府和部門進行改革,繼續推行村民自治,總結四川步云鄉的經驗,逐步實行鄉一級的直接選舉。明確基層政府、部門任務,以任務定編制,超編人員享受下崗工人待遇,積極幫助他們創造再就業機會,把他們由非生產人員變為生產人員。同時重新定位鄉鎮政府的財權與事權的關系,保證財權與事權的統一,建立公共財政,加強民眾對財政的監督管理。
三、變惡性互動、惡性循環為良性互動、良性循環。\"三農\"問題的根源是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歧視農民的思想觀念和城鄉分割的二元結構。農民名為國家的主人,實際上只是工業化原始積累和廉價農產品的提供者,在就業、戶籍、福利、社會保障各方面一直得不到平等的國民待遇。農民占全國人口的絕大多數,他們的聲音卻是微弱的、分散的,難以引起高層領導的重視。改革開放以來,計劃經濟體制逐步被市場經濟體制所代替,但是歧視農民的思想、二元分割的結構還在發揮作用,財政、金融、稅收各方面的政策無不深受其影響。這就是90年代經濟持續、高速發展而工農、城鄉、地區收入差距日益擴大的深層次原因,也就是一直叫喊減輕農民負擔反而負擔加重、一直叫喊增加農民收入反而收入減少的深層次原因。如果再任其積累不加解決,就會加劇新舊體制磨擦,加強舊體制的慣性力量,出現\"體制膠著\"狀態,導致改革曠日持久,拉長轉型過程,引起不確定的風險。
李昌平說,增加農民收入是一把打開我國通向穩步發展之門的金鑰匙。增加農民收入---農民購買力增強---城市經濟發展、就業機會增多---農民轉移加快(實現有序轉移)---進一步增加農民收入。這樣的結果是城鄉良性互動,共同穩定發展。如果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體制性、制度性問題,農民負擔只有增加不能減少,\"三農\"問題就會轉化為城市問題,出現另一種循環:農民收入減少---農民購買力下降、農民向城市涌入---城市經濟社會惡化、城市就業崗位減少、城市工潮爆發---農民收入進一步下降。這樣的結果是城鄉惡性互動、經濟疲軟、社會動蕩。兩條道路,兩種互動,兩種循環,兩種結果。
如果算總賬、算平面賬,我國現在已實現小康甚至超過,農村實現小康的在沿海地區也確實不少,外國人和城里人得到的表面印象確實是很好的。但我個人以為,我們實際上還沒有完全從惡性互動的路上走出來。\"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并未過時。許多關心\"三農\"問題的學者、專家不斷發出呼吁,加快體制、制度改革,落實減輕農民負擔!千方百計出謀劃策,開通城鄉分割的壁壘,落實增加農民收入!全面小康應當是全民共享的小康,解決\"三農\"問題是實現全面小康的必由之路,減輕農民負擔,增加農民收入又是這條必由之路的入口。
今年三月全國農村工作會議上,黨中央、國務院鄭重宣告,要把\"三農\"問題擺到全黨工作(不僅僅是經濟工作)重中之重的位置,進行城鄉統籌的戰略調整,這表現了高層領導最清醒的認識和最堅強的決心,使人們有了新的希望。我們相信,戰勝\"非典\"這突如其來的災難之后,國家將逐步采取重大舉措,正需要更多的情況調查和政策建議。李昌平的新書出版(書名未定),可以說是恰逢其時。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