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當年的好友,百歲老人顧毓先生仙逝,我深感哀痛、惋惜。顧老是著名的教育家、科學家、文學藝術家。他博古通今,學貫中西,著述、創作等身,在教育、科研、文藝等方面貢獻巨大。他的名字將永垂青史。
兩個“犯人”成了好朋友
1922年5月21日,清華文學社為即將赴美留學的父親等同學舉行送舊迎新會,父親發言時頗有些動情,談到母校,尤其是文學社時,甚感“依依不舍”,大家聽了,情感上都頗受觸動。
第二天父親回家鄉去與高堂二老及我母親作行前告別。
不久,他收到了最近一期《清華周刊——文藝增刊》,其中有一篇題為《離別》的短篇小說。作者不但未用真姓名,只署了“犯人”二字,還特別交代“不必調查他朋友的姓名……更不必寫什么回信”。
該文敘述的是與父親的惜別之情,文字相當感人。父親看了第一頁“喜極了”,看了第二頁“更喜出望外”,立即提筆給作者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最后講到:“我于偶然留校的一年中(按:這是指因參加罷課,支持北京高校教師索薪斗爭所受之處分)得觀三四年來日夜禱祝之文學社之成立,更于此社中得與詩人梁實秋締交,真已喜出望外,今既離校復得一知己如足下者,更喜出望外之外矣!唉!十年之清華生活無此樂也。我之留級,得非塞翁失馬之比哉?”
《離別》的作者署名“犯人”,父親在信的抬頭也就稱“我親愛的‘犯人’”,而在信的末尾則署名“誤人自誤的罪犯,你的最忠誠的朋友一多”。
信寫好了,由于不知作者是誰,只好寄給梁實秋,請他打聽作者并轉交。
梁實秋沒有辜負朋友的重托,很快就了解到“犯人”原來是顧毓。從此“犯人”和“罪犯”成了莫逆之交。
1946年父親犧牲之后,顧老將《離別》重新發表,并在文前的序文中追敘了這一過程,最后也說:“從此我們便定了交,做了二十多年的好朋友”。
父親57年前殉難,如今顧老百歲辭世,兩個老朋友分別半個多世紀之后,當在九泉之下又重相會了!
善意的邀請引出一場意外的家庭風波
“七七”事變之后,清華和北大、南開遷到長沙組成臨時大學,我們一家也回到了武昌。按學校的制度,這一年父親本來是應該休假的,但教師一時到不齊,梅貽琦校長來信請父親推遲休假,去學校任課。父親稍做準備就去了長沙,由于學校房屋奇缺,不能帶家屬,母親和我們子女都留在了武昌。
這年的12月,戰局進一步惡化,長沙也不安全,學校又奉命遷云南。父親決定和學生一道步行前往。因為要到數千里之外的西南邊陲之地去,又不能帶家屬,臨行前父親回家再看看我們的祖父母,也同母親就有關事情作些商量和交待。
其時,為避敵機轟炸,祖父母和我們都已回到了浠水老家。
父親途經武漢時,已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的顧毓前來探望,談話中他告訴父親教育部正在組建一個戰時教育問題研究委員會,其任務主要是為政府抓戰時教育提供咨詢,他自己兼任該會的主任,想邀父親參加,共襄戰時教育大事。
父親非常感謝老朋友對自己的信任,但他表示:“今生不愿做官,也不愿離開清華。”他說:“各人志趣不同,大家都為了抗戰,在哪里都一樣。”
不料,父親回到家中講起此事,卻引起了同母親的一場不小的風波。
母親極力主張父親接受教育部的工作。幾個月來她深感在烽煙遍地、炮火連天、敵機輪番狂轟爛炸的日月里,她獨自一個人支撐這個家,無論精力上還是精神上壓力實在太大了!五個孩子大的剛10歲,每天一睜開眼不僅要為他們吃喝拉撒睡操心,還要為他們的安全擔心,鬧得精神緊張,心力憔悴,疲憊不堪。
因此,從內心里講,母親實在是不愿讓父親遠離這個家。當初,父親去長沙,她照顧大局勉強同意了,現在學校又要搬到云南去,越走越遠,困難將更大,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啊!母親為此憂心忡忡,心情非常不好。因此,當她聽說教育部的事(教育部就在武漢),就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既可以為抗戰服務,又可以照顧家,于國于己都有利,因而堅決要求父親接受該項工作。
父親覺得此行一去數千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聚,臨別竟是這么一番情景,也十分傷心,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但他依然不改初衷,路過武漢時,給顧毓發了一封便函,說:“承矚之事,盛意可感。惟是弟之所知,僅國學中某一部分,年事體大,萬難勝任……我輩作事,亦不必聚在一處,茍各自努力,認清方向,邁進不已,要當殊途同歸也。”
父親走后,母親的怨氣仍久久難消,父親來信一概賭氣不回。這回輪到父親不好過了,長時間得不到家里一點音訊,焦急萬分,好話、氣話、賠禮道歉的話都說盡,母親就是置之不理。直到兩個多月之后母親的惻隱之心戰勝了怨氣,這場風波才終告結束。
顧老沒有料想到老朋友家中會發生這樣一場不愉快,否則,恐怕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那么熱情地向父親發出那個邀請的!
“不許發表,除非我死了!”
1932年父親和顧毓相繼回到清華大學任教,兩家同住清華大學的西院。
清華的教學和科研條件非常優越,父親終日埋頭書案,專心致志地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樂而忘返,成就頗豐。與此同時,顧毓也回清華就任電機系主任。兩家同住在清華園的西院,時相往來。
次年暑期,朱湘來到北平訪友。他也是清華校友,同父親和顧毓都有相當深的友誼。父親歸國初期致力于新詩事業時,他曾是熱心分子和過從較密者之一。他在平期間常來看望父親,對于父親勤奮、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取得的豐碩成果頗有感慨,曾草就了一篇題為《聞一多與〈死水〉》的文章,稱贊《死水》詩集“由封幀、扉頁一直到書里各首詩的排列,便成為一幅圖案井然的好畫”,還聯系到寫詩、治學、立身、處世等方面稱贊父親這個人“也是一篇整體的詩”。
該文對父親的古典文學研究也倍加贊揚,稱父親對唐代文學的來源、去脈“有許多精辟的議論”;對文字的校勘考據有理有據有創見,說:“讀古人書,要這么讀,才能說是讀書”等等。
朱湘把文章寫好后,約顧毓同去送給父親看。顧老后來回憶當時的情況說:“一多看了朱湘的文章,卻不許他發表,說除非自己死了,因為那文章寫的太好了,說了一多作學問的許多事,一多向來不愿聽恭維話,自然不同意朱湘發表它。朱湘本來不愛講話,文章要還給他,他非撕了不可。我出來打圓場,說由我來保存這篇文章。”
顧老確實很負責任地保管了這篇文章,他在武漢時,教育部被炸,他硬是從亂書堆中把這篇文章找了出來,后來又帶到了重慶。父親犧牲后,顧老以朱湘的名義把它發表了。文后加了附注說:“本文系朱湘在清華舍下作客時所寫。一多看見了,便不許發表。一多說,除非等他死了以后。這文便歸我保管。如今一多死了,謹以朱湘遺稿鄭重發表。一樵敬志三十六年四月”(按:一樵系顧老之字)
顧老既尊重了父親的意見,又履行了保管的義務;既代朱湘實踐了他的心愿,又表示了自己對老友的哀思。
兩幅題詞一片心
顧老是蜚聲中外的名人,但他待人溫厚,熱情和藹,絲毫沒有一點架子。
1999年是父親誕生一百周年,北京、武漢都準備隆重紀念。當時我想顧老是唯一健在的父親生前友好,如能懇祈一幅題字,紀念活動必將大為增輝,先父在九泉之下也當倍感欣慰。于是,不揣冒昧發信向顧老提出了請求。
本來我曾擔心顧老年近百歲,出于健康上的考慮,可能很難滿足我的要求。不料,半月左右顧老竟將題字寄來了。撕開大信封抽出來一看,雪白的宣紙上工整端莊地寫著:
一多學長百齡仙壽
英 靈 永 在
教 澤 長 春
弟 顧毓敬題
時年九八
寥寥二十幾個字,情真意濃,充分體現了對老朋友的由衷欽佩和無限深情,感人至深。
與此同時,顧老還另外賜給了我一張墨寶,內容是顧老親填的一首詞,原文如下:
浩蕩長江卷浪花 大哉中華 美哉中華
黃河一瀉傾天下
復興文化 發揚文化
雪耀昆侖映日斜 易水悲笳 牧馬鳴笳
巍峨五岳彩云霞
愛我邦家 護我邦家
一剪梅 祝中華民族復興
立雕先生兩正 顧毓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時年九八
這首詞盛贊我中華“大哉”、“美哉”,呼吁“愛我邦家”、“護我邦家”,火熱的愛國激情躍然紙上,給人以極大的教育和啟迪。
顧老終身熱愛中華,年屆百歲,仍時刻胸懷祖國,可敬可佩!
顧老去了,人們將永遠懷念這位溫厚平易的愛國老人!
(責任編輯 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