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時,我作為新華社記者,采訪開國大典,寫過一篇報導,題目就叫做《開國大典》。
新聞界有朋友要我講講《開國大典》采寫的過程。建國五十周年的時候有人訪問過我,問到那時候我緊張不緊張,我就從這兒講起吧。這里主要講過去沒想到的。
當然緊張,緊張到前一晚怕睡不好覺,怕第二天沒精神,所以第一次吃了安眠藥。現在是每晚必吃,起碼三四十年了。那是第一次,果然睡好了,第二天精神很好。
除了緊張的一面,過去沒想到同時還有驕傲的一面,覺得這次采訪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見的大場面多了。比如我采訪過抗戰時期蔣介石檢閱青年軍,我離蔣介石站的地方只有幾公尺。那天我沒碰見別的記者,大概那些同行早知道那件事沒有報道的價值。不過,我們黨對蔣介石的一舉一動很注意,我是應當去看看的,哪怕沒有什么可寫,可以說是忠于職守吧。
這里說到我對采訪開國大典有驕傲的一面,其表現是我因此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一個老記者不應當發生這樣的失誤。怕睡不好覺固然也可以算是一種準備,更重要的是還應當盡一切努力設想和準備可能發生的一切,這才是實質性的準備,很要緊。后來我才知道,大典之前,對大檢閱和大游行至少預演了一次,也可能是兩次,現在記不清了。我卻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層,完全沒往這方面想。如果我去看了預演,采訪和寫作當然會有所不同,起碼會輕松得多。
現在回想,何以我沒有想到有預演的可能,并且根本沒有往那方面想呢?這個問題不簡單,這是由于那時候我還完全沒有進入“角色”。這意思是說,到了解放區,特別是到了新中國,共產黨是“領導黨”,我這個記者屬于領導黨的一方,這同在國統區采訪大不相同。我偏偏沒往這方面想,還是習慣那老一套,像在重慶當新華日報記者那樣,臨時采訪、臨時寫稿子,豈不是完全沒有進入角色?
有沒有這種政治敏感,這是對一個記者最重要的檢驗。老記者應當知道,蘇聯共產黨就一直重視大檢閱、大游行,因為這種方式有助于培養對領袖的個人崇拜。領袖高高在上,萬千群眾遠遠在下面仰望著高呼萬歲,領袖也就越發顯得偉大威風,而且帶著幾分神秘感,越發叫人覺得高深莫測、與常人不同。同時,平常比較冷靜的人,在群情激動之下也會熱血沸騰。季羨林教授在他的《牛棚雜憶》一書中描寫了這種情景,他說:“不管我多么興奮,但萬歲卻是喊不慣,喊不出來的。但是,大概因為我在這方面智商特高,過了沒有多久,我就喊得高昂、熱情,仿佛是發出靈魂深處的最強音。我完完全全拜倒在領袖腳下了。”
此后兩年我還在新華社。每年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都要舉行大檢閱、大游行,都是我的事。每次大同小異,用不著看什么預演,而且每次預先寫好稿子,第二天到現場采訪,不過是核對一下罷了。
那天在天安門城樓上采訪,開頭我是站在毛澤東后排聽他宣讀“公告”,聽他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然后向他要了那份“公告”。公告上貼著一張手寫的字條,寫著中央人民政府全體委員的名字,那是根據張治中的建議臨時加上去的。毛澤東指著那張字條叮囑我:照此發表,注意這張字條,千萬不要弄丟了。然后我就四處走,注意現場情況的發展,尋找現場感覺,同時為當天那條新聞打腹稿。
80歲以后我越發明白了,嚴格說來我算不得個好記者。講寫作,可以說夠格;但是那次采訪很差勁。這一點也是過去沒想到的。那次采訪我注意了用眼睛看,搜索現場感,這是對的,我早已習慣這樣做。但是我既沒有想到看預演,在現場更沒有開口提問,這就太差勁了。有些開國元勛我認識,有的很熟悉。在重慶,外賓來訪,人家剛到,就有記者問人家有什么感想,這很可笑。可是這時對那些開國元勛,哪怕是這樣很幼稚的提問,人家也是有得說的,至少我還可以同他們談談天。我沒有開口,只是走來走去。大攝影記者侯波為我拍了好幾個不同位置的鏡頭,那時候我還不認得她。當然,我忙于用眼睛看,專注于現場的情景,同時全力打腹稿,也是個原因。
由于采訪差勁,寫稿的時候就出現了困難,這是一定的,不可避免的。具體情形記不清了。只記得胡喬木審稿的時候一再嘆氣,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修改以后還不放心,要我再送給彭真看看。這時候木已成舟,彭真也沒有辦法。大概他也增刪了幾個字,只好通過。附帶說一句,這種審稿,他們都是同我商量著一起改的。
去年在電話上同好友蘇仲湘談天,他說他的一位朋友,一位語法和修辭專家,對我那篇《開國大典》有所批評。我認為那位朋友說得很有道理,但是記不確切,昨天再問仲湘,他便把那位朋友的書給了我。作者黃鴻森,書名《報刊糾錯例說》,是仲湘寫的序。這本書的每一篇,都從實例出發展開議論,涉及許多學科的學問,足見作者功力深厚,絕非單純咬文嚼字者可比。作者很謙虛。書中《文章評改篇》這一部分中有一篇《白圭之沾——重讀〈開國大典〉》(沾字是斜玉旁,電腦上沒有那個字),寫得很客氣,文中說了許多贊美的話。說那時他正在華東新聞學院學習,“這條新聞把開啟一個時代的莊嚴盛大的慶典,用生動的新聞筆法,濃縮在800字之中描繪出來,寫得層次井然,氣氛熱烈,受到我們這些學新聞的同學們的普遍贊揚”。他還注意到當晚游行隊伍全部走出會場已經九點多鐘,這個稿子第二天就要見報,還要翻譯成外文,寫作時間之倉促可想而知。
他在說了這么多好話的基礎上,提了四點意見,并且說明那是他同一位當日的同窗重讀這條新聞“共同作出的挑剔”。那些意見,我心悅誠服,首先在這里表示感謝。
一、毛澤東的職務。新聞開頭說“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毛澤東”,不對,那是后來的事。當時他的職務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
二、毛澤東主席在會上出現,不宜放在狀語位置。新聞說:“當毛澤東主席在主席臺上出現時,全場沸騰著歡呼和掌聲。”似可改為:“毛澤東主席登上主席臺,全場沸騰著歡呼和掌聲。”如果能寫上他登上主席臺的時間,更好。
三、“各委員”的“各”,省去為好。
四、兩個詞語商榷。新聞說“毛主席親自開動有電線通往廣場中央國旗旗桿的電鈕,使第一面新國旗在新中國首都徐徐上升”。這句話有兩個問題:一是,動賓搭配不很妥貼。“開動”一般用于需要較強功率驅動的對象,至于“電鈕”,“按下”就可以了。二是,按下電鈕,國旗升起,沒有必要加個“使”字。“使”既然可有可無,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所有上述這些,我想現在大概也還是有點兒用處的吧。政治敏感第一,思想要寬廣,眼界要開闊,否則還在說糊涂話,茫然不知自己已經被遠遠地拋在時代后面。新聞界這方面的事例太多了,現在還在繼續發生。可見這似乎是老生常談,但是其中學問很大,很不容易做到。同時,新聞必須準確,必須完全符合事實,不可弄錯,當然更不許想象,不許虛構。新聞寫作要力求簡潔,這也是為讀者著想,珍惜人家的時間。其實也是為自己著想,文章長了沒人看。所以寫新聞要有寸土必爭的勁頭,要惜墨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