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冬天,61歲的瑞典地理學家斯文赫定第五次來到中國。盡管這次來華的目的同以往一樣,是為了到中國的西部地區探險考查,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有直奔中國的西部地區,而是來到了北京,并下榻在位于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他要在這里籌備一次大規模的對中國西部地區的科學考查。
這一次斯文赫定是受德國漢莎航空公司的委托,為開辟柏林至上海的空中航線作一次橫貫中國內陸的考查。中國西部對赫定來講并不陌生,他自1890年第一次進入中國西部,曾前后四次在那里探險近十年的時間。赫定這次要帶領一支由瑞典人、德國人和丹麥人組成的探險隊,計劃像以往考查一樣,帶隊進入中國西部的大漠。
然而赫定沒有想到,這時的中國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經過西方近代科學思想的傳入和五四運動的洗禮,中國學術界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中國學者已經開始具有現代意識與民族精神,此時的中國已非彼時的中國。赫定的考查活動遭到了中國學術界的強烈抵制。經過四十多天的談判,中國學者與斯文赫定簽訂了《中國學術團體協會為組織西北科學考查團事與瑞典國斯文赫定博士訂定合作辦法》。這個協定曾被當時的中國學者戲稱為“翻過來的不平等條約”,它是現代中國學者公認的、中國現代科學史上的第一個平等條約。
背 景
19世紀中期,西方探險家已經基本完成了對歐洲、北美洲的考察,南美洲、非洲、澳洲以及西伯利亞等廣大地區的地理概況也逐漸為學者們所熟知。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東亞及歐亞大陸腹地作為僅有的幾個未知領域,引起了世界學者的廣泛關注。隨著地理考察的進展,西方學者逐漸把目光集中到亞洲腹地,尤其是中國的西部地區。
中國在東亞、中亞占有遼闊的疆域。這里不但有獨特的自然環境,而且有豐富的文化景觀。中國人對西北邊疆地理的研究有著悠久的歷史。自漢代張騫開通西域后,國內介紹中國西北地理概況的著作不斷問世。到了清代,西北藩亂不斷,為了加強西北邊疆的建設,有關西北地區的地理研究更加豐富。
經過清代幾百年的經營,中國人對于西北地區的自然環境及人文現象已經有了概括性的了解,并出現了大量的西北邊疆地理著作。其中較為重要的著作,有徐松的《新疆識略》和《西域水道記》、椿園氏的《西域聞見錄》、祁韻士的《西域釋地》和《西陲要略》、張穆的《蒙古游記》等。但是中國傳統的西北邊疆地理研究多以地方官員、僧人及流寓邊疆的文人學者的著述為主,直到19世紀末期,還沒有科學意義上的探險和考察。
從19世紀的最后10至20年開始到20世紀初期,中國西北邊疆地理的研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形形色色的外國人云集這一地區,其中既有帶著侵略目的的政客,也有當時世界一流的地理學者和地質學者。俄國軍人普熱瓦爾斯基(H.M.Przewalski)和他的學生科茲洛夫(P.K.Kozlov)曾在中國西部地區考察,并掘走了大量的珍稀動植物標本和西夏文書;英國人斯坦因(M.A.Stein)、法國人伯希和(P.Pelliot)、德國人李谷克(A.von Le Coq)等人,也都曾劫掠過中國西部地區的文物和古生物化石。這一時期,有數百名來自英國、法國、瑞典、德國、俄國、日本、美國等十幾個國家的學者來中國考察。他們的足跡遍及中國的廣大疆域,考察報告和相關論文、論著數以千計。這些成果有些在中國發表,更多的則發表在世界各國的科學雜志和著作上。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中國西部地區的地理大發現時代。
在眾多的科學探險考察中,最著名的有美國地質學家龐培烈(R·Pumpelly,1837~1923年)于1862年至1865年的橫穿歐亞大陸之旅,和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i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年)于1868年至1872年對中國的廣泛考察。他們掀開了中國近代科學考察的序幕。尤其是李希霍芬提出的“震旦紀”、“黃土高原風成說”、“絲綢之路”等概念和學說,曾在中外學術界產生廣泛的影響。
幾十年以后,李希霍芬的學生、瑞典地理學家斯文赫定再次來到中國,計劃組織一次大規模的科學考察活動。
赫定簽署的協定及中國學者的反應
當斯文赫定于1926年再次來到中國時,中國的科學事業已經有了長足的進展。這時不但出現了像中國科學社這樣的綜合性學術團體,而且已經成立了大大小小各種專業性的學術團體十幾個。中國學者“歷觀前事,痛國權之喪失,恐學術材料之散失”,早就希望組織學術團體協會,以便聯絡各學術團體,更好地發揮它的作用。赫定的到來,成為中國學術團體協會成立的催化劑。
赫定來到北京后,首先尋求瑞典、德國駐華大使和北京政府的支持。他的計劃似乎進展得十分順利。不但西方的駐華大使表示全力相助,赫定的考察計劃還得到了北京政府的支持。赫定為了考察事宜曾拜訪了北京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顧認為中國政府肯定會同意考察計劃中的駝隊探險,但計劃中的航空探險,卻要得到中國軍方的同意。為此,赫定又拜訪了航空署長劉光克。劉對開辟中國與歐洲之間的航線很感興趣,但他提醒赫定在駝隊探險結束之前不要提出飛行的請求,否則捅到報界,就會遇到更大的阻力。為了避免麻煩,赫定決定先進行駝隊探險,并取消了在中亞建立無線電臺的計劃。
在赫定的努力下,北京政府同意了他的考察計劃。當時駐扎在北京的奉系軍閥張作霖親自接見赫定,為赫定出具介紹信,并打電報給新疆軍閥楊增新,通知他探險隊的抵達時間和目的。
在爭取得到北京政府應允的同時,赫定也在積極準備具體的考察事宜。他派隨行的西方學者前往包頭籌建考察團總部,并準備購置考察用品。
正當赫定認為萬事俱備的時候,事態卻發生了突然的轉變。
事情起因于1926年底赫定與北京政府農商部下屬的地質調查所簽訂的協議。為了能夠更好地推進考察工作,赫定在當時農商部顧問、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J.G.Andersson)的建議下,與地質調查所所長翁文灝達成了合作協議,并草擬了探險大綱。協定的原始文本現已無從考證,但關于協定的具體內容,目前中國學術界卻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協定要求赫定的考察隊吸收中國學者參加古生物考察,考察的結果將發表在中國的古生物學雜志上,考察團所有的采集品均留在中國。考察團定名為“中瑞聯合考察團”;而另一種說法則認為,協議規定,考察團采集的所有地質、考古材料和歷史文物先送瑞典研究,“一俟中國有相當研究機構,再送還中國一套副本”。中國派地質工作者兩人伴行,負責與當地各級官廳接洽,到新疆后即返北京,由瑞典人前去接替。而考察隊的名稱是“斯文赫定中亞遠征隊”。盡管目前無法斷定上述兩種說法哪一個更符合事實,但毫無疑問,1927年3月中國各界聽到的是后一種聲音,于是“全國輿論大嘩”。一時間,北京的大小報紙紛紛刊登消息,報道了赫定帶來數架飛機,當局無法阻止赫定偷運文物的消息。
不但中國報界反應強烈,中國學術界更是采取了積極的行動,反對赫定的考察活動。
1927年3月5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召集各學會代表二十多人召開聯席會議。會議決定成立北京學術團體聯席會議。第一次聯席會議有兩個主題:一方面是促進籌備建立永久的機構,進行學術資料的收集與研究,籌劃發掘采集國內各種學術材料;另一方面就是反對外國人私入中國境內收集資料。在第一次聯席會議的決議中,明確提出了反對瑞典遠征隊來華。
在3月19日召開的第三次聯席會議上,決定將北京學術團體聯席會議改稱為中國學術團體協會,并將其確定為永久機構。與會代表擬定了14條《中國學術團體協會章程》,并于5月2日呈報教育部。章程規定,協會由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北京大學考古學會、歷史博物館、京師圖書館、中央觀象臺、古物陳列所、故宮博物院、清華學校研究院、中國天文學會、中國地質學會、北京圖書館、中國畫學研究會、中華圖書館協會、地質調查所等14個學術團體及學術機構組成。
學術團體協會成立后的首要任務,就是與赫定談判考察事宜。
談判的經過及協議的簽署
自1927年3月5日,第一次學術團體聯席會決議公開反對赫定的考察計劃后,又于3月10日在北京各大報紙上公開發表《宣言》,反對斯文赫定的中亞遠征計劃,并致函中國外交部,要求停發斯文赫定等人的護照;11日,又致函甘肅、新疆等地的相關機構,要求阻止斯文赫定前往。
赫定不希望與中國學術界發生沖突,另外當他得知北京政府可能因為中國學術界的反對而收回曾經承諾過的支持時,赫定為了解釋情況和平息事態,于3月9日致函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主任沈兼士,表示這次考察并未打算攜帶古物出國,并愿意與中國學者合作。10日赫定與安特生到北京大學面見沈兼士等中國學者,解釋這次考察的目的,并商談合作的可能性。
為此,學術團體聯誼會于3月13日召開第二次會議,討論赫定的來信,并于14日復函斯文赫定。信中認為,赫定信中提出的合作辦法,與第一次聯席會議中提出的由中國人主辦的方法相違背,因此不能接受。但信中仍向赫定表示,愿意與他“作友誼的晤談”。
3月17日赫定再次致函聯席會議,進一步解釋考察的目的及與中國學術團體合作的辦法。赫定還就中國學者反對中亞遠征隊的名稱問題,提出可將考察隊定名為“北京學術團體聯合組織之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或者其它中國學者認可的名字。
在3月19日的第三次聯席會議上,中國學者詳細討論了赫定的來信,決定推舉周肇祥、劉復、袁復禮和李濟四人與赫定接洽,并建議赫定于3月20日下午到北京大學第三院研究所考古室面商此事。
3月20日下午四時,赫定偕同當時擔任農商部顧問的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到北京大學邀請四位代表到六國飯店舉行了第一次面對面的談判。
這次談判,中國學者主要關心的是赫定此行的目的、是否涉及軍事內容、西方考察團的成員是學者還是軍人、考察路線、時間、經費等問題。針對這些問題,赫定一一作了說明。他尤其介紹了考察的目的主要是地理、氣象、天文及地磁學,而考古及地質學是附帶目的,如果中國學者反對,可以取消相關的考察內容。談判結束后,赫定向學術團體協會提交了他整理的14條會談紀要。
就在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考慮如何與赫定合作的問題時,《順天時報》以“瑞典考古隊已首途赴新”為題,突然報道了赫定的考察隊已經出發的消息。中國學者大為驚異,于是再次致函赫定,請他“誠意答復”,并同時致函綏遠都統,請他們在協會與赫定談判沒有成功之前,監視考察隊的行動。3月22日赫定回復中國學者,稱報上的消息不準確。強調只是部分人員先到包頭做準備,他本人將留在北京商談此事。赫定還專門請安特生向中國學者解釋此事。
3月24日學術團體協會召開第四次會議,討論赫定整理的第一次會談的14條內容。經過仔細商議,與會代表向赫定提出11條合作辦法。辦法的內容包括:考察團的名稱應為“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西北科學考查團”;考察團的具體事務由協會組織理事會負責;所得物品應全部交與理事會保管;不得毀壞沿途古物建筑;不得以私人名義向當地居民購買古物;不能夠繪制比例尺超過三十萬分之一的地圖等等。會議還決定由周肇祥等六名學者繼續與赫定商談。
3月25日,六名代表與赫定進行了第二次談判。
這次商談的內容涉及中西方團員的具體人數、薪金,經費的來源及使用辦法,氣象臺的設置,團長的人選,出版考察報告的方法等具體的合作內容。會談結束后,赫定要求中國代表將所提條件以西文形式送給他,并于29日復函,大體同意中國學者的要求。但赫定提出,在中方的要求中,理事會的權力太大,并希望在采集的古物和考察報告的形式上,中方能夠有所退讓。
就此,4月1日學術團體協會召開第五次會議進行討論。會議提出八點決議,表示,名義上可以商量,但在權益上不退讓。
4月2日,中國學者與赫定舉行了第三次談判,逐條討論中方的意見。會談中討論了雙方團長的權限、理事會的作用等問題。
就在中國代表與赫定商談合作辦法的過程中,各大小報紙不斷有關于赫定組織的考察團已經出發的報道。一時間消息混雜,難辨真偽。為了更好地交流與合作,第三次談判結束后,中國代表仍以電話或書信等方式與赫定交換意見,并又先后召開了三次會議,討論各項內容。最后,赫定基本上接受了中方的要求。
在與赫定基本上達成共識之后,中方推舉徐炳昶、馬衡、劉復三人負責起草合作辦法,李四光、袁復禮、李濟三人負責合作辦法的翻譯。
4月20日學術團體協會召開第十次會議,討論新起草的合作辦法。23日周肇祥與劉半農帶協議征求赫定的意見。赫定提出考察團的名稱應由“學術團體協會組織考查團”改為“學術團體協會與斯文赫定博士共同組織考查團”、外方團員應該由赫定任命而不由協會任命等意見。在24日的第十一次會議上,中國學者同意了赫定提出的要求。
經過四十多天的談判,4月26日下午七時,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由中國學術團體協會代表周肇祥和瑞典學者斯文赫定簽訂了《中國學術團體協會為組織西北科學考查團事與瑞典國斯文赫定博士訂定合作辦法》。至此持續了一個多月的談判終于以中外合作、并以中方為主的形式圓滿結束。
1927年5月9日,外方團長斯文赫定和中方團長徐旭生共同率隊,自西直門火車站離京前往包頭,開始了首次中外合作的科學考察。
這次考察經歷地域遼闊,參加人數眾多,涉及學科廣泛,考察時間較長。考察團取得的成就更是令世人矚目:白云鄂博鐵礦、爬行動物化石的發現、氣象站的建立,以及在沿途進行的地形測量、對羅布泊變遷及額濟納河流變遷的實地考察與研究,都是開拓性的工作。另外,在額濟納河發現的一萬多枚居延漢簡、羅布泊發現的土垠遺址等都有著難以估量的價值。
自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之后,中國學者又分別于1930年和1931年先后組建了中美聯合考查團和中法科學考察團。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的合作辦法,對后來聯合考察合作協議的擬定具有一定的影響。在眾多的中外合作考察團中,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以成功的合作和豐碩的成果而享譽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