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參與者
丁玲在紅土山村開始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寫作,這是她第一次創作以農民和農村斗爭為主體的長篇小說。丁玲、陳明和勤務員張來福,他們三人是一個小集體,每天吃的是窩頭咸菜,雖然日子苦一點,但是心情很好。15歲的小來福掌管吃喝后勤,陳明經常開玩笑地央求他:“你看我們干得這么賣勁,是不是晚上給加一個菜?”小來福卻一臉認真:“那可不行,這個月的菜金都快超支了。”陳明和丁玲看到他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都哈哈笑起來。第二天,來福就跑幾十里路,去買些便宜的干菜蘑菇來改善伙食。
草稿紙一頁頁加高增厚,丁玲的眉頭卻越皺越緊。那年冬天很冷,加上連日緊張寫作,她的腰痛病犯了,有時痛得額頭上沁出了汗珠。看到丁玲痛苦的樣子,陳明真是心痛。他找來一個暖水袋,灌上熱水,給丁玲焐在腰間。屋子冷,暖水袋涼得快,一兩個小時就得換一次熱水,一天要換五六次。陳明是個細心人,他找來一些土坯,又在屋子里和了一些泥,來福幫著他,兩人干得很歡。丁玲焐著水袋坐在炕上奇怪地問:“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兩個人只是笑笑,也不答話。他們把爐子拆開,把爐壁加高,重新砌起來,這樣,丁玲就可以把腰貼在暖烘烘的爐壁上寫作,比熱水袋要舒服多了。
土坯小屋里充滿著溫馨:丁玲和陳明一邊喝著熱乎乎的玉米面糊糊,一邊探討著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他們把這幾年來兩個人的生活積累全都翻騰出來,你講一件,我講一件。由于陳明基層跑得多,工作做得多,接觸的人物多,他的經歷和故事也就更多些,他又很會講故事,丁玲喜歡聽他的故事。他們一邊講,一邊議論。丁玲把這些故事提煉加工,凝聚升華,寫到書中去。主人公張裕民、程仁、顧涌、錢文貴等人的原形,都是他們十分熟悉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許多情節,就是這樣產生的。陳明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第一位讀者,而且是這部著作的一位重要參與者,他在閱讀的時候,一下子就能找到書中的人物在生活中的原型,但是又和真人不一樣,書中的人物線條更清晰了,色彩更明亮了,更加典型化了。陳明對丁玲的寫作水平、藝術技巧,欽佩不已,贊嘆不已。
但是陳明又常常感到奇怪:丁玲在鄉下,幾乎從來不記筆記,也很少看陳明的筆記本,但是她對許多事情,卻記得那樣清楚,連細節都非常清晰。她構思《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在行軍途中完成的,一邊走一邊想。他問丁玲:“你的記性怎么那么好?”丁玲說:“這是職業養成的。我不可能全記得,但是我喜歡的東西,我覺得用得著的東西,我都記得。同人談話的時候,我是一面聽,一面看,一面在想,而想是最重要的。”陳明聽了這些寫作經驗,也受到很大啟發。
當時,作家蕭三、甘露夫婦也住在紅土山村,為了方便省事,也為了節省開支,他們兩家就搭伙一起做飯吃。
春節到了,附近的村子演出《三打祝家莊》,丁玲和陳明去看了一次,但是丁玲腰痛,不能久坐,只看了“一打”就回來了。陳明說:我們還是回去看我們自己的秧歌劇吧。原來,年前,陳明給來福和正在阜平育才小學讀書的蔣祖慧排演了一個節目:秧歌劇《兄妹開荒》,在趕集的日子演出時,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歡迎,觀眾密密地圍得水泄不通。
1947年春天,他們又住到了抬頭灣村,這是太行山區的一個小山村,只有幾十戶人家,在抗戰期間曾經是晉察冀邊區群眾團體聯合會的駐在地,群眾基礎比較好。丁玲和陳明住在朝南的山坡上,往上只有一片密密的柞樹林,環境幽靜,衛生卻很差,幾戶老鄉的七八個廁所都蓋在附近,臭味難聞,蒼蠅成群,老鄉家里養的豬,也在廁所里進進出出找食吃。陳明和來福一起,把小屋周圍的雜草清除凈,用石頭壘起半截院墻,又找來石灰,灑在幾個廁所里面,這些措施果然有效,臭味少了,環境好多了,他們自己家的房子里,一只蒼蠅也找不到。丁玲跟陳明開玩笑說:看不出,修房子過日子你也是一把好手!陳明也笑著回答:修房子比找稿紙可容易多了!
當時條件艱苦,物資匱乏,稿紙找不到。陳明找遍了遠近幾個村子,只搜羅到一些草紙。他搬出自己的“百寶箱”,神秘地告訴丁玲:“我給你看一點好東西。”丁玲說:“有好東西就趕緊拿出來,別跟我賣關子。”陳明把手伸進箱子里,拿出一本記賬本。丁玲仔細看看,那是敵偽時期張家口印刷的記賬本,紙又平又光滑,丁玲最喜歡用這樣的紙寫東西,她高興地問:“你從哪里搞來的?”陳明說,這還是在張家口時,祖慧從逃跑的日本鬼子扔掉的垃圾里揀來的。丁玲愛惜地在這上面寫稿子,她盡量把空隙都寫滿,陳明笑著說她這是在節省“地盤”。陳明自己給丁玲謄抄稿子時也盡量節省用紙,字跡寫得小巧清秀。
抬頭灣的生活比紅土山要好一些,伙食有所改善,早餐是一碗面條,中午一頓大米飯,晚上吃剩的面條和小米粥。屋內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張小炕桌,白木茬散發出楊木的清香。這自然是給丁玲用的,陳明謄抄稿子只能趴在炕沿上,屁股下面有時坐一個樹疙瘩,有時墊兩塊土坯。晚上用小油燈,后來有時點蠟燭。寫累了,丁玲就把筆一放,說,我們下一盤棋吧!陳明就拿出一張畫好的棋盤,兩人用豆子做棋子,一方是黃豆子,一方是黑豆子,擺好陣勢下跳棋,互相拼命堵對方的路,玩得很開心。抬頭灣很安靜,他們的心情也很愉快,華北局吳德秘書長為照顧方便,要他們搬到華北局去住,他們謝絕了。
你總要把成績搞出來作為我回來的見面禮
與丁玲一起生活,陳明常常感到一種壓力。
丁玲才分高,名氣大,出手快,作品豐,看到她一篇又一篇作品登載在報紙和刊物上,看到她越來越厚的那些手稿,陳明在為她高興的同時,又為自己著急。
陳明的特長不在寫作,他擅長的是深入群眾發動群眾組織群眾,在群眾中間,他如魚得水,永遠是個中心人物、活躍分子,他能夠很快就和大家熟悉起來,把大家鼓動起來,組織起來,這是他的優勢,他的強項,是他勝過丁玲的地方。若論寫文章,他就遜色多了。可是,既然選擇了跟隨著丁玲進入文化界,那就必須要拿出作品來,文化人的水平、成就、實力、價值,乃至名氣、待遇、地位等等,都要靠作品來衡量、來考核、來決定。
與丁玲在一起生活,陳明又感到充實,感到有一種推動力,迫使著他不能松懈,不敢倦怠,不能停頓,要往前跑,要去追趕丁玲。
在與丁玲一起生活、一起采訪、一起探討切磋、一起深入群眾中間,陳明從丁玲身上潛移默化地學習到許多東西,文學水平、寫作能力提高很快。
陳明是搞戲劇出身,在西戰團時又寫過一些曲藝作品,所以,他就在這些體裁上下功夫。1946年1月,陳明和丁玲、逯斐在張家口時,到森下瓦窯廠去采訪了一個多月。回到張家口,三人合作,寫成了三幕七場話劇《望鄉臺畔》。這是一次愉快的集體創作,三幕戲,每人寫一幕。陳明在寫作中十分勤奮努力,但是在《北方文化》雜志上發表時,他執意把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后來,1949年12月大眾書店出版單行本,改題為《窯工》,署名時,陳明的名字排在了逯斐之前,但仍然在丁玲之后,他認為,自己在寫作上,永遠是丁玲的學生。
1947年春天,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緊張順利的寫作中,這時,解放戰爭已經打響,前方不斷傳來的捷報吸引著陳明,丁玲的創作也激勵著陳明,他想到前方去,體驗生活,搜集素材,寫出自己的新作品,丁玲也支持他去。于是,陳明去了晉察冀軍區野戰軍第四縱隊。這是他們結婚后第一次較長時間的分別,也是他們之間書信往來的第一個高峰期。在這些書信里邊,他們互相鼓勵,互相關心愛護,既期盼著早日重逢,更期盼著對方做出新的成績。
陳明很努力,先到了縱隊,又下到第十旅,再后來,又去一個連隊做副指導員,不斷深入到最基層去。部隊的生活很緊張,也很艱苦,有時連續幾夜急行軍,一夜要走七八十里,有一次,一天一夜走了一百八十里,但是一到了駐地,陳明仍然堅持把觀察到的零碎材料、把戰士們生龍活虎的生活、把典型的人物和事跡記錄下來。他善于聯系群眾,也會做工作,很快就和部隊官兵交成好朋友。
陳明下去之前,丁玲擔心他的身體,怕部隊正規緊張的生活他難以適應,吃不消。陳明下去以后,她寫信鼓勵他說:“到了那個集團,就要成為那里的一個好的工作者,在工作中就一切為了工作,但必須蓄積生活,為將來寫作做準備。”
陳明在戎馬倥傯之間,一個多月里記了四萬字的筆記,替部隊寫了五六千字的材料。丁玲得知這些,又給陳明寫信說:“常常心里慚愧,覺得比你的成績要差多了,我不愿意我不如你,可是我卻常常要因為你而慚愧呵!”
1947年11月,石家莊解放。陳明隨石家莊市委進駐剛剛解放的城市,在市委宣傳部幫助工作,后來又去石家莊鐵路局機務段做工會工作。丁玲則決定暫時停下她的筆,再次去解放區參加土改,一邊做工作一邊搜集新鮮的素材,以充實自己的長篇創作。在分別的日子里,強烈的思念襲擾著丁玲,她給陳明寫信敘說自己的感情:“……我很想你,我覺得除了你以外再沒有別人可以更談得來的了。離開你生活,并非生活的幸福,只是生活的奮斗,我需要奮斗,可是更需要幸福!”“……我須要你,須要你和我一起,一同下鄉,一同寫作。這幾年,我有些成績,實際是你給我的!”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在寫作上,她都離不了他,他們兩人真正地融為一體了。
丁玲到了獲鹿縣的宋村,在那里主持土改工作。陳明在物資條件相對較好的城市,丁玲則在艱苦的鄉村,陳明為了改善丁玲的生活,經常買一些食品和用品,托人帶給丁玲。一次,他在書攤上偶然發現了一本《韋護》,這是丁玲在1930年,以她的好友王劍虹與瞿秋白的愛情生活為素材,寫的一本中篇小說。陳明早就聽丁玲講過王劍虹和瞿秋白的故事,也聽說過這部小說,他異常欣喜,花了兩個晚上把它看完了。他為這個故事所感動,也為丁玲的作品而高興,他給丁玲寫信說:“我真覺得以有你而感到幸福,比韋護要幸福得多。”
12月30日,在1947年就要過去的時候,陳明給丁玲寫信說:“現在大家都忙著工作,再見面的時候大家都有成績拿出來,那也就可以補償一二了。”新的一年就要到來之時,他們展開了比賽,要比比看誰的成績多。
丁玲是土改工作隊的組長,要照顧五個村的工作,工作有些棘手,她又想要記錄一些材料留作素材,她又想到了陳明,想把陳明調來,協助自己。陳明自然也愿意去,他找到石家莊市委書記毛鐸,毛書記同意他去一個時期,但到了鐵路局,栗再溫政委不大愿意陳明走,因為干部少工作多,陳明又是骨干,他想留陳明再突擊幾天,把群眾核心組織起來,那時再走。陳明服從大局,打消了去宋村的念頭。
宋村的生活比較艱苦,吃飯只吃貼餅子和米湯,工作又緊張,貧農團剛剛成立,正在籌建農會。丁玲住的房子里沒有火,喝不到開水,陳明就買了熱水瓶,托人帶給丁玲。丁玲去區上開了兩天區委會,開會的房子里燒煤,大伙又都抽煙,丁玲感覺嗓子難受,回到村子里就犯了氣管炎,說話不出聲,她寫信向陳明求助。陳明趕緊從石家莊給她找了一些藥品,服用以后氣管慢慢好了。
又到了過春節的時候,這是1948年的春節,陳明來到宋村和丁玲相聚,彼此談些各自的工作情況和體會,都感覺在分開的這段時間里,兩個人都有了很多收獲很大長進。丁玲說,去年過年,你給排了節目,今年你再給我們宋村排一個節目吧,這里還有華北聯大的學生呢!陳明叫來勤務員張來福,說“排節目自然少不了你,你是個老演員了!”他又選了聯大的幾個同學,排演了一出秧歌戲《牛永貴負傷》,陳明也親自出馬,粉墨登場,扮演主要角色。他們在一個村里演完,再坐著大車去另一個村子演,臉上的油彩也不洗。坐在車上,大家說笑著,心里都很高興,丁玲遇見認識的鄉親,就指著陳明對他們說:“這是我的老頭!”一副很得意的神態,因為陳明演戲演得好。
演出大獲成功,大受歡迎,有些老百姓跟著他們的大車,從一個村看到另一個村。丁玲高興地對陳明說:“搞這些事情,真是少不了你。”后來,她為了活躍村子里的文化生活,又讓陳明替她找幾本《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婚》、《平妖記》,以及大鼓詞、秧歌書等等。她寫信給陳明說:我要教他們識字、看書,這個還要快些。
4月底,丁玲結束了在宋村的土改工作,返回正定縣的華北聯合大學。她依據這幾個月參加土改的實踐,對已經寫完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前54章進行了全面修改,同時寫完最后四章。6月,這部飽含著丁玲巨大心血的著作在華北聯合大學定稿。這時,她接到通知:黨中央決定要她參加中國解放區婦女代表團,赴匈牙利布達佩斯出席第二屆世界民主婦女代表大會。這是黨中央給予她的鼓勵,是對她近年來工作的肯定,丁玲自然明白這一點,她立刻寫信告訴陳明,陳明也為她高興。只是,他們又要分別一段較長的時間了。
1948年8月,《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由東北的光華書店出版發行,分為精裝本和平裝本兩種。當時丁玲正要出國,去匈牙利出席世界民主婦女代表大會,而陳明還在由華北來東北的路途中。丁玲仔細挑選了一本精裝本,放在一只箱子里,留給陳明,扉頁上寫著:“留給陳明,因為你給我許多幫助,使我這本書寫的比較少一些錯誤和缺點,而且當我寫作的時候,不致為外界所影響我的情緒,我是應該感謝你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