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讀書報》2002年11月20日發表一則消息稱:“江西發現《西行漫記》雛形本”,書名為《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以下簡稱《印象記》),是安徽來安縣干部張武十多年前出差江西時無意中發現的,當時他不知道這本書版本的重要性和價值,因而未加披露。解放以后,在民間發現《印象記》好像還是第一次,即使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公共圖書館,據說收藏抗戰前地下出版發行的這本書也很少。的確,《印象記》在解放后也沒有重新出版,所以一般人大都只知道有胡愈之等人翻譯出版的《西行漫記》(英文版原名Red Star Over China《紅星照耀中國》),而不知道還有比它更早出版的《印象記》,也就是《西行漫記》的雛形版。
《印象記》與《西行漫記》究竟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之處?這是很多人關心的。現根據《印象記》的策劃和出版人,現旅居舊金山的王福時老人提供的回憶和保存的資料,作一簡要介紹,以便使讀者了解《印象記》出版的真相。
《印象記》于1937年4月抗日戰爭前夕在北平以上海丁丑編譯社名義秘密出版發行,參與翻譯工作的有王福時、郭達、李放、李華春,約300頁,印5000冊。文章有:斯諾寫的:毛施(斯)會見記;紅黨與西北;紅旗下的中國。韓蔚爾寫的:中國紅軍;中國紅軍怎樣建立蘇區;在中國紅區里。史沫特萊寫的:中日問題與西安事變。附錄:隨軍西行見聞錄。還配發照片34幅;歌曲10首,以及長征路線圖。
從出版時間來說,《印象記》的確是搶先了一步。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斯諾于1937年7月完稿,英國戈蘭茨出版社(Golanez)于同年10月出版,比中文版面世要晚六個月。胡愈之以上海復社名義出版的《西行漫記》于1938年4月出版,《印象記》比它早11個月。斯諾在《今日紅色中國》序言中也說,《印象記》是英文版出版之前的譯本。《印象記》實際上只翻譯了《紅星照耀中國》57節中的13節,加上不見于《紅星照耀中國》的斯諾其它文字,也僅占《印象記》一書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為史沫特萊、韓蔚爾、廉臣等人的文章,以及圖片和歌曲。《印象記》與《西行漫記》內容主要不同之處是:
一、《印象記》首次發表毛主席和斯諾多次談話的全部內容,包括:1936年7月15日在保安談外交問題;同年7月16日在保安談抗日戰爭;7月18日在保安談內政問題;7月19日在保安談土地政策和教育;7月23日在保安談第三國際、蘇聯和外蒙古問題;9月23日在保安談聯合戰線。以上幾次談話內容,只有7月16日的談話見于《紅星照耀中國》。直到1968年美國格羅夫出版社出版《紅星照耀中國》修訂版時,才刊出其余談話的摘要。據說斯諾也曾將這些談話內容的一部分,交給上海《大美晚報》和《密勒氏評論報》發表過。
二、《印象記》以《紅黨與西北》為標題,發表了斯諾于1937年1月21日在北平協和教會所作的長篇報告,約占32頁,這是斯諾從陜北回來最重要的一次公開講演。據海倫·斯諾1985年8月給王福時的信上說,這次報告會由當時北平的男士論壇主辦,參加會議的有310人,報告對聽眾產生很大影響,其中有來訪的傳教士和外交使團人員,其重要性與成功致使我們認為斯諾的每句話都可視為關于西北的“圣經”。海倫·斯諾1937年1月26日給蘭德爾的信中還說,那次會議主席是英國使館老頑固阿斯普蘭博士,會后他聲稱,如他們(指紅黨)真如所說的行事,則對他而言,紅黨任何時候都可進軍北平。斯諾那一時期除奮筆趕寫從陜北紅區回來的第一手報導外,還舉辦過多次報告會,放映電影,舉辦圖片展示以及記者招待會等,如由燕大新聞系主持在北京飯店的報告會,在美國記者謝偉思家中用一個晚上談西北見聞,在美國大使館舉行記者招待會,以及在扶輪社作的一次報告會等。在北平華語學校對一批傳教士作報告時,聽眾非常激動,紛紛要求將斯諾報告印發傳播。由此可見,大家對斯諾從陜北帶回的紅區信息十分關切。
三、《印象記》首次發表了署名廉臣的《隨軍西行見聞錄》,占50頁,這篇文章實際上是陳云同志寫的。他假托一名隨紅軍長征的被俘國民黨軍醫,記錄下長征的足跡,內容包括從江西出發,到1935年5月抵達四川西部離開為止,一路經湖南、廣東、廣西、貴州、云南、四川,歷時八個月,文章描述沿途所見所聞,多次戰役和突圍,翻山涉水,夜行軍與急行軍,強渡烏江、金沙江和大渡河,舉凡官兵作風,軍事形勢,山川地形,風土人情,軍民關系,以及目睹行軍中的毛主席、周恩來和其它一些紅軍領袖,都繪聲繪色,說得十分有趣,是介紹長征的第一手資料。
《隨軍西行見聞錄》取自巴黎《救國時報》所屬的《全民月刊》,發表時還不知道廉臣是陳云用的假名,1983年王福時在悉尼看到美國記者索爾茲伯里的新著《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才弄清這回事。索氏稱贊陳云的文章是關于長征最有價值的文獻,他是根據1959年俄文版《偉大的道路》一書的引文,才參考陳云的文章。陳云的文章彌補了《印象記》中“長征”一章四節的不足。
四、《印象記》發表《中日問題與西安事變》一文,副標題是《毛澤東與某外國記者談話》,并未指明是哪一位外國記者,后來才知道是毛澤東與美國記者史沫特萊的談話。《紅星照耀中國》和《西行漫記》均未收入這篇報導,解放后的《毛澤東選集》也未見收入。這篇談話涉及1937年2月中旬召開的國民黨三中全會,2月2日發生的西安槍殺王以哲事件,毛主席對西安事變作了澄清和透澈分析,提出國共合作共赴國難的具體建議和作出的讓步,并預言對日作戰之不可免。此文十分重要,毛主席托人帶一份給斯諾,并給他寫了一封信,信里說:“我同史茉得列(史沫特萊)的談話,表示了我們政策的若干新的步驟,今托人寄上一份,請收閱,并為宣傳,我們都感謝你的。”《印象記》搶先在抗日戰爭爆發前發表此文,無疑為隨后不久奔赴抗日前線的廣大民眾提供了思想武器。
五、《印象記》收錄了美國記者諾爾曼·韓蔚爾(Norman Hauwell)發表在《亞西亞》雜志上的三篇文章:《中國紅軍》,《中國紅軍怎樣建立蘇區》和《在中國紅區里》,著重談四川紅四方面軍和蘇區的情況,作者自稱曾到蘇區實地調查三個月,并參考《國聞周報》有關的文章,對紅軍的實力、蘇區的建立、土地政策和稅收等作了調查報告,是了解四川紅區很重要的一條消息渠道。
六、《印象記》發表斯諾從陜北帶回來的34張照片,是從大量照片中精心挑選出的一部分,而且是獨家首次刊登。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只有16幅照片。照片之中,有一張是毛主席戴紅星八角帽的,后來“文革”時期曾廣泛流行,很受大家喜愛。
34幅照片大多配有斯諾夫婦撰寫的文字說明,生動而富有情趣,也是其它出版物所未見的,例如:毛主席戴紅星帽的照片,題為:蘇維埃的巨人,說明文:他是紅黨的最高領袖,1934年被舉為蘇維埃主席,他的性格頗似林肯,為人寬大、誠懇,頗富民主精神和對弱者的同情心。……毛自奉甚簡,衣食住皆與士兵同,他此次領導了有名的長征,可見其軍事天才不次于其政治經驗也。徐特立的照片說明文字為:跨越三個時代,老當益壯。紅軍戰士的照片,題為:唱歌與戰斗。說明文字:歌唱是紅軍的習慣,這是一部分紅軍大學生正在引吭高歌,雖然他們生活很苦,但每個人都是一派快樂的樣子。紅軍網球隊員照片,說明文字:“匪”也能玩網球,這是世界上沒有聽到過的吧,他們顯然很快樂。一組“工作、游戲、讀書”三幅照片,說明文字:在所有蘇維埃的俱樂部里,工人、學生、士兵和普通農民都可以獲得書籍、報紙和雜志閱讀,“紅軍”用各種方法將白區的書報“走私”,因此他們對國際和國內事情非常熟悉。
七、首次發表毛主席的長征詩和10首紅軍歌曲。長征詩后來出現在《西行漫記》“長征”一章的結尾,而10首紅軍歌曲卻未見斯諾收入自己的著作,其中一些在解放后也幾乎失傳。這10首歌曲包括:中國人民大聯合歌、紅軍抗日先鋒進行曲、紅軍歌、兒童團歌、新送大哥、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央紅軍遠征歌、渡金沙江、入川歌。
陜北紅軍流行唱革命歌曲給斯諾很深的印象,在《紅星照耀中國》中有一節標題就是“他們唱得太多了”。斯諾對此還講了一段笑話,有一次集會,群眾起哄要這位外國記者獨唱,使他完全舉止失措,他除了會狐步舞、爵士舞和國歌以外,什么都不會,甚至連“馬賽曲”也忘了,在他們反復要求的極端困境中,最后他唱了“飛行木棒的人”,幸而大家都很客氣,才使他下了臺。
每首歌曲的歌詞都很優美,反映紅軍的戰斗和生活,記錄下紅軍走過的曲折道路,例如給人印象很深的“中央紅軍遠征勝利歌”,從1934年10月紅軍遠征出發的:“十月里來秋風涼,中央紅軍遠征忙”,到1935年9月,“九月進入潘州城,陜甘支隊向北行,突破渭河拉子口,打了步兵打騎兵”,到最后結尾,“二萬里遠征到陜北,南北紅軍大會合,粉碎敵人新圍剿,抗日討逆救中國”,每個月四句,構成長征英雄的史詩。史沫特萊的《偉大的道路》曾全文刊載10首歌曲,但三聯書店和新華出版社的《偉大的道路》未予譯載。直到新華出版社后來再版,文中提到鄧穎超在一次集會上領唱這首歌,可是歌詞不全,找到了王福時查閱他保存的《印象記》,才得到完整的歌詞。
在上世紀30年代國民黨統治下的北平,為出版《印象記》,王福時等人確實頗費一番思考和周折。書名用《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避開用斯諾這一很顯眼的名字,用“西北印象記”,而不用“紅區”或“陜北”,也沒有用斯諾的原書名《紅星照耀中國》。出版者用上海丁丑編譯社名義,避開了北平。這種不事張揚的用心,既保護了著譯者,也便于地下發行。書的封面選用一張統一戰線舞的照片,旨在突出這本書的主題,正如照片的說明文字,“它的意義是動員全中國人民抗日”。書后的長征路線圖,為了更清楚準確,由康德一在王福時家中將斯諾帶回的地圖粘在窗戶玻璃上,通過陽光照射把圖描下來,印成黑紅兩色。王福時陪斯諾夫人訪問延安回來途中,有一段與肖克將軍同行,他稱贊這張地圖不錯。在設計方面,出版者將34幅照片和10首紅軍歌曲穿插在各篇相關文章之間或結尾,以增強文章的主題內容。
正是日寇準備發動侵華戰爭的危急時刻,《印象記》搶先出版,加上后來上海又出版《西行漫記》,沖破國民黨新聞封鎖,迅速在海內外傳播,引起各階層人士的關注。許多人不怕國民黨鎮壓和查禁,改頭換面在地下印刷發行。譯者之一李放回憶說,1939年他離開天津南下途中,看到《印象記》幾種不同版本。解放后,王福時在幾家圖書館查到三種版本,一本為西安翻印,署名陜西人民出版社,兩本為上海出版,其中一本是上海解放前夕以群眾圖書公司名義翻印。近來報載江西發現的一本不知出自何處。1985年12月上海出版的《出版史料》刊登的《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政府查禁書刊目錄》,發現有兩種《印象記》,一本書名為《外國記者印象記》,另一本書名《紅星下的西北》,都由丁丑編譯社出版,顯然是為了隱蔽,改換了書名。禁書中其它還有作者為斯諾的《一個美國人的塞上行》、《西北新社會》等多種,可能也都與《印象記》的斯諾著作有關。
《印象記》,通過斯諾等外國記者客觀公正的報導,披露了舉世無雙的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真相,揭穿了國民黨散布的紅軍是“流寇”的謊言;正確闡述了西安事變發生的原因、目的和實質;及時宣傳了中國共產黨抗日民主統一戰線的英明主張。正如海倫·斯諾前幾年給王福時的信中所說:“你出版的斯諾一書,當時在中國像一道閃電,它喚醒了人民。”《印象記》和《西行漫記》的出版發行,影響了一大批中國熱血青年,他們滿懷希望奔赴延安和抗日前線。斯諾在《大河彼岸》一書中曾說:“當年的年輕讀者今天與我重逢時,很多已成為中國的第二級或第三級領導人了。”一位在中新社工作的同志去年給王福時寫信,回憶當年在上海上中學時讀《印象記》對他產生的影響。
《印象記》能在短短兩個月內突擊出版,主要是由于大家認識到這本書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海倫·斯諾后來回憶說:“我們當時就認識到不能浪費一秒鐘,后來證明這樣做是對的,當時的每一件事都是生死攸關。”他們將寫完和未發表的書稿提供給王福時,斯諾忙著寫完一部分就立即交稿,海倫·斯諾則忙于整理筆記,打印原稿,沖洗照片,并在照片上寫說明文字。參與翻譯的王福時、斯諾的秘書郭達、《外交月報》工作人員李放也是爭分奪秒,邊翻譯邊送印刷廠,進行一校到三校,另一位譯者李華春兼跑事務,照片的制版是拿到虎坊橋一家商店做的,整個印裝由《外交月報》印刷廠進行,負責人為王鐘羽。還因為《外交月報》是王福時的父親王卓然主持,所以很安全。工人知道這是一本重要的書,積極性很高,日夜趕工,如期順利完成出版。海倫·斯諾后來談到這本書說:這是一次“真正的美中合作”。王福時也不無感慨地說,“這是中美友誼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