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我調到文化部電影局。盡管我已經對新聞記錄電影有了興趣,但還是服從組織到了電影局。而且,我還慶幸能在電影界老前輩夏衍、陳荒煤領導下工作,認為這是給我一個學習電影的好機會。
建國以來,歷次運動遭難的少不了知識分子,文藝界尤甚。從批判《武訓傳》開始,反胡風、反丁(玲)陳(其霞)、反右……這些運動,我大多數時間在新影。新聞記錄片似乎介于新聞和文藝之間,運動一來,廠里當然要搞一搞,但是因為大部分人都忙于拍片,所以運動大都是走過場。記得反胡風集團時,我們看到報上登的胡風言論,確實認為胡風真反動,那時并不知道發表的胡風那些信是斷章取義編出來的。但是,在廠里找不到胡風分子,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青年編劇因仰慕胡風曾經給胡風寫過一封信,胡風并沒有回信。這就夠了,拿他來批斗。批來批去,這位青年只交代他和食堂的一位炊事員有同性戀關系。他就作為胡風分子、壞分子開除出廠。廠里也就算完成了任務。
因此,我對文藝界這潭水到底有多深,有多復雜,一無所知,美不滋滋地到了文化部電影局。以后,在我離開電影局一年多,又到文化部電影局工作了一年多。這大概在1963年到1964年。這次在電影局事情就多了,江青時不時到電影局來調影片看。接著就展開了對夏衍、陳荒煤的批判。今天這部影片被定為毒草,明天那部影片又定為毒草。與此同時,戲劇改革也開始了,康生也跳出來說東說西。這一切,實際上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是即將進行的“文化大革命”的鋪墊。可是我渾然不知,只是漸漸覺得跟不上形勢。
我還得從頭說起。
我初到文化部電影局時,文化部的部長是茅盾。他是大作家、著名小說《子夜》的著者。像我那樣年齡的人,年輕時大都讀過他的小說。他當文化部部長以后再沒有發表過什么東西,似乎銷聲匿跡了。他住在文化部后面宿舍區一棟單獨的小院里,從不到文化部來上班。偶爾到電影局來看電影,總是和他夫人一起來,看完就走,也不提任何意見。
最近報刊登了幾篇文章,談到1957年的“毛羅對話”,即1957年毛澤東在上海和文化界人士聚會,羅稷南問毛澤東:如果魯迅還活著會怎樣?毛澤東回答:“以我的估計,(魯迅)要么是關在牢里還在寫,要么他識大體,不作聲。”著名影星黃宗英在場,寫了一篇長文描寫當時的情景,并且找出當時新華社發表的照片。這樣說來,茅盾大概屬于“識大體”一類,當了文化部長后就“不作聲”了。他的秘書是從新影調去的,我認識他。我曾以為他當茅盾這個大作家的秘書,一定會在文學方面學到不少東西,因此問他:你當茅盾的秘書做些什么事啊?他嘆了一口氣說:事情可多了,買蜂窩煤、堆蜂窩煤、買東西,總之,都是家務活。
夏衍是文化部的副部長兼黨組書記。副部長還有錢俊瑞、李琦、徐光宵等人。電影局的局長是王蘭西,副局長有陳荒煤、司徒慧敏、季紅、王棟等。王蘭西是河南人,號稱河南三才子之一,但是沒見他寫過文章,對電影也不熟悉。因此,他對電影業務插不上手,編輯、導演們也從不找他。副局長中,司徒慧敏是科班出身,抗戰前,黨組織派他去美國學電影,他學的是攝影。他有一個心病,就是他去美國前已結了婚,生了三四個孩子。到美國后又和人結了婚,這一位妻子在中聯部工作。原來的妻子不愿離婚,說司徒在干地下工作的時候,他們開會,總是她守門望風,司徒去了美國,又是她一人把孩子拉扯大,所以司徒成了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她堅決不離。司徒說,他在美國結婚是奉組織之命,并且也已有孩子,這位妻子也堅決不離。原來的妻子常來電影局鬧,部黨組對這一公案也不好辦。幾經商量,最后決定司徒的工資除留30元給自己,其余的全部給原來的妻子。當初黨組織派司徒赴美,是因為司徒的父親在美國。司徒告訴我,他父親是以20元大洋賣“豬仔”把自己賣到美國去當勞工的。這樣的勞工規定勞動20年后可獲得自由。但是,因為他們的勞動強度特別大,絕大多數勞工做不到20年就累死了。司徒的父親設法逃到別的州,撿了一條命。他開始做小工,后來開了一家飯館。他燒的魚很有名,叫“司徒魚”。司徒慧敏曾給我看過一封美國朋友寫給他的信,其中就提到“司徒魚”。
司徒慧敏由于有這一段故事,他在電影局遇事避開,誰也不敢得罪,遇到運動,還要對我和覃珍打招呼,要我們包涵、包涵,為他說兩句好話。
我在電影局制片處當副處長,另一位副處長是覃珍。她也是從新影調來的,是我的好朋友。我們處里沒有處長,下面有兩個兵,一位叫徐莊,一位叫馬林。覃珍的婚姻很不幸。她早年去延安,在延安中學任教。解放后任國務院某部的部長在延安時看上她,三天兩頭找她談話,要她匯報思想。覃珍一氣之下就匆匆忙忙和孫央結了婚。孫央當時正患肺病。覃珍告訴我,如果不是那位部長,她不會這樣匆忙和孫央結婚的。孫央是著名導演孫維世的哥哥,曾任朱德的秘書,進城后移情別戀,和覃珍離了婚,留下一個孩子給她帶。有一天,我和覃珍去一家飯店開會,剛要上樓,從樓上走下一個人來,覃珍馬上把我拉到一邊。我莫名其妙。覃珍告訴我,就是這個部長害了她,然后講了上面那段故事。我和覃珍情同姐妹,出出進進都在一起,文化部的人常戲稱我們是“雙妹牌花露水”。覃珍在生活上很能干。我在蘇聯拍片時,她也在蘇聯拍片。她會買一塊料子自己縫制一件漂亮的布拉吉;個把鐘頭就能用縫紉機給我的孩子軋一條裙子。而我在生活上馬馬虎虎,不是衣服上掉了扣子,就是襪子穿反了。覃珍總說我懶,說我懶人自有懶人福。
電影局除制片處外,還有幻燈處、計劃財務處等等。幻燈處的處長叫唐瑜,是有名的“二流堂”的堂主。我剛到電影局時,誰也沒提什么“二流堂”,誰也不知道有個“二流堂”。到搞運動,整夏衍,“二流堂”才出名。原來在重慶那時候,唐瑜有一所房子,還有點錢。夏衍、吳祖光、丁聰、郭沫若這些文化人常在那里聚會,吃吃喝喝,實際上是共產黨借這個地方和黨外進步人士聯系。那時延安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剛傳到重慶。這部秧歌劇批評不干活的人,用陜北話把這種人叫做二流子。郭沫若在唐瑜家吃喝,開玩笑說:這里就叫“二流堂”吧。這本來是一句開玩笑的話,后來在運動中竟成了羅織罪名的代名詞,涉及的人很多。我的女婿杜高等一伙年輕人和吳祖光往來較多,就成為“二流堂”中的“小家族”,通通被打成右派。半個世紀以后,杜高在一次聚會上見到了唐瑜,杜高說:受了20年的罪,今天第一次拜見堂主!
我到電影局時,正好全國各制片廠為國慶十周年獻禮,攝制了一批好片。在1960年時,有的片子還沒有完工。我看了不少好片。這一批片子都是夏衍、陳荒煤從劇本到拍攝花大力氣幫助才完成的。如《青春之歌》、《甲午海戰》、《五朵金花》等等。
看了這些影片,使我對故事片又產生了興趣,更慶幸我遇到了兩位好領導、好老師。我記得有一次夏衍作報告,鼓勵大家努力學習業務,他說:他剛到文化部的時候,有人說他不懂京戲,他下決心把所有有關京劇的書都看了,所有的戲也看了,并不是不能搞懂的。這對我是很大的啟發和鼓舞。我暗暗下決心要在這新的崗位上努力學習業務。
1961年6月1日中共中央召開全國文藝工作座談會,討論和制定了《關于當前文藝工作的意見》。周恩來在會上批判了文藝工作中“左”的傾向,說不能動不動就給人戴帽子、打棍子。這對全國的文藝工作者無疑是一個莫大的鼓舞。首都的電影創作人員也在香山舉行了一次聚會。周恩來參加了。我和覃珍也去了。參加這次聚會的還有周恩來的干女兒孫維世。周恩來和很多電影明星熟悉,他愛喝茅臺酒,大家都去給他敬酒。盡管周恩來是海量,結果還是喝得酩酊大醉。
康生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給人很深的印象。他裝模作樣地說:為什么“三小戲”不能演!“三小戲”就是小生、小旦、小丑的戲,解放后,認為這些戲的情調不健康,都在禁演之列。他還提出一些劇目,說像《花田錯》、《十八扯》這些戲都可以演么。這些戲,我們很多人聽也沒聽說過。又說:“你們怕什么?怕掉下萬丈深淵嗎?不要怕么,掉下去,我把你們拉上來就是了。”他的講話被整理成文,作為學習的文件。
1961年秋天,在上海召開了全國故事片創作會議。康生以上講話作為會議的參閱文件,發給與會的每一個人。參加會議的人都興高采烈,認為電影的春天要到來了。很多人提出電影的題材應當多樣化,不能老寫工農兵等等。我和覃珍每天把各小組討論的意見綜合起來,編寫簡報,當晚付印,第二天發給各組。工作很緊張,但心情也和與會者一樣愉快。認為電影的春天要來到了!
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后,3月3日到3月26日,文化部在廣州舉行了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周恩來在會上作了《論知識分子》的講話,高度評價知識分子在三年困難時期的作用,認為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陳毅在會上說了類似的話,并且說:“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這好像給文藝界又刮來了一陣春風。
這之后,我調到廣東珠江電影制片廠,一年多以后,1963年,我又調回文化部電影局。這時,電影的春天不僅沒有到來,接著來的卻是更加寒冷的冬天。
嚴冬的寒風首先吹向鬼戲的問題。早在1961年,孟超改編的昆劇《李慧娘》刊登在《劇本》雜志上。同年8月31日,《北京晚報》發表了廖沫沙的文章《有鬼無害論》肯定此戲。演出以后,康生大加贊賞,還宴請作者和演員。1963年5月6日《文匯報》發表了江青組織的圍剿《李慧娘》的文章,從此在戲劇界開始大批“鬼戲”。1964年,康生搖身一變把《李慧娘》作為壞戲的典型,號召大家批判。他批判孟超,批判廖沫沙,說他們是“用鬼來推翻無產階級專政”。
1963年,毛澤東在中宣部編印的一份關于上海文藝活動的材料上批示:“各種文藝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問題不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不能低估電影、新詩、民歌、美術、小說的成績,但其中的問題也不少。至于戲劇部門,問題就更大。社會經濟基礎已經改變,為這個基礎服務的上層建筑之一的藝術部門,至今還是大問題。”“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
1964年在北京舉行京劇匯演,又是那個提倡“三小戲”的康生在會上大批“三小戲”、舊戲。一年多前,不是這個康生鼓勵大家演鬼戲、演舊戲,叫他們不要怕,說掉下萬丈深淵,他會拉他們起來嗎?這時,他不但沒拉,反而落井下石。這個康生不愧是個善于看風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師。
我沒有去參加京劇匯演,電影局有人參加了。他們一回來,沒去的人都問,康生檢討了沒有?聽的人說:“他會檢討?還大批舊戲。”司徒慧敏到電影局來,他說1961年電影創作會議的檔案材料千萬不能拿出來!看不得!大家心里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那里面有康生提倡演舊戲、“三小戲”的講話。奇怪的是我們大家,包括司徒在內,雖然都清清楚楚看到康生兩面派的嘴臉,但是竟沒有一個人敢于把他過去的那些話拿出來問他一問!
這時的電影局也一天一天緊張起來。電影的春天沒有蹤跡,嚴冬卻已經來臨。三天兩頭中宣部來電話,說某部影片是毒草。我們一方面向部里匯報,同時馬上通知電影發行公司停止發行。這種電話大都打到制片處,所以,電話鈴聲一響,我們就心驚膽戰,不知道又是哪一部影片要遭殃。有的影片剛出廠的時候,被認為是香花,不久就成了毒草,過了一陣,又說不是毒草了。我們說這同烤烙餅一樣,正面烤,反面烤,烤來烤去還是這張餅,香花毒草全憑上面一句話。那時候我們最怕接電話。電話鈴聲一響,都推三推四:你接,你接。
有一次,中宣部剛批評電影沒有現代題材,電影《北國江南》出籠了。司徒慧敏高高興興跑到制片處來說:總算來了一部現代題材的影片,你們制片處趕快寫一篇文章宣傳、宣傳。馬林自告奮勇擔任這個任務。文章剛發表,中宣部的電話又來了:《北國江南》是毒草!
這時,江青除了插手戲劇,也開始插手電影。她時不時來電影局看影片。她要看的影片大都是沒有完成的。先由中宣部文藝處袁水拍打電話來制片處,我們給她從廠里調片。有的影片要從上海或長春調來。那時候江青還沒有后來那種威風,她來看片的時候,部里、局里的領導沒有一個人出來陪同。只好由制片處覃珍或我來陪同。覃珍常因要管孩子的事就推給我。我的事就多了。先要通知保衛處晚上留人守衛,通知鍋爐房把放映室的溫度燒到24度,這是江青要求的溫度,還要通知放映員檢查影片等等。到時候,我必須到大門口等。江青來時必帶上袁水拍,還有一個隨員。江青總是穿一件長到腳背的斗篷。看片時,袁水拍坐在江青的旁邊,隨員坐在最后一排。我坐在江青的后一排,以便聽她的意見。影片放到一半,那個隨員總給江青送上一粒藥、一杯水。看完影片,江青當場并不表示意見,我問她,她說要回去請示。江青那時在中宣部文藝處掛了一個名。
1964年3月,全國文聯和各個協會開始整風。
文化部的整風從批判夏衍和陳荒煤開始。這次批判實際上是要批周揚,奇怪的是從批夏衍、陳荒煤開始;更奇怪的是這個批判又要叫周揚來領導。周揚那時是中宣部的副部長,主管文藝,夏衍很多事都向周揚請示。周揚來領導這場批判,我們都感到他自己也十分緊張。
在電影局,最緊張的是制片處,因為夏、陳二人管電影最多,制片處又是了解情況最多的處。在制片處,人們的目光又集中在覃珍和我身上。
這次批判先在各局開小組會,任務主要是揭發,一定時間才開一次全部的大會批判。每當開小組會,我和覃珍就如坐針氈。大家看著我們,等我們揭發,而我們實在揭不出什么來,因為我們不知道夏、陳究竟錯在哪里。有一位不懂業務、整人卻很內行的副局長直截了當地質問我們:你們為什么不揭發?弄得我和覃珍連排隊買飯時,也覺得好像所有的眼光都在盯著我們。到了晚上,我們兩人就在一起商量哪些可以揭發,偶爾想到一兩句話,似乎可以揭發,就記下來。這樣好不容易拼湊了三四條,然后分工:明天你揭這一條,后天我揭那一條。我們不能把辛辛苦苦想出來的幾條一下子拿出來,否則,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所以,批判夏、陳,好像在批判我和覃珍。那一陣我們兩人的日子真不好過。
副部長李琦有一天跑到電影局來說:你們注意,重點是30年代。我們問他,30年代是什么事?他也說不出來。這個重點,我們就更抓不住了。
不久,覃珍被借調到中宣部文藝處。周揚的夫人蘇靈揚(她也在文藝處)要覃珍到北京圖書館去借夏衍20年代寫的劇本,并幫她一起看。覃珍晚上帶一些回來給我看。我看了一本夏衍寫的《芳草天涯》。這是一本寫小知識分子想革命,又不堅決的劇本。覃珍說胡喬木對這個劇本曾經有一個評語:“欲嶄馬謖,揮淚躑躅”。意思是說夏衍想批判知識分子革命不堅決,但是又對知識分子充滿了同情。我和覃珍商量,這個劇本也許可以批一批,因為它同情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于是我們商量了一個批判稿,由我在全部大會上發言。我們當時并不了解夏公寫這劇本時的時代背景,只按解放后的標準,特別是按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的精神來批判。這是我對夏公欠下的一筆債。粉碎“四人幫”以后,我曾多次去夏公家看望他。他對老朋友、老部下總在臥室里接見,只是一些不常去的客人才在客廳里請坐。我記得他的床上總是整齊地鋪著蘭條條的床單,靠窗有兩個小沙發和一張茶桌,窗臺上堆滿了書。夏公坐在小沙發上,小保姆總忘不了抱一只大黃貓塞在夏公懷里,或放在床上。貓是夏公的寵物。夏公說貓好,他母親是很喜歡貓的。我幾次想起我在文化部大會上對他的批判,想向他道歉。但是,當我看到他在“文革”中受傷后裝的假腳,我就不忍心再提往事。那時,夏公雖然不出門,但是對國內外大事仍然了如指掌。我們談天說地,毫無顧忌,就是沒提過電影。
那次文化部整風后,我離開了文化部,調到設在廣東的中共中央中南局文藝處。
我們這個泱泱大國的電影,經過那次整風,以及以后的“文革”,直到粉碎“四人幫”,只剩下三部影片可以上演,人稱“三戰”:《南征北戰》、《地道戰》、《地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