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發起的批林批孔反潮流運動,是針對林彪事件后出現的“復舊潮流”。所謂“復舊”,指的是恢復“文革”前的一些合理政策與做法。
反潮流運動中推出的鐘志民退學事件,之所以會引起一次混戰,即在此事暴露了“文革”與“教育革命”極左思潮的兩難困境。
鐘志民出身于長征老革命、軍隊高級干部家庭,1968年在南昌二中初中畢業,即響應毛主席號召去江西老區瑞金沙洲壩農村插隊勞動。但他在農村只勞動了三個月,做了四五十工分,于1969年初占用一個社員的征兵指標參了軍。在當了三年兵之后,憑借父親的關系,于1972年4月被“推薦”到南京大學讀書。在大學的一年半學習中,鐘志民對自己上大學一事產生了新的認識,以自我革命的激情向南京大學黨委提交了一份申請退學報告。在報告中他自我解剖說,自己沒經群眾推薦、招生選拔等合法程序而由父親給軍區干部科打電話指名調選上大學。在列舉此事的種種不良影響后,他懇切提出改正錯誤、退回部隊。
這件事在“文革”中雖算不上驚世駭俗但也具有新鮮事物的價值。“文革”天天在企盼新人新事的出現及其帶來的新動力和新沖擊力,何況一場即將破土而出的大運動正需要開場鑼鼓。1974年1月18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出南京大學政治系哲學專業二年級工農兵學員鐘志民的退學申請報告,這是一個政治信號,讓人們做好運動來臨的心理準備。一周后,北京召開來勢兇猛的批林批孔動員大會,周恩來等黨政領導大都出席。江青等人在批林批孔之外,還夾發了第三支箭——批“走后門”上大學,借此打擊一批老干部。《人民日報》助勢批“走后門”,四天后再以頭版頭條刊出鐘志民向南京大學校黨委匯報申請退學的思想轉化經過。
這樣,主旨意在批“復舊”的批林批孔運動,一開始就把矛盾指向擁有各種社會關系資源而又難以不為己用的老干部。批“復舊”是批老干部,批“走后門”也可以批到老干部身上。
然而,事情發展的邏輯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鐘志民退學事件卻把高調的革命詞藻掩飾下的問題一下子揭示出來。它暴露了“無產階級嶄新教育制度”——推薦上大學的弊端。過去大學招生權力是建立在考試競爭這一相對公平基點上的制度化、程序化的合法權力,現在卻將這種專業化的、需要專門知識經驗的文化權力,草率地交給了“群眾”。而“群眾”分散在各個單位,絕無可能結合為專門招生的組織機構。分散的群眾只能代表個人,代表不了“群眾”。這樣,各單位的領導自然成為群眾的代表,“群眾推薦”很快變為領導推薦。于是,專門機構的招生辦無招生實權,而并不主管教育也不懂教育的各單位領導卻主宰了誰該上大學的權力。而推薦的標準只是原則性的政治條件,并無硬性操作規則,隨意性的“自由裁量權”極大,這就提供了營私舞弊的機會。
這么一個“革命性”的新制度,卻為經“靈魂革命”的人性提供了“走私”的條件,真是始料不及。正如鐘志民信件中痛斥的那樣:某些干部“憑著自己的職權和勢力”,“憑著私人之間的感情和關系”為子女走后門入學,甚至可以“把大學的招生名額當‘禮品’,送來送去,拉拉扯扯,卻把真正的工農兵的優秀代表關在大學門外”。
廢除高考制度本意是為打破富家(歷史的而非現時的)子女與知識分子子女的文化優勢及文化壟斷,讓世代與大學無緣的工農兵子女越過考試的難關享受高等教育權利。但中國有限的高等教育資源并不能讓所有工農子女入學。推薦制也僅僅是一個零和博奕的辦法,仍然只是給成億數青年中的二十余萬人予“特權”。
鐘志民信件分析說:“‘走后門’的思想基礎,是資產階級私有觀念的殘余。‘走后門’的社會基礎,是資產階級法權的殘余。”“干部子女等長期生長在比較優厚的生活環境中,又長期脫離工農群眾和生產勞動”,“比較容易被資產階級的思想俘虜”。而一些老干部由于“對革命有功勞”,“受到一點特殊照顧”,容易視“享受特殊化理所當然”,“很容易走向特權階層”。鐘志民現身說法,提出“走后門”現象發生,是因為存在一定的思想條件和社會條件,并認為這社會條件是資產階級法權即特權。經“斗私批修”,“靈魂革命”七八年之久,還是這么一種思想條件和社會條件,又如何能實行這種理想主義色彩十分濃厚的“群眾推薦”制呢?人們不僅要對“推薦”制發生疑問,就是對“文革”的意義也要發生疑問。
鐘志民信件繼續追問:“為什么總是想著把自己的孩子往大學里送,而不是想到讓他們去農村”呢?這因為人們觀念中仍認為“社會主義的新型大學還跟過去一樣”,可以“有出息有知識”,可以“成名成家”。《人民日報》編者按也如此提問:是把上大學當“成名成家階梯”,還是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并且認為老干部讓子女上大學如同趙太君“溺愛長安君”,而下放勞動則如同觸龍諫議,是“嚴格要求子女”,進而斷定前者是“變修之道”,后者是“革命之路”。
這樣,鐘志民信件尖銳觸及了四大問題:一、推薦制度本身公正的目的蛻化為不公正結果;二、不公正入學手段所反映的權力私用問題;三、不正當入學動機所反映的文化特權復辟或繼續存在的問題;四、如此革命的推薦制度仍改變不了大學成為通向文化特權的“階梯”,作為革命對立物的大學應不應該存在?“文革”初期極左狂熱思潮提出的問題再一次困擾人們。第一個問題可以導致否定“文化革命新生事物”,第二、三個問題可以導致否定“文革”成果及意義,第四個問題可以擾亂“文革”新秩序,重返“天下大亂”。
極左派只想借勢借機打人,暫時未顧慮及此。由追究入學手段不公正到追究入學動機不正當,由批判“想上大學”目的到批判辦大學目的,一路批判,一路戰斗。不料混戰之中,亂棍落到自己身上:極左思潮的再度燃起,竟使“教育革命”新秩序、新理論、新事物、新制度陷于自我矛盾和混亂之中,結果是“亂了自己”。
人們的理智有權利發問:既然“文化革命”“教育革命”如此代價昂貴的斗爭猶且改變不了大學“修正主義染缸”,革命還有什么希望?既然工廠、農村的“廣闊天地”更能造就“革命事業接班人”,何必辛辛苦苦推薦工農青年脫產去讀大學?既然大學目標只是造就“與工農兵劃等號”的大學生,那么全中國所有生產單位早就與大學“劃等號”了,大學又何必去工廠、農村“開門辦學”?既然社會上還存在大批的“大學迷”,企圖通過大學階梯當“修正主義苗子”,何不取消大學以絕其念破夢想?
批林批孔的目的是打擊“復舊”思潮,教育干部“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而江青等人橫插進來的批“走后門”,一、沖淡批林批孔;二、打擊干部面大,尤其是更多牽涉到要團結的老干部;三、最主要的是對“‘文革’新事物”——推薦上大學制度不利。于是,2月15日毛澤東在葉劍英反映部隊批林批孔問題的信件上批示:“批林批孔,又夾著走后門,有可能沖淡批林批孔。”“開后門來的也有好人,從前門來的也有壞人。”2月20日,中央根據毛澤東的批示發出通知:對批林批孔運動中不少單位提出的領導干部“走后門”送子女參軍、入學等問題,應進行調查研究,確定政策,放運動后期妥善解決。這樣就把“走后門”問題擱置起來,后來實際上再也沒有追究“走后門”。這樣,一場反“走后門”的運動,混戰不到一個月就被遏止了。
如此結局,鐘志民就不可能被樹為“反潮流”權力戰場的典型了,對鐘志民的政治宣傳也悄然轉向,只強調“向一切剝削階級自私自利意識形態開火”,“向特權思想挑戰”等空目標。鐘志民被改塑為“決心徹底地改造自己”、“自我革命”、“自我批判”的思想革命戰士。但是這種“思想革命”的代價也是沉重的。鐘志民從大學退到部隊,又從部隊退到農村,一路退到底,退到農民身份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