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扮演的伯夏吸引了丁玲
1937年5月初,陳明從山西太原經西安來到延安,成為抗大十三隊的一名學員。那一年他正好20歲,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勃勃生氣。
陳明原名陳芝祥,1917年生,江西鄱陽縣人,1933年到上海著名的教會學校麥倫中學就讀,不久擔任了學校未名劇社社長,第二年他就參加了革命。在“一二·九”運動中,他是麥倫中學的學生領袖、上海中學生抗日救國聯合會的創始人和領導者之一。華北學聯代表陳翰伯從北平到了上海,商談籌建全國學聯事宜,他找到章乃器,章乃器又輾轉介紹他同陳明聯系。陳明活躍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各種中學生集會上,或主持,或講演,或指揮,他生性活潑,文體兼優,學校的劇社演戲,他要負責找劇本,選演員,并常常擔綱扮演主要角色。他又喜歡足球,有“小李惠堂”的美稱(李惠堂是30年代我國著名足球運動員)。多才多藝、才華出眾的陳明,在上海學生界,是一個頗有名氣,十分惹眼的人物。
6月18日,陳明來到延安剛剛一個多月,中國文藝協會舉行了紀念高爾基逝世一周年活動,白天有報告會,介紹高爾基的生平,晚上是紀念晚會。
晚會的高潮,是抗大十三隊、十二隊聯合排演的獨幕話劇《母親》,田漢根據高爾基同名小說改編。陳明在劇中是“男一號”,扮演主人公巴威爾(伯夏)。他出場了,伴隨著悠揚的小提琴聲,唱出俄羅斯工人激憤的心聲:“生活像泥河一樣地流,機器吃我們的肉,煤煙涂黑我們的臉,火酒燒焦了心窩……”他英俊的扮相、嫻熟的表演和抑揚頓挫的歌聲,立刻贏來一片熱烈的掌聲。
臺下的觀眾里,有一位中年女同志,她一雙聰慧的大眼睛,緊緊盯著陳明,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就是中國文藝協會主任丁玲。她覺得這個小伙子表演好,臺風好,很會表現人物, 這樣的人才,在延安是不多見的。演出結束了,她和吳奚如夫婦一道走回住處,路上,還為劇情激動著,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
丁玲是在前一年的十月來到陜北,比陳明早半年多,那時,黨中央機關還駐在保安,1937年1月,黨中央才進駐延安。
丁玲來到陜北,受到了最高規格的歡迎。因為她曾經是上海左聯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是第一個從國統區來到陜北的著名作家,又是從國民黨的拘禁監視下,喬裝打扮逃出來的!
那一年的中秋之夜,丁玲和聶紺弩假扮成夫婦,乘火車從上海到了西安,住在七賢莊一個德國革命者開的牙科診所里,那地方是黨的一個地下交通站,抗日戰爭爆發后改做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她在那里住了三周,然后由西安市地下黨負責人劉鼎安排,先坐汽車,后又騎馬,由東北軍和紅軍護送接應,輾轉來到保安。
丁玲的到來,成了當時紅軍蘇區的一件大事。一天晚上,中央宣傳部在一個窯洞里召開歡迎會,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博古等中央主要領導人都來了,表示對丁玲的歡迎。當時的保安,剛剛遭遇過反動地主武裝放的一場大火,房屋大部分被燒毀,物質條件很差,也沒有什么好吃的,但窯洞里洋溢著親切友好的氣氛。每人都喝了一點酒,酒很辣,還有一點澀,但丁玲覺得喝到肚子里是暖暖的。她在敵人眼皮底下屈辱地生活了三年,現在終于自由了,回到自己的家了,在親人面前,她可以痛痛快快地說,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笑,她就這樣哭著笑著,把郁積了三年的話都傾訴出來了!后來毛澤東在贈丁玲的《臨江仙》詞中回憶那個晚上說:“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
丁玲來到陜北做的第一件事,是發起成立了中國文藝協會,她當選為文協主任,接著就去了前線,采訪并結識了彭德懷、蕭克、賀龍、陳賡、王震、楊得志、黃克誠、左權等一批紅軍高級指揮員。那是在冬季,那個冬天陜北的風很硬,雪很大,天氣很冷,丁玲騎著馬,奔走于前線各部隊之間。幾個月的戎馬生活,使丁玲身上增添了豪放雄邁的色彩,她的文風也為之一變,那雙寫慣了上海都市生活的手,寫出了《彭德懷速寫》、《記左權同志話山城堡之戰》等粗獷豪放的軍旅篇章。
他們在西戰團里相識相知相愛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延安城里,同仇敵愾,軍民的抗戰熱情一下子點燃了,人人都要求上前線,去打日本鬼子。毛澤東主席在抗大操場上作了一個動員報告,他說:“只要是不怕死的,都有上前線去的機會……”。
開完大會,回到抗日軍政大學教職員工的宿舍院子里,丁玲與住在隔壁的抗大政治教員、作家吳奚如等幾個人,也一起商議起上前線的事情來。戰士上前線能打仗,文人能干什么呢?他們商量了整整一個晚上,終于想出一個很好的方案:我們不會打仗,卻會寫文章,可以組成一個精干的“戰地記者團”,徒步到前線去采訪,寫抗戰通訊,寫抗戰英雄,把勝利的消息傳開,鼓舞士氣。這個消息呼地一下子傳開了,抗大的青年人都覺得這是個上前線的好機會,都來報名,都要求參加,丁玲他們住的院子里擠滿了人。
中央宣傳部發話了,要求丁玲他們把“戰地記者團”改為“西北戰地服務團”,擴大隊伍,吸收文藝骨干,到前線去宣傳抗日,并任命丁玲為西戰團的主任。
中宣部凱豐部長的秘書朱光,立刻把這個好消息通知了陳明,并舉薦他擔任西戰團的宣傳股長,參加籌建工作。
一天,他們見面了。丁玲一下就認出來,這就是那天晚上的“伯夏”,心里騰起一陣喜悅!她說:“噢,你叫陳明?我認得你!”
陳明很奇怪:“我們好像是頭一次見面,過去沒有打過交道。”
“我看過你的戲,你演的伯夏,很不錯,你這樣年輕,在舞臺上卻那么從容,很難得!”
“我在上海上學的時候,是我們學校未名劇社的社長,大大小小的角色,我已經演過十幾個!”
“噢?”丁玲更加驚喜。“看不出來,你是個老演員了!”
“我到西戰團來,還能再多演幾個新角色!”
“你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演員,你的職位是宣傳股長,要給我當好助手!”
丁玲看著陳明瘦弱的體形,關切地問:“你的身體好像不大健壯,我們西戰團可是要徒步行軍長途跋涉!”
“我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在上海,我是學校里有名的體育活躍分子,知道李惠堂吧?我的外號叫‘小李惠堂’!”丁玲笑了。
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同樣給陳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陳明在上海的時候,只知道丁玲是個作家、文化名人,后來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別的情況,他不了解,也沒有讀過丁玲的作品。在見面之前,他有幾分拘謹,但是丁玲那種平和隨便的態度,風趣幽默的話語,一下子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他覺得,丁玲很平易,很親切,他很愿意同她談話,很愿意在她的領導下,與她一起共事。
九月底,西戰團出發了,徒步開赴山西抗日前線。隊員們每天行軍幾十里,一到駐地,放好背包就搞宣傳,有的搭臺準備演出,有的往墻上刷大標語、畫漫畫,有的向群眾宣講抗日救亡的道理。伙食呢,只有每人定量的小米飯和飄著幾片菜葉的清湯。生活緊張而清苦,但大家熱情高漲。
陳明領導的宣傳股下面,有戲劇、歌詠、美術幾個小組,管著演出節目、教唱歌曲、刷寫標語等一大攤子事情。陳明長得瘦小,渾身卻充滿了活力,每天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忙而不亂。每次演出之前,他都忙著扛杉篙搭臺子,爬上爬下,一條新棉褲很快磨得露出了棉花。他腦子快,主意多,還很會做思想工作,看到誰鬧別扭了,誰有情緒了,他講一段笑話,立刻云開霧散,響起一片笑聲,不經意間,就把問題解決了。這一切丁玲都看在眼里。雖然她是團長,但是論做群眾工作,論搞宣傳鼓動,論出主意想點子,她都不如陳明。她越發喜歡這位年輕的宣傳股長,越發感到離不了這位年輕的宣傳股長,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陳明成了她不可缺少、無人能替的左膀右臂。
陳明對丁玲呢?最初,他只把她看作一位資歷老、名氣高的作家、領導,內心里充滿著敬意;慢慢的,在多日的相處中,他看到了她性格中更多的方面:她說話直爽,辦事痛快,沒有一點架子,表里如一,待人真誠熱情,全團的同志對她都很服氣,即使個別脾氣古怪、不大聽招呼的人,也對她十分敬服。因此,西戰團在她的領導下,十分團結。他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人品與水平結合得這樣好的領導,他愿意和她接近,愿意把自己對工作的意見、對同志的看法講給她聽,他感覺她像是一個姐姐,在尊重之外,又多了一層親近感。別的,他沒有想過。
1938年春天,八路軍在抗日戰爭戰場上取得了一系列新的勝利。為了宣傳勝利,鼓舞士氣,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部命令西戰團盡快開赴西安。團里開會,決定丁玲帶領幾個人先行,去打前站。
陳明本來就有胃病,每天工作忙碌,常常忘記了吃飯時間,有時吃幾口剩冷飯,有時就餓肚子,他的胃病犯了,一陣一陣疼得很厲害,直不起腰來。他也隨打前站的人一起走,先去西安看病。
那時火車少,西行南下的火車,大部分都是軍車,很擁擠,想要上車都很困難。從潼關車站上火車的時候,陳明胃部疼痛,臉色灰白,頭上直冒虛汗。大家張羅著想找副擔架抬他,卻一時又找不到。丁玲見了,把身上的挎包塞給身旁的羅蘭,疾步走過去,一下子就把陳明背了起來,噔噔噔踏上火車,直奔臥鋪車廂。
臥鋪車廂里坐得很滿,丁玲找到乘務員。乘務員見丁玲氣概不凡,身穿繳獲的日本軍大衣,頭戴十八集團軍帽,還別著一把小手槍,知道一定是位“長官”,趕緊給陳明找了一張空鋪位。把陳明安頓好,丁玲松了一口氣,她又找來止疼藥,給陳明吃下去,看到他的病情稍微穩定,才回到硬座車廂去。
火車在沉沉夜色中向著西安開進,乘客們大都入睡了,丁玲卻毫無睡意,她一直在惦記著陳明,在心里責備自己:明明知道他有胃病,怎么不督促他按時吃飯,讓他老是饑一頓飽一頓,吃涼透了的小米飯?明明知道他的棉褲已經破了好幾個窟窿,怎么不想辦法幫他換一條新的,任他受寒受凍?他太年輕,不懂得愛惜自己,我作為領導、年長者,應該想到這些,如果我早想到了,他就不會遭受這么多痛苦!
車到西安,丁玲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陳明送進醫院,又拿出自己的津貼,托人去買布料和棉花。晚上,忙完一天的工作,丁玲就著一盞煤油燈,一針一線地給陳明縫起了新棉褲。與她睡在一起的羅蘭,睡醒了一覺,看見丁玲還在燈下操勞,咕噥了一句:“又不是火燒眉毛的事情,干嗎這么著急?快睡吧!”丁玲說:“不關你的事,睡你的吧!”她特意把褲腰裁得長一些,把棉花絮得厚一些,這樣可以暖胃。
寫文章丁玲是一把好手,針線活卻決不是她的特長。在西安,要演出,要開會,要搞宣傳,還要同國民黨頑固派進行斗爭,諸事纏身,在這樣緊張繁忙的日子里縫制一條棉褲,對丁玲來說,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陳明拿到棉褲,深感意外,他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厚厚的,軟軟的,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他領悟出丁玲對他那種超過一般同志的感情,除了母親,還沒有哪一個女人給予過他這樣細致深厚的愛呢,一陣熱流在他的心頭蕩漾開。
就在這不知不覺中,愛情的種子悄悄地萌生了。
他們在西戰團一起生活工作了十個月,在這十個月里,丁玲和陳明相識了,相知了,也開始相愛了。陳明問丁玲:“你為什么愛我?”丁玲回答:“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
善意的勸阻未能阻擋他們的結合
1938年夏天,西戰團奉命凱旋延安。丁玲和陳明都去馬列學院學習,他們在一個班。學習結束后,丁玲到文協做副主任,陳明則到烽火劇團當團長。丁玲在延安搞創作,陳明經常帶領劇團到邊區各地去演出,他們不在一個單位,也不能經常見面,但他們的感情不曾衰減,彼此深深地思念。連接他們感情的,是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忠厚的詩人李又然,常常成為替他們傳書遞簡的鴻雁。
他們之間的關系,在這個革命的圣地,卻成了一些人談論的話題。他們覺得,丁玲和陳明之間有兩個鴻溝,一個是兩人的資歷,一個是兩人的年齡。他們搞不懂:那么有名望的大作家,為什么不去找一個有地位的高級干部,偏偏看中了一個毛頭小伙子?一些關心陳明的朋友更是直言不諱:“你就不怕讓人笑話你是‘小丈夫’?”丁玲在年輕時就是一個不重門第只重感情的人,她不在乎這些,相比之下,陳明的壓力要大得多。就連老朋友、大胡子詩人柯仲平也氣喘吁吁地跑了來,很認真地對他說:“如果你們真的結婚,我懷疑你們能不能白頭偕老?”
越是了解丁玲,陳明就越是愛丁玲,在丁玲的身上,具有許多女性所沒有的長處:真誠,熱情,直率,才華,她把這些聚于一身,因而具有了強大的魅力,這魅力深深吸引著他,使他無法抵抗,不能自拔,使他一步一步走近丁玲,走進她的感情世界,走進她的心靈深處。他決不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伙子”,他曾經接觸過許多優秀青年,但無論是在上海的學生運動領袖中間,還是在解放區的活躍女性當中,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深深地占據了陳明的心。可是,做朋友是一回事,做戀人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種種議論他不能不考慮,年齡、地位、資歷、經歷等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差距過大,會不會影響今后的生活和感情?許多人都來規勸他,有親密的好友,有共事的同志,他們都是好意,苦口婆心,搞得陳明心里好煩。他想,愛情本來是一件喜悅的事情,為什么要弄來這么多煩惱?有幾分躲避,有幾分賭氣,有幾分就俗,當然也有真實的愛情,他和劇團里的一名女演員戀愛了,并且閃電式地辦了婚事。
丁玲、陳明的摯友羅蘭講過這樣一件事:
西戰團回到延安以后,羅蘭得了一場肺病,好久沒有見到丁玲和陳明。一天,丁玲來看她,請她在一家飯館里吃飯。
飯館里人很多,她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丁玲是羅蘭最崇拜的人,她把丁玲既看做可敬的領導,又當成可親的大姐,她愛說話,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把這些日子里的高興事和不高興事,都一股腦講給丁玲聽。忽然,丁玲打斷她:“羅蘭,你有沒有發現,這個飯館里邊還有我們認識的人?”
羅蘭環視四周,疑惑地看著丁玲說:“沒有哇,我誰也沒有看見。”
丁玲說:“你再仔細找找看!”
羅蘭又搜索了一遍,忽然看到了陳明,他和烽火劇團的一群人坐在一起,正在那里聚餐。羅蘭高興地喊起來:“陳明!陳明!”她那響亮的湖北嗓門,一下子打斷了那一桌子人的歡聲笑語。
陳明立刻跑過來,坐在她們旁邊,表情卻有些不大自然,丁玲的話也很少,他們兩個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只有羅蘭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一下見到兩位好朋友,她實在高興。她沒有注意到丁玲和陳明兩個人的神情有些異樣。
陳明坐了一會,就回到他們那張桌子上去了,挨著一個女同志坐下來,那個女同志模樣很文靜,像是個知識分子。他們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女同志又朝這邊望了望。羅蘭問丁玲:“那個女的是誰?”丁玲卻說:“我們走吧!”
羅蘭把丁玲送回她的住處。進了窯洞,丁玲就哭了,對羅蘭說:“你有沒有發現,陳明變心了!”
羅蘭看到丁玲落淚,有些慌亂,她還沒有看見過丁玲掉眼淚呢。她趕緊勸慰說:“不會的,陳明不會變心,他不是那樣的人!”
丁玲說:“你不敏感,你不懂。他就要和烽火劇團里的一個女同志結婚了!”
羅蘭一股怒氣沖上來,說:“這個無情無義的陳明,我去找他!”她沖出窯洞,向橋兒溝跑去。
找到烽火劇團的駐地,找到了陳明。陳明告訴她,他是要結婚了,他說:“和丁玲結合,我有壓力,也有顧慮,最大的顧慮是她的經歷太豐富了,在這方面,我和她的差距太大!”
結婚是為了擺脫煩惱,但陳明卻感覺到更多的煩惱,婚后,他依然深深思念著丁玲,不能忘卻丁玲。他和新婚的妻子去看望丁玲,丁玲強笑著祝這對新人幸福,敏感的陳明看透了丁玲痛苦的內心。剎那間他忽然明白,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感情這東西是絕對欺騙不了的,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通情達理的妻子也覺察到了,她理解這一切,她也尊重陳明的感情和選擇,她對陳明說:我們倆人都做了一件錯事,我們來改正它吧。他們心平氣和地辦理了手續,結束了這短暫的婚姻。
1942年2月,春節放假的日子里,在延安藍家坪一間窯洞中,苦戀了五年的丁玲和陳明終于結合了。這一年丁玲38歲,陳明25歲。他們的鄰居、作家羅烽的母親有些心疼地說:“你們愛得很苦!”
這一對新婚夫婦的蜜月還沒有度完,便迎來了他們共同生活后的第一場風雨。在3月9日的《解放日報》上,發表了丁玲的雜文《三八節有感》,這篇文章在延安引起了爭論,不久又被國民黨的報紙轉載,這使問題更加復雜化了。有人開始用異樣的眼光注視丁玲。此時,延安整風運動開始了,丁玲接到通知:去楊家嶺參加高級干部整風學習會。
那次整風學習會由毛澤東主持。康生的老婆曹軼歐第一個發言,上來就批評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第二個發言的是賀龍,也是批評這兩篇文章。接著又有四五個人發言,重點都是批評這兩篇文章。丁玲心里有點緊張,也有點委屈,她滿腔熱情來到延安,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人這樣嚴厲的批評。會議結束的時候,毛主席作了總結發言:“《三八節有感》雖然有批評,但還有建議。丁玲是同志。”
第二年,丁玲和陳明又都去中央黨校,參加審干,接受審查。丁玲在黨校一部,陳明在黨校三部,兩個部不在一起。審干是很嚴肅的事情,有著嚴格的紀律,整整一個夏天,他們不能單獨見面,不能在一起說話。丁玲由于在南京被捕的那一段經歷,思想壓力很大。有時,黨校開大會,陳明可以看見丁玲,他真想走過去,說幾句關心體貼的話語,但是他不能夠,他是黨員,黨的紀律約束著他。
這場風波之后,陳明決意聽從原來的組織分配方案,到一個縣里去當縣長,把丁玲的組織關系也轉到那個縣去。他天真地以為,他們離開政治斗爭的中心,下鄉去開展群眾工作,有了他的保護,丁玲就再也不會受到誤解和傷害了。
但是一場談話,改變了陳明的想法,也決定了他此后的道路。
有一天,胡喬木找陳明去,他十分懇切地對陳明說:在共產黨內,培養一名縣長團長可能不困難,但培養一名作家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目前延安最缺少的是專業人才。丁玲不僅是你的妻子,更是我們黨內不可多得的有才華的作家,所以,組織上不同意你們這個想法。喬木還建議說,你不僅不能帶走丁玲,最好你也調到文協來,幫助丁玲,做好文協的工作,這個工作的意義,一點不亞于你去當那個縣長。陳明懂得,胡喬木是代表組織同他談話,他說的,是黨組織的意見。陳明還懂得,喬木要他到文協來,是對丁玲的關心、幫助和照顧。為了黨的事業,為了丁玲,還有什么可商量的呢,愉快地服從好了。
這件事情,在陳明和丁玲一生中是一個重要的決定。做縣長,是進入政界,陳明在那里,可以充分施展他的組織才能、行政才能,丁玲呢,是作為他的夫人跟隨他去的;到文協,就進入了文化界,他是以協助丁玲的角色出現。文藝界非他所愿,文藝創作也非他所長。但是他和丁玲兩人,誰幫助誰、誰協助誰都是一樣的,既是革命分工不同,也是家庭里的角色不同,總有主角和配角嘛,只要于丁玲有益,只要丁玲高興,他心甘情愿做一輩子“配角”。
抬頭灣:凝聚著兩人心血的一部巨著
1944年5月,丁玲和陳明、畫家石魯到延安柳林區麻塔村訪問,那里有一種地方病,當地稱為“柳拐子”,有些人害怕這種病,都躲得遠遠的,但是丁玲他們幾個人卻住到老鄉家里去,她跟患柳拐子病的村長婆姨睡在一鋪炕上,說話,交朋友,了解素材。她寫了散文《三日雜記》,刊登在《解放日報》上,毛澤東看到了,很高興,說,唉!丁玲,你能夠和柳拐子婆姨睡在一塊聊天呀。丁玲從這短短的一句話里,感受到了鼓勵。6月,她參加了陜甘寧邊區合作社主任聯席會議,根據會上采訪到的模范事跡,寫成報告文學《田保霖》,又刊登在《解放日報》上,同一天的報紙上還登有歐陽山寫的一篇文章,毛澤東又看到了,當天夜里,他就給丁玲和歐陽山寫信說:“快要天亮了,你們的文章引得我在洗澡后睡覺前一口氣讀完,我替中國人民慶祝,替你們兩位的新寫作作風慶祝。”當天晚上,毛澤東約他們兩個到棗園敘談,并一起吃了晚飯,直到很晚才策馬離去。回到家里,丁玲異常興奮,她把毛主席的講話,把自己的感受講給陳明聽,和他一起共享這歡樂和喜悅。后來丁玲深情地回憶說:“延安棗園里的黃昏,一鉤新月,夏夜的風送來棗花的余香,那樣的散步,那樣的笑語,那樣雍容大方,那樣溫和典雅的儀態,給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記憶。”
丁玲忙起來了,她的筆觸完全轉變到工農兵身上來了。為了紀念抗戰七周年,《解放日報》社長博古要她采寫《一二九師與晉冀魯豫邊區》一文。為了寫好這篇文章,丁玲采訪了劉伯承、蔡樹藩、陳賡、陳再道、陳錫聯等同志,用了一個星期寫完它。那時正是7月,天氣熱得厲害,她躲在窯洞的一個角落里,一面扇扇子一面寫,寫到國民黨無能怕死的情節時,她不覺笑出聲來。陳明問她笑什么,她就把剛寫好的文字念給陳明聽,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她在找陳賡談材料時,陳賡高興地告訴她,毛主席曾在一次高干會上說:“丁玲現在到工農兵中去了,《田保霖》寫得很好,作家到群眾中去就能寫好文章。”丁玲心里明白,她對陳明說,其實,我那篇文章并沒有多么好,毛主席一再表揚,這是在鼓勵我,也是為我在群眾中恢復聲譽,為我今后到工農兵中去開放綠燈。陳明說,那我們就要更好地去深入工農兵,反映工農兵。今后我們要多下去。
一二九師的文章寫完,丁玲與陳明兩人就深入到安塞難民紡織廠去了解生活,這個工廠是一個先進典型。這一次他們住的時間很長,住了兩個多月,搜集了很多材料,想寫一部廠史,可惜的是,這些材料后來在戰爭中遺失,廠史終于沒有寫成。但是丁玲在難民紡織廠期間寫了雜文《老婆疙瘩》,和通訊《記磚窯灣騾馬大會》,接著,她又采訪寫出了文教衛生模范工作者《民間藝人李卜》、邊區特等勞動英雄《袁廣發》……有陳明在身邊,她心情好,創作狀態也好。兩個人一起采訪回來,晚上就一起研究材料,一起構思,一起琢磨題目,動手寫作。他們的窯洞在山上,山下面有一個廣場,晚上常常有演出。夜深了,廣場上的戲散了,觀眾漸漸散去,喧嚷的人聲漸漸消失,四周一片寧靜,這時,他們兩個人也要休息一下,要吃夜宵了。陳明拿出晚上打回來的小米飯,用開水泡一泡,丁玲拿出他們自己腌制的咸菜,兩個人相對而坐,吃得很香甜,心里也很香甜……
在深入工農兵中間,丁玲的創作風格、行文習慣,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有意識地寫一些短小的文章,在寫這種短文時改變她的文字和風格,更貼近老百姓,更適合老百姓的閱讀口味。她還和柯仲平、陳明等人組成一個“說書組”,幫助延安民間盲藝人韓起祥改造舊說書,創作新節目。
1945年9月,抗日戰爭勝利了,丁玲和陳明、蕭三、楊朔等人發起組織延安文藝通訊團,經中共中央辦公廳批準,準備赴東北解放區從事新聞報道工作。年底,他們抵達晉察冀中央局所在地張家口市。這時,因為國民黨反動派發動內戰,去東北的交通暫時中斷,丁玲一行人便暫時留在了張家口。
1946年5月,中共中央發出《五四指示》,各解放區迅速開展了土地改革運動,7月,丁玲和陳明參加了晉察冀中央局組織的土改工作隊。他們先到了懷化南邊的辛莊,那是個大村子,土地肥沃,盛產大蒜。土改工作組住在一個大院里頭,有一天,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從外面跑進院子,穿一件花布衫,神情有些慌亂,匆匆跨進掛著竹簾子的北屋去了。她是地主家的孩子。這個女孩子,在丁玲腦子里盤旋了很久,晚上,她和陳明又談起了這個女孩子。
她說:“這些地主的子女,這樣年輕的孩子,在翻天覆地的土改運動里,她的前途、命運將會如何?我今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的家庭是罪惡的,而她自己是無辜的,但是她的命運必然要受到家庭的牽連。”
陳明一邊準備鋪蓋一邊說:“那你就寫一寫這種人嘛,從政策上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從寫作上講,也是一個很好的題目!”
丁玲說:“我將來一定要寫她,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想要寫一部土改的小說,不是短篇,要寫一部長篇!”
陳明一下受到了鼓舞,高興地說:“好啊,你不是早就想寫一部反映工農兵的長篇嗎?這一回可找到了題材!這可是一個偉大的題材,很值得寫!”
丁玲興奮地說:“是啊,這是中國農村、中國農民幾千年的巨大變化,是土地關系的巨大變化,在這個變化中間,一定會有許多生動的故事,我們就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
陳明說:“今后,具體工作我多做一些,你騰出力量,積累素材,準備創作!”
后來,這個激發了丁玲靈感的女孩子,就化做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里面的黑妮。
兩周以后,他們轉到懷來縣東八里村去參加土改。由于丁玲有了創作的打算,具體工作主要由邊區青委主任許世平和陳明兩人負責。后來他們又去了涿鹿縣的溫泉屯,在那里住了18天,那個村子比較富裕,葡萄很多,丁玲的思緒轉到創作上來,她感到這里的故事真是多,很多農民都有一段典型的經歷,她就像發現了一座寶藏,每天晚上和陳明交流、敘說、記在腦子里邊。兩個人有時講得興奮,一宿睡不好覺。
9月,由于國民黨軍隊對晉察冀邊區首府張家口形成東西夾攻之勢,平綏線戰事吃緊,丁玲和陳明依依不舍地撤離了溫泉屯,按照晉察冀中央局的安排,向阜平縣行進。丁玲一路走,一路構思她的小說,到了紅土山村,她對陳明說:“我的小說已經有了個雛形,現在需要的就是一支筆、一張桌子、一摞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