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關系中,惟有利益是永恒的,國家之間的合作行為總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之上;但是,在某個特定的時期,當不合作或“機會主義”行為能夠增加自身利益時,有關國家就必然有不合作的激勵,而且當“機會主義”行為得不到有效抑制時,這種不合作的企圖會成為現實,從而引發國家之間的貿易摩擦。
2003年11月18日,美國不顧中國政府的反對,宣布對中國的乳罩、長袍、針織品三大類紡織品設立新的配額限制。紡織業在美國屬于夕陽產業,此次設限的紡織服裝的貿易額僅有5億美元左右,占美國貿易逆差總額的0.33% ,因此它對保護美國紡織業和糾正美國貿易逆差的意義并不大。而且,貿易保護主義是一把雙刃劍,它也會影響美國自身利益:首先,美國紡織業的勞動力成本遠高于中國,中國紡織品受到限制,美國國內市場的紡織品價格將會上漲,使消費者的利益受損;其次,中國可能會對美國采取報復行動,再者,美國對中國上述三大類紡織品設立新的配額限制違背了WTO自由貿易、透明度和非歧視性原則,中國可能將這一爭端訴諸WTO。那么,美國為什么置這些于不顧?
貿易政策實際是一種博弈的過程
就美國這次對中國部分紡織品設立限制的行動原因來說,如果只是孤立地看問題,往往會掩蓋問題背后的深層次原因。眾所周知,國際貿易是世界各國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重要渠道,貿易摩擦正是在這種聯系和作用的過程中發生的。在當今的國際貿易領域,任何貿易問題的影響都不會是單方面的,一個國家的貿易政策會對其它國家產生影響,進而引發其它國家采取相應的對策,這反過來又會影響前者的政策效力;同時,各國的經濟貿易活動又必須按照多邊貿易體制游戲規則進行。就多邊貿易體制而言,它的建立及其相應的貿易政策的制定、實施又是眾多國家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共同結果。由于各國所采取的政策是相互影響的,而且政策本身也是在考慮到這種相互影響之后提出的。因此,貿易政策制定與實施過程實際上是一種博弈的過程。從歷史的角度,由于國家間的經濟交往是長期和連續的過程,所以這種博弈又是一種重復博弈。各國在特定時期采取的貿易政策是該博弈的均衡解,至于博弈的均衡解的結果如何,則取決于博弈過程中的各種條件情況。
一次性博弈常常會導致非合作的均衡解:“囚徒困境”就是典型的例子。 解決“囚徒困境”問題的途徑是增加博弈的次數。在重復博弈過程中,任何博弈方的“機會主義”行為都會遭到其他博弈方的報復或懲罰。由于這種報復行為或實施報復的威脅能夠抑制某些博弈方的“機會主義”行為,從而可能得到一個合作均衡解。實現博弈方合作均衡的必要條件是:(1)博弈方有耐心;(2)如果某個博弈方不合作,其他博弈方會對其懲罰,而且懲罰必須是可信的。所謂“可信”是指,如果某個博弈方采取了“機會主義”行為,其他博弈方的最優選擇是對他實施懲罰或報復,博弈方由于害怕引發他人的懲罰,才有積極性同其他博弈方保持合作,從而出現合作均衡解;(3)博弈方合作的收益必須大于不合作收益。有鑒于此,本文分析的基本思路是:通過分析重復博弈的合作均衡解的必要條件,以揭示多邊貿易體制下的中美紡織品摩擦原因。
中美紡織品摩擦的原因分析
現在,我們來分析中美雙方合作,避免貿易摩擦所需的條件在現實中是否能夠得到滿足。首先分析耐心問題。“耐心”取決于政府對未來收益的預期。由于任何經濟人的理性都是有限的,他的對未來利益的考慮不可能無限長遠,因此,他對未來收益的評價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下降。就紡織業而言,該行業自身的特點使美國政府尤其關心當前的利益,其原因在于,紡織行業是一個夕陽產業,如何對紡織行業進行結構調整是美國所面臨的一大難題;另外一方面由于其不具有國際競爭力(美國一個制衣工人的日薪為20美元左右,而中國制衣工人的日薪僅有3美元左右);因此,對于這樣行業,未來的收益存在嚴重的不確定性,而且由于該行業在整個經濟中的相對地位是下降的,它所帶來的直接經濟利益(如生產、就業等)也是不斷下降的。美國政府對華紡織品實施限制措施是為了“符合我們向企業作出的:當進口激增時,確保他們有時間對市場混亂時作出調整的承諾” 。美國要真正達到保護自身利益的目的,就必須在剩余的幾年時間內加快自身產業結構調整,美國對中國紡織設限充其量是為紡織業結構調整爭取幾年時間。因此,美國政府在考慮紡織業的總收益時,偏重于當前的收益,其結果造成“耐心”下降。另外,每一屆美國政府都要面臨換屆選舉的壓力,就布什政府當前利益而言,即將面臨2004年的大選,必須在損害其國內消費者的利益、“得罪”中國和贏得紡織業利益集團的選票這三者之間尋找均衡點。
接下來,我們來分析其他博弈方(美國公眾——消費者、紡織業利益集團和中國)對美國政府政策選擇行為影響情況。從效率和公平角度,實行紡織品自由貿易政策能夠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提高本國的福利,使公眾受益;相反,貿易保護政策會造成本國福利損失,不符合公眾利益。但問題是:雖然公眾人數眾多,但其利益分散,信息又不對稱,公眾很難覺察到貿易保護政策究竟給自己造成了多少福利損失,因此他們組織起來對政府施加壓力的可信性不大;與前者不同的是,要求對中國紡織品進行限制的利益集團人數雖然極少,但是他們的利益集中,所以他們易于結成壓力集團,他們對政府的決策產生較大壓力。自2002年9月以來,美國紡織行業聯盟為了保持對政府的壓力,不斷鼓動其遍及30多個州的45萬會員,向其所在地區的參、眾兩院議員們寫信或發電子郵件,游說他們盡快通過對中國紡織限制的申請,并威脅說,“美國紡織業及其工人在即將到來的大選年,發動一次前所未有的政治活動,以使提名的官員和公共辦公室的候選人能為了‘真實的結果’而負責”,“如果布什政府不采取行動,協會不會支持布什政府明年的總統選舉” 。可見,紡織業利益集團對布什政府政治利益的威脅是可信的。從政府利益的角度,盡管實行貿易保護主義損害了多數人利益,但是當多數人的利益無法形成一種力量對其決策產生影響;如果迎合了少數壓力集團的利益,便能夠贏得更多的選票,按照“理性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布什政府自然會犧牲公眾利益,選擇貿易保護政策,迎合少數人要求。
中國不宜采取貿易報復或將爭端訴諸WTO
然而,對中國紡織品單方面實施限制,可能會引起中國貿易報復或將中美貿易爭端訴諸WTO。那么,我們不妨看一看中國選擇貿易報復的可信性。雖然美國政府準備對中國紡織品實施限制時,中國發出了報復的威脅和警告信號,但是美國政府知道中國貿易的報復威脅是不可信的。因為,任何國家和政府都是在權衡實施某種政策成本與收益之后才會做出決定或采取行動。美國制造貿易摩擦只是為了在大選中獲得政治利益,并不希望由此演變成雙方全面的貿易戰,因此它會將對中國的貿易限制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從中國方面來說,宣布實施報復行動所能夠帶來的最大潛在收益是迫使美國采取合作,放棄對中國部分紡織品的限制決定。
問題是美國政府正面臨大選的壓力,對布什政府而言,大選的政治利益高于一切,中國要使報復發揮效力,其措施就必須是“嚴厲的”。由于在中美雙方政策的博弈過程中,各自的實力和地位是不對等的。中國明顯處于弱勢,為了使美國的“機會主義”行為或不合作行為得不償失,處于劣勢一方就必須擴大報復的范圍。因為,在單一領域中采取行動,最“嚴厲的”報復行動是徹底禁止進口美國某類產品,由于美國出口市場相對分散,顯然,這不會對美國構成較大的威脅。為此,就必須擴大行動的范圍,而這又引發中美國之間全面的貿易戰。然而,全面貿易戰的成本是高昂的,這會超出處于劣勢地位的國家能力所能夠承擔的范圍。因此,中國選擇的嚴厲的貿易“報復”或“懲罰”事實上是不可信的。由于可信性威脅是抑制博弈“機會主義”行為的必要條件,當美國政府意識到中國威脅不可信時,它不會去自覺地抑制采取“機會主義”行為的沖動,而是會去選擇采取“得罪”中國的貿易政策。
既然中國不選擇貿易報復,那么,如果中國將中美紡織品貿易爭端訴諸WTO是否就能有效防止美國搞貿易摩擦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從理論上說,建立多邊貿易體制的目的就是試圖抑制其成員的“機會主義”行為,實現有各成員之間有效率的合作均衡。現行的多邊貿易體制是以WTO為中心建立起來的,爭端解決機制是WTO的基本職能之一。而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制度安排,目的是試圖通過集體或制度的力量來增加懲罰的可信性和有效性,防止或減少其成員,尤其是防止或減少某些大國在政策選擇博弈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機會主義”行為。但相對于博弈過程所需的條件,這種制度安排仍然存在一定的問題。
首先,針對有關國家的“機會主義”行為,其他國家的報復行為必須得到WTO的授權。WTO在給予授權之前,又必須經過一系列的程序和步驟,而且違約方有可能通過影響這些程序而最終影響WTO的授權行為,如否決專家小組的人選。也就是說,違約方可以阻礙其它國家的報復行為,即必須得到授權后才能報復或懲罰,其“可信性”便有可能降低。
其次,爭端解決機制的最終目的是要促進有關國家就爭端進行談判和磋商。在開始時,爭端解決機構首先會鼓勵為解決爭端進行雙邊磋商,然后才會真正開啟爭端解決機制的程序;在最終裁決通過以后,爭端解決機構也要求有關國家就裁決的執行問題和補償問題進行談判。只有當所有談判都失敗后,才會授權起訴方進行報復。可見,WTO的爭端解決機制竭力想避免報復行為。由于爭端解決程序的約束條件增加報復的難度,這便降低了采取報復行為的可信性。當博弈一方意識到這一點時,報復或懲罰的可信性便受到影響。從抑制“機會主義”行為,推動合作的角度出發,WTO爭端解決機制應該加強報復或懲罰的可信性和有效性,但是WTO爭端解決機制的缺陷是通過裁決的時間較長(中國等訴訟美國的鋼鐵保障措施就耗時1年半),這既增加了懲罰的時間成本,又降低了報復行為的主動性,不利于提高“可信性”。
再者,WTO在解決爭端的每一個步驟上都首先要求有關國家展開新的談判和磋商,而這一系列的談判和磋商都是因為最初的“機會主義”引起的,“機會主義”行為事實上就成了新的談判的起點。在理論上,如果一國的“機會主義”行為一定會遭到其它國家的報復和懲罰,則“機會主義”行為便得到有效抑制。但是,如果由“機會主義”行為引發新的談判,情況大不一樣。新的談判就是新的博弈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有利益的再分配或讓步。新的談判本身就意味著增加交易成本,談判各方在這個過程中進行利益的再分配或讓步都是由“機會主義”行為引發的。換言之,有關成員可以從“機會主義”行為獲得的利益中拿出一部分來換取其它國家的讓步,而這種讓步本來是不必要的。這樣,當某些成員的“機會主義”行為不僅不會遭到懲罰,反而可以成為與其它國家進行談判的條件時,便激勵了某些成員的“機會主義”行為,多邊貿易體制的目標必然受到影響。
應該指出的是上述分析是建立在WTO爭端解決機制對其所有成員都是絕對公平的邏輯之上的,然而,現實情況并非如此。因為WTO規則的制定和實施的過程實質上是一個公共政策選擇博弈過程,但特定的貿易規則不可能公平地滿足和實現所有成員的利益。至于最后的規則選擇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滿足和實現每個成員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在政策選擇博弈過程中所具有的經濟和政治實力。當今的世界格局是一個各國力量極不平衡的多極化世界,況且WTO本身又是從一個富人俱樂部——《關稅與貿易總協定》演變而來的,美國等發達成員對它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這種影響又會減少WTO爭端解決機制對美國“機會主義”行為懲罰的可信性。因此,中美雙方合作、避免貿易摩擦所需的條件也就成了問題,美國就會得到從選擇貿易摩擦中獲得有利于自身政治利益的好處。
綜上所述,從合作博弈均衡的前兩個條件來看,在中美雙方貿易政策選擇的重復博弈過程中,促進中美雙方合作,避免貿易摩擦所需的條件在現實中并不總是能夠得到滿足。尤其是當美國政府面對大選等重大眼前利益時,其對中美雙方進行合作,防止貿易摩擦所能夠獲得未來收益的偏好會降低時,便有去選擇貿易保護政策的可能,從而引發中美間的貿易摩擦。但是,應該指出的是,從長遠來看,影響合作博弈均衡解的前兩個必要條件成立的環境是變化的,比如說,隨著美國大選的結束,美國政府會重視中美合作長期利,調整其對華政策。因為中美雙方合作的利益肯定要大于不合作的利益,如果美國的貿易政策一味地損害中國的根本利益,中國報復的可信性將會增強,前兩個必要條件就會得到滿足,由于第三條件(中美雙方合作的利益大于不合作的利益)是成立的,中美貿易政策博弈便可能出現合作均衡解。顯而易見,中美之間既是競爭的對手,又是合作的對象。(作者單位:中國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