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區別于建國初國家依照蘇聯模式完成的一次工業化的新型工業化過程,因其發生背景、發動主體、行為模式以及意義的不同,我們稱之為中國的“二次工業化”。在其背后,我們看到的是民營企業家們的自覺思考和行動。我們初以為他們只是這場甩賣國資的盛宴里最有胃口的入席者而已,但事實卻證明,他們比我們想象得要更為理性,并且充滿洞察力
一個中國家庭撫養著3個兒子:大兒子叫農業,很早就挑起生活的重擔,吃苦耐勞地工作以貼補家用;二兒子工業曾被當成光宗耀祖的希望,但后來默不作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默默無聞;三兒子叫服務業,最調皮搗蛋最不成器卻被寄予了最高的期望。但這一次,恰恰是二兒子讓這個中國家庭瞠目。
自1978年至2000年的22年間,中國的工業產值在GDP中所占比重一共才上升了兩個百分點;但自2000年以來,卻持續保持兩位數的增幅,2003年前三季度,全部工業增長達11.8%。工業比重由2000年的50.2%上升到2002年的51.8%,2003年上半年又躍至57.5%,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農業比重不斷下降,而服務業比重則處于波動徘徊狀態。
國家統計局新聞發言人、總經濟師姚景源1月20日在北京說,工業增加值對于2003年中國整個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79.1%,在9.1%的GDP增速中,工業就占了6.5個百分點。在整個2003年,高燒不退的房地產熱和汽車熱,也加熱了產業鏈上游的幾大重工業產業,鋼鐵、建材、機械、能源等領域出現投資熱、生產熱和消費熱,這些因素使得中國的工業生產在2003年堅挺無比。
在這些面無表情的數字背后,我們看到的是民營企業家們的自覺思考和行動。他們幾乎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就一直潛行水下,屢次試探政府管制的容忍度和默認程度,在重工業領域悄然布局。我們初以為他們只是這場甩賣國資的盛宴里最有胃口的入席者而已,但事實卻證明,他們比我們想象的要更為理性,并且充滿洞察力。
這是一場區別于建國初國家依照蘇聯模式完成的一次工業化的新型工業化過程,因其發生背景、發動主體、行為模式以及意義的不同,我們稱之為中國的“二次工業化”。或許20年后,我們將有能力指出這些民營企業家今天的愚蠢和自負,但在此刻,就像每一個故事的開頭一樣,我們有理由為他們的大膽和勇氣喝彩,并耐心等待他們接下來的演出。
民企的工業化自覺
這份名單越來越長。在漸次浮出水面的投資重工業領域的民營企業家群體中,有一些是早已熟悉的面孔:劉永行、郭廣昌、唐萬里……但也有一些“神秘嘉賓”:李河軍、張新、王林祥……讓人意外的是,他們并非是看到近幾年中國重工業價格上揚、利潤回歸后才作出的投資決策,有的甚至早在1996年左右,就開始有意識地“謀篇布局”。
他們既顯得雄心勃勃,但又不盲目和沖動。
李河軍最早是在北京做貿易生意,1996年,他開始帶領自己的私營企業華睿集團涉足電力能源領域。除了到全國各地收購和興建一些中小水電站外,還廣泛參與火電和風力發電項目。2003年7月20日,華睿集團出資12億元人民幣,完成了對黃河上游尼那水電站整體資產的收購。這是迄今為止國內最大一宗民營企業收購國有能源資產的交易,也正是因為這起收購案,李河軍的能源夢想才得以進入媒體的視野。
李河軍沉默了8年。在帶有自然壟斷特征的電力行業,一個民營企業所受到的壓力是可以想象的。在這8年中,李河軍拿下了廣西長洲水利樞紐工程、金沙江中游河段梯級電站、青海尼那水電站、寧夏賀蘭山風電場項目、康西草原風電場項目等十幾個電力工程。預計到2006年,華睿集團總裝機容量將達到1000萬千瓦,投資規模達到600億元。
特變電工(600089)董事長張新,自從1997年6月成功將公司運作上市后,就開始走出新疆,接連控股了新疆電纜廠、衡陽變壓器廠、天津變壓器廠、魯能泰山電纜公司、沈陽變壓器廠等,2003年12月29日,特變電工以2.3億元完成對沈陽變壓器集團的增資擴股,此舉使得張新的特變電工成為全球最大的變壓器設計生產公司。
遠在內蒙古邊陲小城鄂爾多斯市的王林祥,在近6年時間里,一直處于為鄂爾多斯羊絨集團尋找“次主業”的焦灼狀態中。制藥、建材甚至電子元器件,都曾先后進入他的視野,但最終讓他心動的是硅電項目。“我們分析了近10年來硅鐵的價格波動和市場需求,最后的結論是,在我們當地做硅鐵,即使全世界的硅鐵廠都死掉我們仍然可以存活,這是我們下決心的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因。”王林祥說。
表面上看似堂·吉訶德般的投資收購舉動,事實上背后深藏著這些民營企業領袖們理性的思考。對即將進入的產業如此精細地觀察和遴選,證明他們并不僅僅出于獵取豐厚利潤的單純動機,而是體現了他們對企業運作規律和產業演進法則更深層次的認識和領悟。
“我們想進入門檻高的、投資量比較大的產業,這樣的產業可以使我們避免中小型企業的圍剿,相對來說競爭環境寬松。”東方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行對《商務周刊》說,“那時我感到非常非常困惑,隔行如隔山,我們會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行業,也完全沒有這樣的人才,我覺得我邁不出這一步,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轉型,我就感覺到我能力不夠。”
那是1996年,劉氏4兄弟剛剛分家一年,劉永行已經覺得必須在現有的飼料主業之外,尋找新的產業投資方向。“我不知道從哪里邁出我的第一步。”劉永行坦陳。
1996年的劉永行已經48歲了,但他居然想到王永慶手下打工3年,學習這位臺灣的化工業巨頭是如何操縱如此龐大的資本和產業的。有人告訴他,如果你抱著學習的態度去打工,企業會對你有戒心的,根本無法學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沒有現成的機會可以學習,劉永行只好自己摸索。從1998年開始決定進入重工業時起的6年里,劉永行陷入長時間的思考之中,并且也極富耐心地等待自己真正“羽翼豐滿”。在這6年中,劉永行并沒有閑著,繼續完成飼料工廠在全國的布局。“2000年我們完成在飼料行業的投資,現在我們投資的所有飼料廠都成活了。”劉永行給記者重述當年他算的一筆賬,“我們有70到80個飼料廠,每個飼料廠拿出2000多萬,我們就可以拿出20多個億,不管怎么樣,我們可以用各種金融手段再融資20多億,那就有40多億,這就足以進入大型產業了。”
資金和人才等要素的儲備一旦成熟,劉永行出手很快。2002年1月,劉永行現身山東,與信發熱電集團簽訂一份合資合同,成立信發希望鋁業公司。但這只是為更大規模的投資作熱身準備。2002年10月,劉永行揮兵包頭,成立東方希望包頭稀土鋁業有限責任公司(簡稱東方稀鋁),總投資150億元,預計2008年建成后,年產100萬噸原鋁。2003年7月,劉永行聯合其他3家股東,在河南省三門峽市澠池縣啟動了105萬噸氧化鋁項目,沖進電解鋁業的上游——氧化鋁,項目預計總投資近45.9億元。
2003年11月3日下午,東方稀鋁第一噸鋁水出爐。劉永行說,東方希望僅用一年時間、投入20億元,便建成了25萬噸原鋁生產規模并投產,無論是投資決策周期還是建設周期均是國際通行標準的1/3,“這是世界工業史上的‘包頭速度’。”
“我們可以走一條符合中國特色的制造業之路,這就是,既有國際上的高標準,又有中國的低成本、快速度,這3個方面我們都可以做得非常非常好。”劉永行說,“所以我們的民營企業一旦進入這樣的大型產業,我們會制定出世界競爭標準。”國家發改委經濟體制改革與管理研究所研究員高士楫將之總結為一種有中國特色的生產方式:“中國會走出與美國大規模生產和日本精益生產相媲美的生產方式,我稱之為人機生產。這是一種模塊化的可組裝式生產,每一個環節都是可以分解的,然后就用最低成本的生產要素進行替代。”這種新型的具有高度競爭力的生產方式,必將建立起如劉永行所言的“競爭標準”。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歡呼一個由民企主導的重工業化時代的到來,政府有政府的擔心。2月5日,國務院副總理曾培炎在國務院專題電話會議上發表談話,要求有關部門和地方政府制止鋼鐵、電解鋁、水泥等行業過度投資,并稱國務院將于近期派出聯合檢查組,赴重點地區進行督促檢查。此外,中央政府還計劃建立和完善市場資訊發布和預警制度,引導地方和企業投資方向,以及加強投資管理,嚴格市場準入。
隨后,銀行馬上做出反應。2月8日,銀監會給各銀行發放了一份通知,稱將對向鋼鐵、鋁業、水泥、房地產和汽車行業發放貸款的情況進行調查。除了嚴控信貸規模外,國家擬從環保、質檢、土地等方面,限制這些行業的過度投資。
一度傳出被叫停包頭項目的劉永行對此耿耿于懷:“避免低水平重復建設這是對的,但是我們民營企業開始做高水平的、具有世界競爭力的產業群,政府只需要因勢利導,民營企業就會在新型的重工業化道路上邁出堅實的步伐,跟世界列強進行競爭。”
復星集團董事長郭廣昌也強調:“沒有競爭力的投資就是重復投資,而有優勢競爭力的投資就不是重復投資。”去年以16億元要約收購南鋼股份,使郭廣昌的“鋼鐵”雄心大白天下,現在復星集團的鋼鐵產業版塊已經達到了150億元的年銷售額。
“我覺得未來全世界1/3的鋼鐵要在中國制造,1/3的汽車會在中國制造,1/3的紙會在中國制造。”郭廣昌認為,看一個產業是不是過剩,要看站在哪個平臺上,“如果所有的產品都拿到中國來消費、來制造,如果我們通過制造業大量轉移,迅速整合,使我們整個民營企業形成具有競爭力的產業平臺,我們是為全世界造紙、造鋼鐵、造汽車,這個時候我們應該看到所有行業里面,都有巨大的產業機會,所需要的是我們要優勢的產業去加以整合。”他給復星的定位就是,做“全球化競爭當中的產業整合的領頭羊”。
歷史會重演嗎?100多年前,摩根、卡內基、洛克菲勒在美國重工業化的浪潮中成功成為令人眼熱的財富豪門,今天,我們是否也正在目睹一個中國版本的摩根家族的誕生?
盛開的包頭
清晨,安靜的包頭。在蒙古語里,包頭是“有鹿的地方”。這里少有北京上海的高樓大廈,2002年,聯合國人居中心將“國際改善人居環境最佳范例”授予包頭這座草原新城。但平靜只是表面,這個老工業基地內部正發生著深刻的變化。
曾經是中國最重要的重工業基地之一的包頭,10年前,同樣陷入到大工業破產和國企倒閉的困局中。但在2003年,包頭主要經濟指標增速達到30%以上;2002年包頭GDP為333億元,2003年達430億元以上,一年增加近100億元;占全內蒙古自治區總量的21%。
在包頭,記者聽到了“包頭現象”這個詞來形容這種高速的增長。“內蒙是全國第一,包頭是內蒙第一,我們是包頭第一。”說起2003年經濟增長速度,包頭國家稀土高新技術開發區辦公室主任姚魁元驕傲地說。
“現在的優勢可以說是從劣勢中創造出來的。”高新區副主任閆化冰告訴《商務周刊》。內蒙古地區地靠內陸,相對保守落后,這是發展高新技術產業客觀存在的劣勢。而且,在包頭這個地方搞高新區,誰也沒有經驗,高新區連定位都不清楚。從1992年成為國家級開發區以來,一直發展緩慢,在全國53家高新區里倒數第二位。但在2003年,高新區實現工業增加值44.1個億,比2002年增長60.9%,實現工業的總產值160.5億,比2002年增長59.3%。
如果不是劉永行的稀土電解鋁項目出現,可能很少有外地人知道這個國家級的開發區。民營資本的進入,不僅挽救了一個開發區,更讓包頭重新煥發出重工業基地的生機與活力。
李興是2000年來到開發區招商局的,他全程參與了東方稀鋁項目的前期工作,招商引資的工作在他眼里充滿著“冒險性”。在高新區管委會的辦公樓里,他指著不遠處的“希望飼料”幾個紅色大字說,那里就是劉永行1995年在包頭高新區投資1000萬建立的一個飼料廠,而且這個廠當年就收回了投資。
2002年8月27日,劉永行來到高新區的希望飼料廠,這個消息立即被招商局獲悉,管委會主任、包頭市政府副秘書長蘇文清和招商局的人一起把劉永行請到了管委會。在得知劉永行有意投資電解鋁項目后,蘇文清當即開始游說。
“當時就在這兒,”李興指了指腳下,“蘇主任和他談了電解鋁項目放在包頭的各種優勢。”
劉永行回上海后不到一個星期,9月2日,包頭市委書記邢云和蘇文清又專程飛到上海,他們這次帶去的不僅是想法,還有一份包頭發展鋁電一體化的可行性報告。李興對記者說,這個報告不是臨時趕制的,包頭對鋁電一體化項目早已有規劃,所以這個報告是相當成熟的。
9月12日,劉永行再赴包頭,3天后,雙方簽訂了開發協議。此后,劉永行從上海派了6名專家,做投資的具體調研。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國慶節我們一直都非常忙碌。”李興說,“在專家們調研的同時,我們在做什么呢?我們做了一期工程5000多畝土地的拆遷工作,僅僅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做完了。”
2002年的國慶節,整個管委會,或者說整個包頭市政府都在為稀鋁項目奔跑。10月18日拆遷完成;10月20日做完最后的準備;10月28日,在雙方洽談僅兩個月后,項目正式奠基開工。一位高新區的工作人員向記者回憶說,奠基當天劉永行非常激動:“你想想,一個政府讓企業家那么激動……”
工業是包頭的支柱,在2003年年初的中共包頭市委九屆五次全委擴大會議上,包頭市委書記邢云再次強調,實現工業化是包頭市今后一個時期最為現實的選擇,要全力推進新型工業化進程,繼續發展冶金、機械制造、化工、稀土、農畜產品加工等在全國具有較強競爭力的行業,使包頭成為內蒙古名副其實的“工業航母”。包頭希望,到2010年,工業增加值要占到全市GDP總量的70%以上,工業對財政的貢獻率要超過70%。
“但要振興工業,讓國家來投資不太可能。”包頭市經貿委主任王惠明對《商務周刊》說,只能吸引國內外資金,而且是以民營投資為主。“包頭畢竟是欠發達地區,與東部沿海地區相比沒有優勢,引進大型IT企業或世界500強企業難度非常大。”
近兩年,民營經濟大舉進入包頭工業,其中一部分是外來項目的落地,另外一部分則是控股、參股包頭轉制后的國有企業的民營資本。
截至2002年年底,內蒙古全區的國企在5年里減少了78.22%,共有1770個國有小企業完成了產權改制。2003年上半年,內蒙古又展開了新一輪的國企改革,重點放在71戶大型企業上,并且今年要選出其中1/3的企業作為試點。部分國企將進入產權交易市場,通過協議轉讓、拍賣、招投標等形式公開轉讓國有資產。
而這一次的招商引資正是發生在內蒙古大規模國企改制的背景下。王惠明對記者說,除了目前市內幾家大企業、軍工企業,其他企業的轉制都已在2003年底前完成。去年,包頭全市新增私營企業1921戶。
生產要素向效率更高、回報更豐、風險更小的地方流動,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生產力和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王惠明說:“民營企業過去只是完成資本積累,沒有形成產業,急需進入新的產業完成二次創業。”
而由于政策的限制,工業領域長期由國企盤踞,與民營企業過去所處的產業相比,是高回報、低風險的投資點。這一切正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王惠明舉例說:包頭鋁廠是中鋁下屬的老電解鋁廠,但是經過40多年的發展,無論是噸位,還是工藝都沒有搞上去。東方稀鋁上馬后,包鋁的好多工人都跳槽了。
“這就是競爭。”王惠明說。
新項目也給包頭帶來了新的就業機會。“民營企業以小型企業為主,大型企業大多不是勞動密集型,像西雅圖那樣一個波音一個微軟支持整個城市的格局不適合中國,因為中國面臨的就業問題太大了。”近兩年新項目的引進已經為包頭提供了幾萬人的就業機會,王惠明信心十足地對記者說:“我們今年估計會有20%以上的GDP增速。”
相同的故事,正在像包頭這樣處于中國內陸的前工業化城市——洛陽、太原、西安、萍鄉、信陽……上演。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它們從破產的邊緣重新開始回復生機的呢?究其原因,一是原來的企業或破產或停產——尤其最近兩三年的產權改制進行得非常徹底,既得利益者開始輕裝上陣,改建新建私營新企業;而對利益受損的工人階級來說,日子總是要過的,在被剝奪原有經濟來源后,他們從能保證溫飽的最低薄的基礎開始,自己尋找自己的新出路和社會新角色,或做小買賣,或四處打工,漸漸也有了些起色。
從經濟基本面來說,像包頭這樣曾經苦苦掙扎的城市,在熬過了陣痛最烈的幾年后,由谷底開始了新一輪的反彈。而此次的回歸,正是集中體現在由民營企業所主導的二次工業化大戲。
從一次工業化到二次工業化
建國初期,由蘇聯援建并通過“一五”計劃重點上馬的幾個重工業項目,奠定了包頭最初的工業基礎。這其中包括包鋼(投資9.19億元,年產生鐵160萬噸,鋼150萬噸)、包頭四道沙河熱電站(投資6120萬元,機組容量5萬千瓦)和宋家濠熱電站(投資5538萬元,機組容量6.2萬千瓦)。
一位美國人在評價這段歷史時寫道:“在(20世紀)50年代——中蘇密切合作時期,中國熱情地接受了毫無疑問是現代歷史上最全面的技術轉讓。在這10年中,中國從蘇聯獲得了現代工業體系基礎。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中國變得在很大程度上依靠蘇聯的指導,并且聽信采用同中國擁有的資源不適應的蘇聯式的強制性工業化。”
當“一五”計劃完成時,中國的工業體系已經初步建立。5年里工業總產值增長了128.6%,平均年增長19.2%,其中生產資料類(主要是重工業)生產比1952年增長2.2倍,輕工業增長83%。“中國的工業化史總算跨過了漫長的‘序’,掀開了真正的第一頁。”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的李志寧在《大工業與中國》一書中寫道。
“中國的工業化需要‘補課’。因為從封建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時,在建國之初只是完成小農經濟轉型,沒有完成市場化過渡。”中科院現代化研究中心主任何傳啟對《商務周刊》說,“中國從1980年代開始的改革開放就是為了重新完成市場化過程。”
多種因素的交替作用,使得在這個21世紀初葉,中國走上了二次工業化的道路。這些因素包括:中國經濟的初步市場化過程的完成;政府放松行業準入管制并轉變職能;國家資本退出大多數產業領域,間接提供了民企通過購買國有資產而獲得行業準入的可能;民企通過多年在輕工業領域的積累和資本市場的打拼,初具大規模投資的實力;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由消費拉動的對重工業生產的需求突然旺盛起來,因此使得在重工業領域的投資變為現實的可預見的選擇。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李佐軍是“新型工業化道路研究”課題組的執筆人,他向《商務周刊》比較和分析了這兩次工業化浪潮之間的不同。首先是體制背景不同,二次工業化的發生是在市場經濟體制初步建立的情況下發生的,市場配置的因素更明顯;其次是拉動力不同,一次工業化建立的工業體系是內部循環式的生產和消費過程,也就是馬克思所指的“內部對流運動”,而二次工業化則是由消費結構升級,直接由消費需求拉動的;第三就是行為主體不同,一次工業化是由國家發動的有意識的工業化過程,而二次工業化則是由企業通過自覺和自發行為而啟動的,政府在此過程中倒顯得完全沒有準備;第四是兩個系統的封閉與開放特征迥異;最后一個差異是技術環境不同。
“中國最近由工業生產所表現出來的新一輪強勁增長是符合內在規律的,”李佐軍評價道,“民企投資重工業的體制性基礎已經形成,這和前些年在輕工業領域發生的國企與民企此消彼長的情況是一致的。”
在申銀萬國證券分析師李蓉看來,民企主動投身重工業的動機或許還和“兩棲化生存”有關。“如果民營企業利潤高,對當地經濟、就業等方面都會有所貢獻,對市政和服務業也有所拉動。而這種發展有時是通過獲取政治資源獲得的。”李蓉在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強調,“這種生存也有不利一面:民營資本可能會利用更多資源謀取利益,造成了公眾利益私有化。”
這種兩棲化生存的狀態,反映了民營企業家對自身財富安全的某種隱性擔憂。中國已經成長起來的民營企業家在創業早期都有不同程度的灰色資本積累行為,此即為當下爭論不休的民企“原罪”問題,而越是在資本市場呼風喚雨,民營企業家內心的不安就越強烈。一位曾在資本市場呼風喚雨的民營企業家在楊斌、周正毅等人落馬后,就曾私下對記者談到,如果可以轉身投資工業生產,形成較長的產業鏈條和較大就業規模,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獲取地方政府的保護和拉攏。通過實業投資以間接換取政治安全,恐怕正是一些民營企業家更為隱秘的想法。
必經之門
中國重走重工業化之路,是不是中國工業化進程的必經之門?或者說,一個“二次工業化”的歷史時期是否已經到來?霍夫曼(W.G. Hoffmann)在1931年通過對20個國家的工業內部結構演變規律進行經驗研究,提出了“霍夫曼定理”——在工業化進程中,霍夫曼系數(消費品工業的凈產值與資本品工業凈產值之比)是不斷下降的,也就是說,在工業化后期,重工業的比重會顯著上升,即出現“重工業化”。這里的資本品工業就是指以重工業為主的生產資料工業生產。
多位經濟學家采用不同的分類方式,亦得出相同的結論。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只有經過重工業化的階段,才能真正成為工業強國并進入經濟發展的第一陣營。這一特征在西方發達國家的工業化歷史中已表現得相當明顯:英國在19世紀后半期、美國自1880年至20世紀上半葉、日本在20世紀初和“二戰”后分兩次進入了重工業化階段。
為什么中國的一次工業化沒有完成重工業化的使命?原因可能在于,借助蘇聯援助而建立起來的工業體系只是讓中國達到了工業生產“就位”的水平,而隨后的工業化正常發展秩序卻被大躍進和文革等外部性因素打亂了。
工業化與現代化進程密切相關。何傳啟是二次現代化理論的最有力的支持者,他的研究將肇始于18世紀的全球現代化進程分為兩個階段,第一次現代化以發展工業經濟為基本特征,第二次現代化以發展知識經濟為基本特征。
何傳啟將中國當下的現代化進程總結為“長江模式”,“整個國家的現代化是有梯度的,所以現代化進程只能向前,而不能后退。否則,發達地區就會擠占非發達地區的發展空間。如果發達地區的發展出現倒退,就會出現地區經濟間的‘互相殘殺’的現象。”何傳啟對《商務周刊》說,“在倒退中的前進,是犧牲原有財富的基礎上的增長。這種在倒退中的發展可能對于局部地區是有利的,但是從全國經濟布局來講卻是弊大于利。”
中國的二次工業化進程恐怕在未來更要正視這樣的問題。不同地區的現代化程度是不同的,如果那些已經完成工業化進程的地區,如京、滬和沿海地區,從發展知識經濟的道路上退回到工業生產階段,將有可能擠占欠發達地區工業發展的市場空間。這樣的矛盾,已經在長三角與東北老工業基地之間顯現出來。
新華社在2003年年底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長三角制造”與“東北重化工”在產業鏈上能否最終實現對接,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中國制造”的未來。要么是“長三角制造”轉型不成功,長期陷于加工制造的初級層面,成為國際制造業分工中的“加工車間”;要么是“長三角制造”付出巨量投資在裝備工業和基礎原材料工業領域另起爐灶,新建一整套現代制造業體系,而東北老工業基地面對“長三角”新興重化工業的競爭,進一步趨向沉淪;要么是東三省重工業通過技術創新、技術改造和市場化改造,承接國際重化工產業轉移,加快實現現代化,重新成為我國現代制造業的支撐力量,最終與珠三角、長三角形成優勢互補的局面。
“中國要想不讓現代化進程出現地區間的斷裂,就要使不同產業形成合理布局,各經濟體形成自己的發展空間。”何傳啟說,“在此基礎上要努力突破原有產業循環,如果不能打破原有發展周期,經濟就會在原地循環。”
正如《商務周刊》上期社論中所說,自1949年以來,毛澤東在中國進行了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一次實驗。從農業社會到工商業社會的現代化,首先就需要大規模資本金投入,歐美等先發國家都是通過對內剝奪與對外掠奪兩種途徑完成的資本原始積累,即使在馬克思看來,這種“資本的原罪”也是“必須經受的苦難”。毛卻帶領中國人走上了一條力圖避免“資本原罪”的以國家為主體進行現代化的道路:以國家作為資本積累的主體,對農業與工業部門的增加值進行有計劃的系統的積累,但與此同時,國家對農民與工人做出了老有所養、病有所醫、少有所學的底線保障的承諾,以避免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過程中“血淋淋的和骯臟的東西”。但今天,這種違反歷史規律的“資本積累”路子在中國徹底終結了。中國現代化史在走過一段“之”字形道路后,終于還是擺脫不了人類社會所固有的歷史宿命,又重新回到當初的起點。這是我們必須承認的現實。
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觸目驚心的原罪、尋租、瓜分與偷竊。自由派經濟學家如張維迎等認為,這其實是制度的“罪”:“如果一個稅收體制下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在逃稅,就說明這個稅收體制肯定是有問題的”,他們還進一步將制度原罪具體歸結為“產權制度原罪”,不僅認為中國富人們的偷稅漏稅、坑蒙拐騙是制度逼使的,而且只要富人的私有財產得到保護,誠信問題自然就解決了。被稱為“新左派”的一些經濟學家則反駁道,難道一開始實行資本主義和自由市場化,就不會有資本由面到點聚集的原罪了?原罪依舊,只不過方式由西方社會個體對個體的攫取,變成了個體對已經實現聚集起來的工友財產和資源的瓜分。
不管左和右如何爭論,真正令人感興趣的問題是,因為二次工業化而使得某些地區出現的復興跡象,是否意味著一個正和效應的改革又回來了?陣痛是否真的已經結束,這種反彈是不是意味著中國又進入到一個多贏的階段?
它依賴于多種力量的行動,其中之一就是民營企業家投身重工業生產的努力,即富人們盡快從“直接非生產性尋利”活動中走出來,將在重新分配中累積的財富——不管使用的是什么手段——轉化為實業投資,創造新的價值,像他們幾百年前的歐洲同行那樣,為洗清原罪,一方面厲行節儉,投身于生產;另一方面通過認購“贖罪券”方式,進行各種救濟窮人的籌款。這一過程或許并非有意為之的,但基于實業投資沖動的二次工業化,卻實實在在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不僅在產業經濟上有財富創造的價值,也有助于實現社會各階層的和諧與諒解。它或許是個副產品,對中國社會來說,卻擁有更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