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即今天的伊朗,中伊交往可追溯到公元前200年,即中國秦王朝和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伊朗人稱中國為“Qin”,而中國人一直稱伊朗為波斯。到中國漢朝和波斯安息王朝時期,除民間交往之外,政府間的交往也較頻繁。由于13世紀蒙古人對整個伊朗和中國的占領,中伊兩國之間的絲綢之路變得更加暢通無阻,民間交往更加密切。在整個歷史上,由于伊朗處于東西方的交匯處,又與各大宗教的發祥地相鄰,因此,波斯文化對中國文化產生的影響很大。同樣,中國文化對伊朗文化亦然。本文重點對中國江淮地區的波斯文化遺痕作些研究與分析。
波斯語言文字
在我國回族先民中使用比較廣泛的語言,就是由波斯穆斯林商人傳來的波斯語。在蕃坊之內,“回婦謂之波斯婦”。唐詞牌中“菩薩蠻”,為“波斯語Mussulman(Bussulma)之音譯”(許憲?。骸对囌摶刈逍纬芍械恼Z言問題》)。到了元代,由于蒙古三次西征而東遷的中亞西亞人中,大多數都屬波斯語種。法國昂里·馬塞認為忽必烈時“穆斯林在中國所使用的語言中國語,就摻進了法爾斯語(即波斯語),這是研究回族語言特點的人都知道的”。如所周知,回歷最初3個世紀,在廣大穆斯林世界里,通行阿拉伯文字。自10世紀起,波斯語逐漸成為穆斯林世界東部的書面語了。元朝回回國子監中的“亦思替非”文字,就是波斯文字。1920年在梵蒂岡檔案中發現的蒙古貴由汗給教皇的復信,就是用這種“亦思替非”文字所寫的,可見波斯文字是元朝對外通用文字之一。(韓儒林:《韓儒林文集》)筆者現居住的鎮江,有上萬回民聚居,均使用漢語,但保留“阿訇”(對伊斯蘭教教師的尊稱,主持清真寺宗教儀式的阿訇叫“教長”)、“爸爸”(祖父、長者)等源于波斯語的詞匯,至今鎮江市區還有“大爸爸巷”、“爸爸巷”等地名。
祆神祠廟
王國維《讀史二十首》云:“南海商船來大食,西京祆寺建波斯。遠人盡有如歸樂,知是唐家全盛時?!贝颂幨鎏拼r,所言的“祆”實指火祆教,即古波斯所信仰的瑣羅亞斯德(Zoroaster)教,也叫祆教、波斯教、拜火教。
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五代,大量祆教徒進入中國。唐代祆教在民間流行頗廣。8世紀波斯被大食所滅, 波斯祆教徒被迫東奔, 唐朝以禮待之。
唐僖宗乾符年間,駐潤州的鎮海軍節度使周寶是祆教徒,因而潤州有相當多的襖教信徒,并且還從潤州傳布到蘇州。《宋史·禮志》載:“建隆元年,太祖平澤潞,仍祭祆廟、泰山、城隍。征揚州、河東并用此禮?!笨梢娭了未?,祭祀祆祠已列為國家祀典,祆教在中原及江淮地區之興旺可見一斑。潤州(北宋末年改名鎮江府)香火繼續,直到南宋嘉定(1208~1224年)中,知府趙善湘“以廟高在山岡,于郡庠不便,遂遷于山下,廟門面東”。端平二年(1235年),“鎮江防江齋中軍變,有禱于神,其神許之。事定,知府吳淵毀其廟”(俞希魯:《至順鎮江志》卷八)。鎮江的祆廟公開存在了近500年。據說自稱“吳人”的書畫家米芾的祖先就是中亞的祆教徒,米芾有“潔癖”,又自稱“火正后人”“祝融后裔”,可能是拜火信仰的孑遺。
元政府對佛教的推崇及對其他宗教的壓制,明初朱元璋統一中國后對包括白蓮教、摩尼教在內的許多宗教組織的鎮壓與強制波斯等外族教徒同化于漢人,如嚴禁本族通婚、用本族姓名,必須與漢人通嫁娶、更用漢姓名等,可能是祆教在中國逐漸衰亡的主要原因;而另一原因則可能是祆教教規中的“最近親結婚”,為宋以后的中國倫理禮俗觀念難以接受。
波斯莊與佴姓
在江蘇江都市大橋鎮有個波斯莊,原名櫸樹閣,現有1100戶,4100人,其中100多戶姓佴。這里姓佴的村民自稱姓“ni”(跟“你”同音),有人認為這是因為“ni”中的“i”的發音與伊朗的“伊”字音相同。這些人大都承認自己是波斯商人后裔,現村人生活習俗已與周圍人沒有多大區別,惟祭祀方式保留著拜火教的遺痕。祭祀時,總是供奉兩尊木刻偶像,一名“波斯”,一名“龍驤”,一個面善,一個面惡,俱為武士裝束,頭戴向上翻卷的氈帽,上插一支點燃的蠟燭。參祭人員頭戴西式高統黑禮帽,身穿燕尾禮服,盛放祭品的器具是木制長方形托盤,兩側均有提把。這種祭祀方式一直延續到上世紀60年代。據村中王氏家譜記載,王氏家族是1368年從外地遷入波斯村的,因此波斯村形成肯定在此之前。
“佴”的聲旁“耳”頗令人費解,但“揚州人沒耳朵”是句古俚語,最早見于南宋學者洪邁的《夷堅支志》“揚州諱缺耳”。揚州人忌說“沒耳朵”,此俗至今猶存,由此,“佴”與揚州人關系倒不難理解。筆者推斷:揚州佴姓可能是波斯等色目商人后裔,這支西亞人因避亂遷居揚州東郊,用祖先或家鄉名中第一個音節的“伊”,取漢姓“佴”(人耳佴),與中國本土漢族姓氏“倪”區別,逐步繁衍,并與當地人和睦相處,日趨漢化,重視耕讀,文化傳家,成為當地一支巨族。 此外,距離江都不遠的南京市江浦縣石橋鎮,還有一個佴家莊(村),分佴南、佴北,村人自稱姓mi,過去每三年祭祖一次,整個佴家莊分“佴氏八大家”。揚州市邗江區楊廟鎮洪恩寺南還有佴家橋,亦有部分佴姓聚居,后因散處四方,因“佴”、“厲”兩字音近,以致被訛稱為厲家橋,
“波斯獻寶”成語探源
在江蘇各地特別是江淮次方言地區,有一句婦孺皆知的成語——“波斯獻寶”,常指“搬弄炫耀自己的寶物”,有譏諷之意。揚州意指把自以為是好的東西拿出來或給人看(含貶義)(黃繼林、王世華:《揚州方言詞典》)。這句成語的源頭是什么?
先說波斯寶物。西漢時已有“玻璃珠”等傳入中土。北魏前后,波斯商使遠道貢獻來的玻璃壺、盤等用具,羅馬等的珍稀寶物等,如潮涌入。
唐代,揚州不僅為國際最有名的經濟都會之一,而且是海外貿易的重要口岸,胡商在這里興販謀利。1965年,考古工作者在揚州征集到了一件雙耳綠釉大陶壺,后又陸續發現和采集到了二三百片相同的陶片標本,經過研究,這批陶器在胎色、胎質以及化學成分等方面都與中國綠釉陶器有明顯區別,屬于仿制波斯產品。陶片多出土于晚唐、五代地層內,伴出遺物均屬中晚唐或五代時期,表明8世紀晚期至9世紀波斯陶器也流入中國。
“別寶”即“辨寶”、“識寶”?!昂藙e寶”之事,六朝文獻已有零星記載,唐人小說中西域胡人識寶傳說大為興盛。波斯等胡商因為善于鑒寶和經商,也就被民間認同為獨具慧眼的識寶者。到明清時期,民眾心態上已認定波斯胡商辨識寶物準確無誤,如《初刻拍案驚奇》卷一《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及《二刻拍案驚奇》卷三《王漁翁舍鏡崇三寶,白水僧盜物喪雙生》等的描述歷歷如繪。
明代“波斯獻寶”還是一種舞蹈?!睹鲬椬谛袠穲D》中有一組“胡人獻寶”:一胡人牽一頭獅子(人扮),四胡人隨后,其中有二胡人頭發卷曲,著靴,每人手捧寶盤,上有珊瑚、象牙,另一人肩扛珊瑚,一中年胡人捧手鼓邊敲邊舞。胡人獻寶象征國力強盛、天下太平,這些胡人中應有波斯人在內。至于江淮成語“波斯獻寶”的文字出處,韋明鏵先生認為“可能是清中葉浦琳所著的《清風閘》一書”,說“其用法與今天完全一樣,是含有譏諷之意的”。(韋明鏵:《二十四橋明月夜——揚州》)筆者除了在佛經《建中靖國續傳燈錄》中找到蹤跡外,又發現元末明初羅貫中《三國演義》第八十八回、明末清初李漁《肉蒲團》都提到“波斯獻寶”,特別是后者已有貶義色彩。再如清初東臺人徐述夔《八洞天》“那嬰兒頸項下一團毛,又像獻寶的波斯”,充分說明明末清初“波斯獻寶”已成為江淮地區口頭語。
進入財神行列的“波斯”
波斯獻寶、進寶是吉祥事物,明清以來以此為題材的藝術品層出不窮。如山西喬家大院用于進香拜神的木雕神龕,上面的刻鏤圖案很多,《八仙慶壽圖》、《魚躍龍門》,下來就是《波斯進寶》,反映漢族老百姓求財乞福的文化心態。
中國財神廟中“波斯”并不罕見,如在鎮江有出會“看波斯、拜財神”的說法,江蘇如皋煙店巷內有一座“京江水龍會館”,是鎮江商人的會館,后殿供奉關帝像,左右各有“波斯獻寶”古銅蠟燭臺一對,高約六尺;下面是袒胸露乳,兩耳垂肩,猙獰可怖的男子跪像,頭頂一大盤,盤上樹枝丫杈,可插蠟燭。每年農歷五月十三,男女老幼都喜歡到鎮江會館看波斯(《簡介昔日如城之同鄉會》,《如皋文史資料》第三輯),無疑兩個“波斯”是財神的助手。
還有,在筆者家鄉揚州,紙扎店曾有“波斯人子”,一般說來就是“金童玉女”。據文史專家湯杰《 趙家執事店》介紹:民國年間揚州人辦喪事, 死者遺像或靈牌,前列“天香幾”,圍以短欄,兩側置紙扎的“波斯人子”,就是金童玉女,祈禱金玉滿堂。據筆者聽祖輩說過,有些財神廟里主財神旁邊附祀四神,有兩位隆鼻虬髯、頭戴螺螄帽的神像,看模樣就不像炎黃后裔:一位手捧金元寶,一位手執珊瑚樹。南方各地民間版畫中有“寶神”,兩張版畫印在一起,中間剪開可貼兩扇門,每扇門有一神,此神為財神或寶神,所繪之人為波斯人或西方人,這兩個人手捧夜明珠,孔雀羽毛,作進寶姿勢。可見這種吉祥的波斯人物是“波斯進寶”含義引申出來的民間信仰內容,含義同于“財神”或“輔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