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叢臺當是古城邯鄲的標志景致。古時,這里是演武場,最早見記于《漢書·高后紀》,載公元前187年,“夏五月丙申,趙王宮叢臺災(zāi)”,這可能是叢臺失火遇災(zāi)的記載。而最新研究表明,邯鄲距今已有3000年的歷史,趙武靈王筑叢臺是一種民間的傳說,尚無明確的歷史根據(jù),但《水經(jīng)注》記“六國時趙王之臺”應(yīng)該可信。1963年邯鄲遭受大水侵襲,叢臺部分倒塌,墻體的夯土層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代的陶片,應(yīng)是可靠證據(jù)。如今,這里楊柳奕奕,綠水飄蕩,環(huán)繞叢臺周圍。“仿佛吳宮花嬌柳寵,依稀楚峽雨郁云蒸。上出重霄,擬鳳凰之雙集;下臨無地,陋灌鵲之一層。”這是清邯鄲文人描寫叢臺的詞句。現(xiàn)存的亭臺已非原裝,歷代修繕多次,只是與相鄰的動物園放在了一處,稍稍有些不協(xié)調(diào),有點慢待古人了。作為一個邯鄲人,因有趙武靈王的開創(chuàng)精神和開放意識,我多次登臨叢臺觀瞻,閑來翻閱史書,又為“五霸后繼七雄強,趙國雄稱武靈王”的歷史感慨,心里頭常生出一股別樣的滋味來。
僅僅一座觀禮臺,并沒有什么價值,因為文化層積的深厚,才彰顯其魅力。
史家這樣記述:武靈王少時繼位,整個趙國的形勢已是內(nèi)憂外患:“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而無強兵之救。”對于一個雄心勃勃的君主來說,這種局面是難以想像的,趙國簡直就是一只被囚禁起來的獅子,空有囊括四海的抱負也是無濟于事。執(zhí)政后的武靈王被這個問題弄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寢食難安,一直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突出重圍,建立雄霸中原的大帝國。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了20多年。趙武靈王在與胡人作戰(zhàn)中得到啟發(fā):趙國的兵將衣著繁復、車騎笨拙,難以適應(yīng)戰(zhàn)爭迅急變化,于是意欲頒布新政施行胡服騎射:“制國有常,利民為本;從政有經(jīng),令行為上。明德先論于賤,而行政先信于貴。今胡服之意,非以養(yǎng)欲而樂志也;事有所止而功有所出,事成功立,然后善也。”然而,以叔父公子成為主的反對派讓新政的推行并不順利,公子成稱病在家,不再上朝,抵制新政。趙武靈王先是寫信給公子成,曉以大義,后又親往公子成府探病,與公子成一番又一番國情、親情的懇談,施真情打動公子成,使之與武靈王一道著胡服學騎射。群臣見此情景,再無異議。胡服騎射沒有一年,趙國的軍力大增,一改過去兵將積弱不振之疲態(tài)。公元前306年,趙武靈王以滅中山國為中心,引兵攻城掠地,后西伐胡地,北進中山,拓展數(shù)百里的疆域,使北胡俯首,中山稱臣,趙國雄起。建立了能夠與強秦抗衡的軍事大國。
戰(zhàn)國紛爭拉鋸式大戰(zhàn),誰會相信有真正的和平?強兵備戰(zhàn)、變革圖新成為六國之共同的策略。魏國有李俚,楚國有吳起,秦國有商鞅,韓國有申不害,紛紛變法圖新改革弊政,伺機一統(tǒng)天下。而李俚、商鞅之流多為策士,獨趙武靈王為一國之君,能夠力排眾議倡明新政,學習胡服騎射。雖然武靈王是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軍事意義上的考慮,而這一革新所能夠產(chǎn)生的功效已經(jīng)大于其本身。其后邯鄲商貿(mào)的繁榮以及學術(shù)的昌明,都與之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儒家荀子、名家公孫龍子和毛公、法家處子、兵家龐諼,本土學者與游說名士相互學習碰撞爭鳴,使之成為中原以北的思想學術(shù)重鎮(zhèn)。一個善于學習、敢于學習的國家一定是一個有希望有朝氣的國家;一個善于學習和敢于學習的人,也一定是一個有作為有生氣的人。趙武靈王的確是一個英武之君,主動傳位于愛子趙惠文王,成為盛年讓位的第一人。他退位做“主父”之后,為了試探秦國的虛實,喬裝打扮,假充趙國使者,入秦國會見不可一世的秦昭襄王,與秦昭襄王周旋半天縱論國家大事,神情自若,侃侃而談,灑脫不俗。趙武靈王大搖大擺地走出秦國后,秦昭襄王才曉得使者乃趙武靈王,不禁大驚失色,忙令大將白起連夜追趕,而此時趙武靈王已經(jīng)安然回到趙地。此舉讓秦昭襄王暗自佩服趙武靈王的膽識,也換來趙國多年的和平形勢。
洋洋大觀的史書里,所有的改革人物都留有一個蒼涼悲壯的注腳,在現(xiàn)實的情景里面也未能逃脫歷史的宿命,未能免于俗世的紛爭,多讓后人扼腕相嘆。同樣,趙武靈王是一位智勇文武兼?zhèn)渲耍质且晃槐瘎∈降娜宋铮T射的成功既是其事業(yè)輝煌的“光明頂”,也是他淪落終結(jié)的喋血谷。
杜樊川喟嘆:“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國也。”武靈王在君王事業(yè)最輝煌的時候退位,跟他的改革一樣是非凡的創(chuàng)舉。而這種太上皇的執(zhí)政生活并不見得舒服,也難逃脫宮廷內(nèi)斗的定律。一日,在宮中議論朝政,武靈王見長子趙章在其弟面前俯首稱臣的痛苦樣子,惻隱之心不免發(fā)難,于是想“分趙而王章于代”,視國家為私產(chǎn),把大家做小家,趙武靈王也不比別人高明多少,甚至是最大的敗筆。此時,趙國的朝臣已明顯分裂成兩派。根據(jù)記載,趙章眼看著弟弟登上王位,自己則被封為安陽君,心里當然不會舒服,與部將田不禮結(jié)“反對黨”。丞相肥義極力輔佐惠文王,與李兌、公子成結(jié)了“保皇黨”,全力反對把趙國一分為二。后來,武靈王與惠文王一同到今天的邢臺境內(nèi)的沙丘游覽,并夜宿沙丘的行宮。趙章見時機成熟,準備發(fā)動政變。他們假傳武靈王要見惠文王,待惠文王出宮后中途暗殺。肥義恐有事變,一面代惠文王前往見武靈王,一面派人通知公子成和李兌出兵相救。兩相交兵,結(jié)果趙章戰(zhàn)敗,逃到武靈王的宮里求救。公子成和李兌兵圍沙丘宮,斬殺了趙章,但還生怕武靈王將來因為此事加罪于他們,就包圍沙丘宮三個月,斷水斷糧,讓武靈王自己餓死在沙丘宮中。這三個月里,武靈王自己喝雨水吃樹葉,甚至掏鳥窩食禽蛋充饑,凄涼謝世。封建王朝一旦拿掉了溫情脈脈的假面,在白刃血光里會把親情、手足情撕得粉碎。
《禮記·曲禮上》所記:“古人不騎馬……今言騎者,當是周時禮。”趙武靈王開創(chuàng)了軍事史上由車戰(zhàn)轉(zhuǎn)向騎射的時代,超越與局限同樣并存在這些歷史人物的身上,也營造了他們的悲劇人生的歷史圈套,我們也只有念天地悠悠愴然淚下。而超越本身的意義就不一般,那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業(yè),并不是每個俗人都能夠消受得起的,歷史的機遇和條件是不可能給予他們“三級跳”的,至多邁出的是一鼓作氣的驚人一跳,而到曹劌所謂的“再而竭,三而衰”后,再想有所作為已是力不從心了,如驚艷的曇花雖然燦爛卻難以持久。
梁啟超有言:“商周以來四千余年,北方少數(shù)民族世為中國患,華夏族與戎狄戰(zhàn)爭中勝者不及十分之一,其稍為歷史之光者,僅趙武靈王、秦始皇、漢武帝、宋武帝四人。”蔡邑的《獨斷》這樣解釋:“定禍亂曰武,亂而不損曰靈。”對其評價更是獨到。他變法圖強拯救了瀕臨滅亡的趙國,壯志未酬身先死卻又被趙國人所傷害。作為一代君主,他做了認為該做的事情;可作為父親,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個人的魅力、能力、精力畢竟是有限的,誰也不可能違背自然的定律。如果說趙武靈王推行改革是以情感人、以理服人,得以施行成功;而后來,他君臨天下的權(quán)勢和父愛親情戰(zhàn)勝國家法度,致使他優(yōu)柔寡斷,思想上左右搖擺,遲遲拿不定主意,最后以勢壓人以權(quán)治人,甚至想二子分趙的昏招,成了爭位亂國的誘因,以至于自己也在“沙丘宮之變”中餓死,實在是可悲可嘆又可憐。治家與治國不同,治家可以把家產(chǎn)平均分成若干份給后人,治國如果如此分配的話,必致國家滅亡。況趙國的絕對實力并不占優(yōu)勢,許多心腹大患還有待清除。其他六國虎視眈眈,都在力圖蠶食瓜分鄰國,擴疆并地,尤其秦國一直視趙國的強大如芒刺在背,任何削弱都會招致滅頂之災(zāi)。親情蓋過了理智,卻抵擋不住歷史前進的奔涌潮水,“風流宛在,霸業(yè)成灰”,黯然謝幕。
德高功著的權(quán)威領(lǐng)導者,必須遵循自律與他律、內(nèi)在約束相互協(xié)調(diào)的法則。法度的失衡,所造成的一榮俱榮,一毀俱毀,似乎成了一種歷史的定律,權(quán)威所造成的損失似乎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要大,如此后的秦始皇、唐明皇等等皆如此,功過參半,是非各有評說。武靈王的成功固然可以褒揚,而他的失敗也值得我們好好總結(jié)。比如:趙國的騎兵終究沒有抵擋住強秦的戰(zhàn)車利器,這些肯定不是胡服騎射的錯誤,而是趙國始終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再強大的軍事力量也要靠人的智慧來指揮,靠嚴明的法度來維系,趙國后期的內(nèi)亂直接造成了忠臣良將沒有用武之地。
“秋露泠泠兮蟬鳴古樹,春云漠漠兮草蔓斜陽。他若相如回車之巷,望諸舞劍之房,馬服讀書之室,羅敷鼓瑟之桑,亦皆煙飛云逝,羽化鳳翔。”登臨叢臺可以俯瞰整個邯鄲城,遠眺滏陽河水的微波和兩岸的垂柳。如今清一色的高樓大廈在邯鄲城周圍拔地而起,叢臺在不經(jīng)意間也日益矮化了。
千年的烽煙消散在歷史的塵埃里,故人不在,后人說笑,評頭論足自是一番性情。“富貴榮華一嘆嗟,依然夢里說苕花。千年幾度山河改,空指遺臺是趙家。”元代著名文宗元好問的詩句,傷懷感世,詩風沉郁。想必詩家在金滅去國,堅持不再仕宦新朝,心情郁悶,登臨叢臺也就不免生出些許感慨來。叢臺究竟是誰所建,并不十分重要,任何建筑的興廢都與社會興亡藕斷絲連,都不是毫無意義的。叢臺破敗了,邯鄲衰微了,又都一次次重修復建,真正的內(nèi)涵是我們賦予這些亭臺城池什么樣的文化意義。現(xiàn)在邯鄲又是一方重鎮(zhèn),威武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青銅塑像高大神武,已經(jīng)成為邯鄲人開放文明的象征。這固然是好的。但一個人如果一旦英雄化,甚至神圣化了,那么就勢必遮蔽好多東西,人們再也無法準確地把握他理解他。只有把他的悲劇意義說出來,我們才可能摸到英雄的靈魂深處以及他豐富的情感世界,能夠讀出真正的現(xiàn)代意義來。人類總希望給心靈一個規(guī)范,一個依靠,賦予其形而上的意義,英雄的出現(xiàn)正好滿足了這些。而人類的文明進化歷史就是對于生命價值與世界意義的尋找、設(shè)定、更新的歷史,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偉大的悲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