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人”一詞,見之于文獻記載,當以《左傳》為最早。“昭公四年”有載:“自命夫命婦,至于老疾,無不受冰,山人取之,縣人傳之,輿人納之,隸人藏之。”這里的“山人”,又稱虞、山虞、司木,是一種職官名,掌管山地政令,通俗點講,就是管理山林的官吏,如果真的如學人所說:“‘士’在古代主要泛指各部門掌事的中下層官吏。”(參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古代知識階層的興起與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那么,山人似乎應該很早就與士發生了關系,屬于了士人的組成部分。此外,“山人”一詞,又見于《荀子·王制》:“故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這里的山人,則應當是指山居之人,山林草野的百姓,這倒應該正是“山人”的原始本意。
大體說來,在隋朝以前,文獻中所謂的“山人”,基本指的是山野草民,平頭百姓,與所謂的知識階層無涉。還是來看一下文獻中的有關記載:
蘇峻之亂也,(桓)彝糾合義眾,欲赴朝廷。其長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人易擾,可案甲以須后舉,彝厲色曰……(《晉書》卷七十四《桓彝傳》)
尚書令刁協奏曰:“臣等伏思淮北征軍已失不速,今方盛暑,且涉山險,山人便弓弩,習土俗,一人守,百夫不當。”(《晉書》卷八十一《蔡豹傳》)
(李)洪之芟山為道,廣十余步,示以軍行之勢,乃興軍臨其境。山人驚駭。洪之將數十騎至其里閭,撫其妻子,問所疾苦,因資遣之。(《魏書》卷八十九《李洪之傳》)
又土俗,山人有病,輒云先亡為禍,皆開冢剖棺,水洗枯骨,名為除祟。憲之曉諭,為陳生死之別,事不相由,風俗遂改。 (《南史》卷三十五《顧憲之傳》)
或者用山野之人與在朝官員對稱,這時的“山人”,雖仍然指的是山野之民,卻已經涵括了在野的士人及所謂隱逸之流。這與后世指稱的“山人”,在內蘊上已相接近。再看例子:
會稽孔家起園,列植桐柳,多構山泉,殆窮真趣。鈞往游之,曰:殿下處朱門,游紫闥,詎得與山人交邪?(《南史》卷四十一《衡陽元王道度附繼子鈞傳》)
明僧紹,字休烈,平原鬲人,一字承烈……明經有儒術,宋元嘉中,再舉秀才。永光中,鎮北府辟功曹,并不就。隱長廣郡嶗山,聚徒立學……齊建元元年冬,征為正員郎,稱疾不就……僧紹曰:“山藪之人,政當鑿坯以遁。若辭不獲命,便當依戴公故事。”既而遁還攝山,建棲霞寺而居之,高帝以為恨。昔戴高臥牖下,以山人之服加其身,僧紹故云。(《南史》卷五十《明僧紹傳》)
山人久陸沉,幽徑忽逢春。(庾信《幽居值春》)
但我以為,包括隋朝及其以前歷代,對山人形成影響至大的,恐怕還是戰國時代的養士之風與所謂的游士。
就養士而言,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所謂的四公子,在戰國時代均享有盛名。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門下食客多達三千,平原君養士也有數千之眾。
養士的風氣,到了漢朝,仍未衰替,如《漢書·鄒陽傳》里記載:“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吳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鄒)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還有淮南王劉安,也以養士而知名。
《史記·李斯列傳》里,李斯向荀子說過這么一番話:“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強行者耳。故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于無為,此非士之情也。”這是在李斯從荀子那里學到了帝王之術以后,將要西入秦國,去游說秦王,臨行所作的一番表白,這未嘗不可以看作是戰國時代游士一族普遍擁有的心聲。
無論是游說王侯的蘇秦、張儀之流,還是戰國諸公子、淮南王、梁孝王所養之士,這些士人,都既沒有先人留下的產業,又不事治生,而是憑著口舌、文藝等一技之長,混跡于達官顯貴王侯府邸,謀取衣食,在這一點上,倒是已著了后世山人的先鞭。當然,縱橫之士求取仕祿,而山人則多撇脫功名,而且,游士的社會地位,也遠非明清山人所可以向背,這正是他們的區別之處。
二
唐朝以詩賦取士,所以較之前代,唐時的文人階層,也就顯得陣營格外龐大。在山人群落的形成過程中,唐朝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
文士稱山人,山人能詩,在唐朝是并不鮮見的。例如:
吳興詩人沈千運,號沈四山人。累試不第,天寶年間,年齒已邁,“遨游襄、鄧間,干謁名公”(《唐才子傳》卷二)。高適曾作《還山吟》贈之。
潁上詩人張彪,應試不中,遭喪亂,奉老母避地,隱居嵩山。杜甫稱其張十二山人,贈詩曰:“靜者心多妙,先生藝絕倫。草書何太古,詩興不無神。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后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同上卷三)
盧仝,范陽人,號玉川子。初隱少室山,后卜居洛陽。終日苦吟。王涯禍起,時仝適與諸人會食涯書館中。官吏前來捕人,仝說:“我盧山人也,于眾無怨,何罪之有?”吏人說:“既稱山人,來宰相宅,容非罪乎?”竟同甘露之禍。(同上卷五)
李涉,洛陽人,自號清溪子。早歲客梁園,數逢兵亂,避地南來,樂佳山水,卜隱匡廬香爐峰下。工詩,詞意卓犖,不群世俗。曾經過九江皖口,夜遇強人,問其名,答:李山人。強魁說:“若是,勿用剽奪。久聞詩名,愿題一篇足矣。”于是有“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一詩。(同上卷五)
賈島,范陽人,自稱碣石山人。詩尚苦吟,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同上卷五)
就唐代詩人之稱山人者審視,其大抵為不仕(或未仕)布衣,這一點,已具備了明清山人的一個最基本的要素。而為財貨干謁名公、達官顯貴,在唐朝“山人”,卻似乎并不多見,而在明清山人,就已經成為普遍的現象,且蔚然成為風氣了。
唐朝詩人的干謁,最引人注目的是行卷之風。宋人趙彥衛《云麓漫鈔》卷八說:“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這是以傳奇為行卷,因為這可以見出史筆、詩才、議論的緣故。或者以詩為行卷,求知于顯達,如《幽閑鼓吹》載:“尚書白居易應舉,初至京,以詩謁著作顧況。況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卻嗟賞曰:‘道得個語,居即易矣。’”這是說,白居易在應考前,到了著作郎顧況那里行卷。顧況前后態度的變化,正表明了白居易的這次行卷,取得了極佳的效果。再如《云溪友議》記載:“初李紳赴薦,常以古風求知呂溫。溫為員外郎齊照及弟恭曰:‘吾觀李十二秀才之文,斯人必為卿相。’果如其言。詩曰:‘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說詩人李紳以《憫農》二首行卷,得到了當道呂溫等人的揄揚,為顯達賞識的事情。
《文獻通考·選舉考》有段文字,總論唐時文人干謁權貴:
江陵項氏曰:風俗之弊,至唐極矣!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達自居,不復求士。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騎蹇驢,未到門百步,輒下馬奉弊刺,再拜,以謁于典客者,名之曰溫卷。如是而又不問,則有執贄于馬前,自贊曰:“某人上謁者。”嗟乎!風俗之弊,至此極矣。此不獨為士者可鄙,其時之治亂,蓋可知矣!
這里的干謁當朝權貴,更多的是為功名計,是要求知于顯達,藉他們的揄揚薦舉,以博取功名,步入仕途。這種干謁方式,事實上也開了明清山人干謁權貴打秋風求取財貨的先河。
在唐朝山人中,有一個人物不可不提,這便是宰相李泌。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說到:“山人之名號本重,如李鄴侯僅得此稱。”李鄴侯即李泌,字長源,玄宗時為太子供奉,仕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官至宰相,封鄴侯。新、舊《唐書》均有他的傳記。李泌少聰敏,博涉經史,精究易象,善屬文,尤工于詩,以王佐自負。操尚不羈,不屑以常格仕進。據說李泌少年時,曾為玄宗召見,當時帝與燕國公張說正觀棋,便要張說來考察李泌的能力。張說就著棋局而言:“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李泌更不假思索,張口答曰:“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聘材,靜若得意。”令張說與玄宗帝大加稱奇。天寶年間,李泌詣闕獻議,待詔翰林,供奉東宮,為楊國忠嫉恨,“乃潛遁名山,以習隱自適”(《舊唐書》卷一百三十)。肅宗即位靈武,李泌謁見,陳天下成敗之理,帝悅。欲授官職,固辭,愿以客從,“入議國事,出陪輿輦”,眾人指道:“著黃者圣人,著白者山人。”(《新唐書》卷一百三十九)旋拜銀青光祿大夫。因崔圓、李輔國忌妒陷害,隱衡岳修道。代宗即位,再度出山。
從李泌的經歷看,正所謂身在草野,心懸魏闕,雖然數次隱居山中,卻始終未能忘懷時世,其稱山人,也不無矯情。
就唐朝的山人論,除了上已例舉的詩人外,如“撫州山人張洪騎牛冠履,獻書于光順門,書不足采”(《舊唐書》卷十四),“山人杜景先于光順門進狀,稱有道術”(同上卷十七),信州刺史李位“與山人王恭合煉藥物”(同上卷一五四),“肅宗時,山人韓穎上言《大衍歷》或誤”(《新唐書》卷二十八)等,還有宋人李纂輯的唐朝詩文總集《文苑英華》“隱逸”類,收錄了五十四首有關山人的詩作,如王維《寄霍鄭二山人》、李白《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圖》、崔峒《送侯山人赴會稽》、杜甫《寄張十二山人彪》、岑參《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白居易《郡中夜聽李山人彈三樂》、盧綸《行藥前軒呈董山人》等,這些“山人”,其指稱甚為龐雜,似乎星象、醫藥、書畫、音樂諸類技藝,能擅其一,即為山人,這也反映出唐朝所謂的山人,其內涵十分雜亂。
三
宋、元時期,較之唐朝,“山人”所指內涵好像也并沒有太多的變化。舉例來說:
楊億,字大年,建州浦城人。祖文逸,南唐玉山令。億將生,文逸夢一道士,自稱懷玉山人來謁,未幾億生。(《宋史·楊億傳》)
有張山人者,不知所居,數至李道士舍。一日,語李曰:“白龍圖公促治裝,行當入覲,且參大政矣。”趙聞而異之,喻李令與俱來。及再至,李邀欲同見公,張固辭曰:“與公相見自有期,今未可也。”李具以告公,公曰:“俟其再至,密令人來白,當屏去導從,潛往見之。”他日又至,李方遣人白公,而張遽求還,留之不可,曰:“龍圖且來矣。”公方命駕,聞其去,乃止,益奇之。未幾,果膺召命,乃參政柄。(《澠水燕談錄》卷四)
歙州三靈山人程惟象,少逢異人授要訣,退而精思其術,言人壽夭多中。御史馬遵應舉時,問于惟象,言:“二十四當成名。不出十年,當知南方大邑。仍損初妻,再婚徵姓貴族。”皆如其言。后為御史,言事責宣城,過儀真,見惟象。言:“不久復職,定壽四十。”俄復京本曹,數日,還臺卒,年四十七。(《澠水燕談錄》卷六)
往歲,有丞相薨于位者,有無名氏嘲之。時出厚賞,購捕造謗。或疑張壽山人為之,捕送府。府尹詰之,壽云:“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但生而為十七字詩,鬻錢以糊口,安敢嘲大臣?縱使某為,安敢如此著題。”府尹大笑,遣去。(《澠水燕談錄》卷十)
熙寧中,有道人過沈東老飲酒,用石榴皮寫絕句于壁,自稱回山人。(《侯鯖錄》卷四)
在以上的材料里,山人或指隱士,或指術士,或指道人,非仕非宦,龐雜多類,與唐朝對山人的指稱并無二致。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晚宋時期,有以詩歌事干謁的一族,其雖不稱山人,事實上已經有了明清山人的特征。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說:“本朝布衣以詩名者,多封己自好,不輕出游人間。其挾詩卷,攜竿牘,遨游縉紳,如晚宋所謂山人者,嘉靖間自子充始,在北方則謝茂秦、鄭若庸等,此后接跡如市人矣。”就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類似,并準確地給予了揭示。
對于南宋末期詩人的干謁謀食,宋末元初人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評江湖詩人戴復古的《寄尋梅》時,已經指出:
蓋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糊口耳。慶元、嘉定以來,乃有詩人為謁客者,龍州劉過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風,至不務舉子業,干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獲數千緡,以至萬緡。如壺山宋謙父自遜,一謁賈似道,獲楮幣二十萬緡,以造華居是也。錢塘湖山,此輩什佰為群。阮梅峰秀實、林可山洪、孫花翁季藩、高菊澗九萬,往往雌黃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門倒屣。
明末清初的錢謙益,在《牧齋初學集·王德操詩集序》中,談及宋末詩人風氣,也有類似的評價:
詩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謂江湖詩者,尤為塵俗可厭。蓋自慶元、嘉定之間,劉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詩人啟干謁之風,而后錢塘湖山,什佰為群,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謂之闊匾,要求楮幣,動以萬計。當時之所謂處士者,其風流習尚如此。彼其塵容俗狀,填塞于腸胃,而發作于語言于文字之間,欲其為清新高雅之詩,如鶴鳴而鸞嘯也,其可幾乎!
奔走富豪權貴之門,靠打秋風以口,原本是江湖術士的慣用伎倆,南宋寧宗慶元(1195~1200年)、嘉定(1208~1224年)年間,詩人用此,出入權貴府邸,打其秋風,劉過、戴復古等江湖詩人開其風氣,日后竟成風習,如南昌詩人宋謙父以詩謁賈似道,獲錢二十萬緡,造華屋美室,而錢塘一帶,更什佰為群,如過江之鯽,不絕如縷,頗令人想起今日之以乞討為生的專業乞丐,有所謂“外出磕頭,回家造樓”一說,何其相似乃爾,實在令人作嘔。
詩人以詩干謁權貴,當然不肇始于南宋。上文述及的唐朝詩人,已間或有之,宋朝如《續墨客揮犀》卷四《韓范二公客》所載,也是類似的例子。此記載說,范仲淹鎮鄱陽,有書生獻詩,自云:“平生未嘗飽,天下之寒餓,無在某右者。”范見其詩工,延禮之。當時盛行歐陽詢書法,其書薦福碑拓本能值千錢,范為其具紙墨,擬打千本,使售之京師。夜間雷鳴,擊碎此碑,竟薄命如此。范仲淹此舉,不失風雅,不顯俗氣,千本百萬錢,也算一份厚重的大禮包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另當別論,但范仲淹的遭遇秋風客,應該是不虛的事實,也就是說,北宋早年,以詩干謁求財,同樣是客觀存在。
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有云:“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秋風客的日子也不容易,顛沛流離,看人顏色,殘羹冷炙,心中悲酸,只有江湖詩人自己最為清楚。劉過終身布衣,游走江湖,如其《上譙江州》一詩,便描寫了他既已干謁鎮金陵之丘公、治京口之辛老,當下則在干謁守九江之譙侯。詩中甚至表達了若不如意,還要再向武昌去謁吳侯的想法。戴復古“所游歷登覽,東吳、浙西、襄漢、北淮、南越,凡喬岳巨浸,靈洞珍苑,空迥絕特之觀,荒怪古特之蹤,可以拓詩之景,助詩之奇者,周遭何啻數千萬里”(吳子良《石屏詩后集序》)。而其干謁生活,如《市舶提舉管仲登飲于萬貢堂有詩》云:“七十老翁頭雪白,落在江湖賣詩策。”布衣詩人嚴羽飄零臨川、豫章、潯陽、長沙、衡州、吳江、臨安等處,其《江上泊舟》記其酸楚:“此身定何著,江漢一浮萍。”又《將至潯陽途中寄諸從昆弟》:“江湖此去多飄泊,腸斷風塵遠別情。”足見其辛酸悲苦。
四
山人形成一個特殊的群體,并引起社會廣泛關注,這是明朝中后期的事。清代著名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明代文人不必皆翰林》中說:
唐、宋以來,翰林尚多書畫醫卜雜流,其清華者,惟學士耳。至前明則專以處文學之臣,宜乎一代文人盡出于是……而一代中赫然以詩文名者,乃皆非詞館……并有不由科目而才名傾一時者,王紱、沈度、沈粲、劉溥、文徵明、蔡羽、王寵、陳淳、周天球、錢、謝榛、盧、徐渭、沈明臣、余寅、王稚登、俞允文、王叔承、沈周、陳繼儒、婁堅、程嘉燧,或諸生,或布衣山人,各以詩文書畫表見于時,并傳及后世。回視詞館諸公,或轉不及矣,其有愧于翰林之官多矣。
這段文字,揭示了明代社會較之前朝,有一個重要的變化,即翰林專處文學,然而以詩文知名的,都不是詞館出身,甚至多有不從科舉出身的下層文人,所謂布衣山人,每每卓然見于世,以詩文書畫,享譽海內,才名傾動一時,為世人熟知。布衣山人的崛起,透露出明朝文化下移的跡象,文化在這個時代,已不僅僅是上層社會的專利,而文化下移,也標志著社會文明的長足進步。
這里,我們姑且以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的敘述,例舉個案。先看一下明代的早期山人,有一些什么樣的特征:
周山人砥,字履道,吳人,寓居無錫。博學工文詞。兵亂避地,與義興馬治孝常善,往舍荊溪山中。治為治具,巾車泛舟,窮陽羨山之勝,有《荊南倡和集》。義興多富人,與治厚善者,咸治酒為具,召履道。履道心惡之。一日,貽書別治,夜半遁去。歸吳,與高、楊諸人游。書畫益工。已而又去,之會稽,歿于兵。
(玉峰山人趙)善瑛,字廷嶂,成都人。八歲能詩。明《詩》、《禮》、《春秋》。隱居教授。至正癸卯,明氏據蜀,隱居樂績山中。偽夏主累遣使征辟,不就。內附后,徙家成都,筑室錦江之濱。洪武丁丑夏,年七十有八,賦《觀化詩》,端坐而逝。
(謝山人)績,字世懋,黃巖人。少與兄省,相為師友。讀書務極底里,人或以古迂謔之,不顧也。
(王山人)佐,字仁甫,自號古直老人,黃巖人。善草書,作詩。旅游京師,客公卿間三十年。不置釜甑,無僮仆。意度率直,不為崖岸,遇所會意,欣然忘去。李西涯作《王古直傳》,又贈詩曰:長安信腳自來往,醉醒不信東君誰。其風度可知也。
(雷山人)鯉,號半窗山人,建安人。以詩畫名。與沈石翁同時。江以西重之,比于江左之石翁。題畫諸詩,亦有石田之風。
(程山人)誥,字自邑,歙縣人。居于溪,自號溪山人。杖策游華山,從李獻吉游,酬和于繁吹兩臺之間。黃勉之諸人,北學于空同者,皆以自邑為介,然其詩殊有風調。
(方山子鄭)作,字宜述,歙人。讀書方山之上,自號方山子。已而棄去為商,往來梁、宋間,時時從俠少年,輕弓駿馬,射獵大梁藪中。獲雉兔,則敲石火炙腥肥,悲歌痛飲,垂鞭而去。為詩敏捷,一揮數十篇。李空同流寓汴中,招致門下,論詩較射,過目無虛日。其他雖王公大人,不置眼底。周王聞其名,召見,長揖不拜,王禮而遣之。嘉靖初,年四十余,病痰,別空同南歸,歿于豐沛舟中。方山初見空同,空同規其詩率易,乃沉思苦吟,不復放筆涂抹。詩數千百篇,空同選得二百余首,序而傳之。
上所列舉,都是《列朝詩集小傳》中排列在孫一元以前的山人詩人,統觀其傳記,可以看出如下幾個特點來:他們均籍貫長江以南,都長于為詩,或者并擅書畫,皆布衣不仕。其中王山人的“旅游京師,客公卿間三十年”,程山人的依附李夢陽,為見者媒介,方山人的崇尚游俠,在以后明中、后期的山人中,已成了標志性的內容。
明代中后期,山人數量急遽增加,量變帶來的結果是質的變化,此即山人由個別分散的現象,成為突出集中、廣為社會矚目的一個群體。所謂 “山人如蚊”(袁宏道《錦帆集·王以明》)是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更有具體的描述:“山人墨客,莫盛于明之末年,刺去清言,以夸高致,亦一時風尚如是矣。”“有明中葉以后,山人墨客標榜成風,稍能書畫詩文者,下則廁食客之班,上則飾隱君之號,皆士大夫以為利,士大夫亦借以為名。”僅就《列朝詩集小傳》中的傳記來看,從太白山人孫一元起,總計收山人不下五十家(標題注名山人,或陳繼儒、王稚登等雖未標山人,實為山人者),這足見其群類的龐大。
迨明代嘉靖、萬歷朝,山人規模化、集中化的出現,應該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明初的“置不為君用之罰”(《明史·隱逸傳》),斷了知識分子隱居的路,所以明朝社會隱士獨少;八股科舉取士,限額錄取,大量的讀書人沉淪在下,他們需要謀求生路;商品經濟的發展,生命意識的覺醒,享樂之風的大盛,使讀書人不再固守“君子固貧”的陳規;從王府宰相、邊疆大吏,到地方的府縣官吏,空虛無聊、奢侈腐化,需要山人的幫閑逗趣,也需要山人為其幕僚,幫他們料理各種事務,所有這些,都成為明朝山人崛起的土壤。可以說,到了明朝中后期,山人已經成為一個特殊的群落,一個為全社會所關注的社會現象。其具體表現為:
(一)出現了為數不少的知名山人,他們在文壇,在社會上,都產生了極重要的影響。如四溟山人謝榛,為明代后七子代表人物之一,詩歌主張模擬盛唐;天池山人徐渭,不僅書畫獨標一格,其詩歌創作也深得公安派推崇,并為其導夫先路;王稚登則為蘇州在文徵明去世后,主持風雅之道的壇主,“擅詞翰之席者三十余年”(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沈明臣創浙詩“豐對樓一派”;陳繼儒聲名“傾動寰宇,遠而夷酉土司,咸丐其詞章,進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鄉小邑,鬻市鹽豉者,胥被以梅公之名”(《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
(二)產生了一大批山人詩人,所謂“大江以南山人詩人如云”(李維楨《大泌山房集·俞羨長集序》)。《列朝詩集小傳》收山人詩人小傳約五十家,《明詩紀事》收山人詩也不下五十家,所謂:“嘉隆萬歷間,布衣山人以詩名者十數。”(《明史》卷二百八十八)“詩不在臺閣,也不在山林,而布衣山人之詩,出之民間,是謂真詩。”(汪道昆《太函集·集序》)山人詩人的崛起,在明朝八股科舉取士,舉世士人趨之若鶩,揣摩八股制藝、摒棄詩文之際,成了傳承詩歌傳統的脊梁,也是當時詩壇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三)“明季最重山人,草野布衣,挾其一技一書,便可與王公抗衡。”(黃協塤《鋤經書舍零墨》卷三)于是有“相府山人”,如“分宜(嚴嵩)有吳擴,華亭(徐階)有沈明臣,袁文榮(煒)有王稚登,申吳門(時行)有陸應陽諸人,皆降禮為布衣交”(《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而自稱山人,似乎成為一種時尚,如王九思稱紫閣山人,何景明稱大復山人,李維楨稱大泌山人,王世貞稱州山人,甚至明王朝宗室朱載也稱句曲山人。此所謂冠帶山人,雖是徒有其名,也頗能夠反映出山人在當時社會的影響之大。
(四)山人泛濫,魚龍混雜,以致朝廷頒發了驅逐山人的詔書。身為山人的錢希言,在其《戲瑕·山人高士》中談到:“夫所謂山人高士者,必餐芝茹薇、盟鷗狎鹿之儔,而后可以稱其名耳。今也一概溷稱,出于何典?詞客稱山人,文士稱山人,征君通儒稱山人,喜游子弟亦稱山人,說客辯卿謀臣策士亦稱山人,地形日者醫相訟師亦稱山人。甚者公卿大夫棄其封爵而署山人為別號,其義云何?今婁江諸士子為人題扇,往往自署曰山人某,尤可絕倒。”其末流,有“山人星相醫卜諸人,持刺詣督撫將官,有所求為,及買窩占窩,干礙鹽法者”(《萬歷疏鈔·樞急務疏》)。《萬歷野獲編·恩詔逐山人》:“恩詔內又一款:盡逐在京山人,尤為快事。年來此輩作奸,妖訛百出,如《逐客鳴怨錄》,僅其小者耳。昔年吳中有《山人歌》描寫最巧,今閱之未能得其十一。”山人之危害,也正說明其存在的普遍,勢力的廣大。
明朝滅亡,滿人入主中原,講究氣節者拒絕與清朝合作,成為遺民一族。痛心于漢族政權的覆滅,士人們痛定思痛,總結朱明王朝覆亡的教訓,對于明末之清談誤國,痛心疾首,晚明山人也在他們的撻伐之列,所以進入清代,在總體上,山人呈式微的態勢。盡管如此,山人群體,也依然存在。就清代山人而言,其與明代相較,在本質上并沒有發生多少變化,如明清之際稽留山人陳祚明,“家貧賣文以給食。順治十三年入都,以詩酒遨游公卿間”(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華蘋山人吳懋謙,“喜吟詠,遨游縉紳間,詩名甚著”(董含《三岡識略》);順治朝青門山人邵長蘅,“所志皆未就,而宋公牧仲開府吳會,禮致之幕府,談道論文”(鄭方坤《國朝名家詩抄小傳》);乾隆朝樊桐山人顧列星,嘗為奎將軍所賞,“將以書招之,既而出師西征,不果”(吳文溥《南野草堂筆記》)等,或以詩歌文藝游縉紳公卿間,或做幕僚,都與明朝山人相類。到了清朝,山人有依附商人、靠干謁商人而謀取衣食資費的,如乾隆時期看云山人張棟,“晚依揚商汪怡士以終”(袁枚《隨園詩話》卷十),這應該說是清代鹽商崛起以后,山人謀食之道的一個新動向了。整個清朝,知名山人寥寥可數,最有名的,或許還應推由明入清、跨越兩朝的李笠翁了。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清朝山人是遠不如明朝中后期那樣為社會廣為關注的。
綜括地講,從最初的山林之官,到山中之人、山野草民,再到不仕的士人、隱士,遞嬗演變,最后到了明代中后期,山人才正式形成一個以不仕、多藝、能詩、好游、不事產業、以詩干謁為特征的特殊知識群體——山人階層,這便是山人生成演變史的軌跡。探討山人文化,揭示山人的心靈世界,是研究中國文化之必需,認識中國歷史之必需,批判繼承傳統之必需,發展健康的新文化之必需。總之,對于作為文化載體的知識階層,我們只有徹底認識其過去,才會推動其今日的發展及社會的進步,這也是我們研究探討山人文化最主要的目的。
(作者單位:鳳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