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道光之際,是清朝統治告別康乾盛世、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封建政治的腐敗使社會矛盾不斷積累,新舊思想的沖突也日益激烈,一個動蕩不安、內憂外患的時代正在走來。但是,昏庸的統治者這時仍沉醉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毫未察覺“四海變秋氣”的現實。
這一切,都讓先知先覺的龔自珍憂心忡忡。
龔自珍(1792-1841),又名鞏祚,字璱人,號定庵,是清代首開風氣的思想家、文學家。1792年出生于浙江仁和(在今杭州)的一個封建官僚家庭。他學識宏富,通經史、諸子、文字音韻及金石學,精研西北歷史地理,晚年愛好天臺宗佛學,并以詩、詞、文著名。
龔自珍最早是以詞作在文壇嶄露頭角的。他的詞現存的約有100多首。1812年,21歲的龔自珍赴蘇州迎娶表妹段美貞時,其外祖父、著名學者段玉裁就曾經欣喜地為龔自珍詞集《懷人館詞》寫序,稱贊作者“尤喜為長短句”,“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于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此事東涂西抹者多,到此者少也”。可見龔自珍詞作的高超。龔自珍在編訂自己的詞集時也曾經自負地自題一詩:“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漫感》)不過,龔自珍的詞多作于青年時期,雖然也有一些詠嘆個人身世的佳作,但是仍以寫兒女情長者居多,不像詩作那樣憂國憂民,這也正是他晚年略覺自愧的緣由。
今天,人們讀的更多的是龔自珍的詩歌。他的詩現存的約有600多首。龔自珍非常重視詩的個性和激情。他的詩也正是他一生的寫照,具有獨創和新異的面目。作為一個具有詩人氣質的思想家和一個時代的先覺者,一個不甘遁世自適的志士,龔自珍的精神是非常痛苦的。他不可避免地與周圍郁悶的環境發生沖突,并始終保持著桀驁不馴的姿態。他的許多詩作都抒發了詩人在生活遭遇中的感受,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寫于1839年的《己亥雜詩》。當時正值鴉片戰爭前夜,中英沖突一觸即發,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惡化,清朝統治階級對內的高壓政策也愈演愈烈,對人才的束縛、壓制和摧殘已到了一個極致。龔自珍對此明察秋毫,且有切身體驗。這一年,由于他不滿官場中的腐敗和黑暗,結果為保守勢力所不容,一直受到排擠和打擊,最終憤然辭官南歸。《己亥雜詩》正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寫成的,全詩共由315首七言絕句組成,氣勢磅礴。
《己亥雜詩》的主要內容,是對黑暗現實的敏銳感受和深刻揭露,同時表現出對美好理想的熱烈追求和強烈的信念。它不僅揭露了統治階級的昏庸墮落、腐敗專橫,表現出對人民苦難生活的真切同情,還發出了對個性解放與社會開放的呼吁:“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但是,《己亥雜詩》又絕不是簡單的以議論為詩,使詩散文化,失掉詩的藝術特質,而是以詩“著議”,即以詩表達自己對政治、社會的態度和見解。詩的主要特點是抒情。《己亥雜詩》雖然飽含著對社會和現實的深深憂患,但這一切主要是透過作者個人的生活經歷和感受而表現出來的,蘊涵著豐富的主觀感情,因此也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除了詩歌以外,龔自珍的文章也非常有名。曾有人“以汪容甫、魏默深、龔定庵為國朝古文三大家”。(佚名《定庵文集后記》)龔自珍的散文現存300多篇。在這些文章里,他致力于對社會弊端的揭露和對社會危機的思考,又依據公羊學三世說,告誡統治者世有三等,即治世、衰世、亂世,并認為時下所處的時代正是由治世轉入亂世的“衰世”之秋。而社會衰弱不振的根本原因,在龔自珍看來,是個人的尊嚴和創造才能受到壓抑,尤其是作為社會中堅的讀書人和士大夫普遍人格低落。
龔自珍在揭露自己所處時代的病態時,視線常集中在人才問題上。這與當時的黑暗現實有關,也與他自己懷才不遇、抑郁憤怒的心態直接相連。龔自珍察古觀今,提出獨到的見解,即把人才的境遇看作衡量一個時代是治世還是亂世、衰世的標準。他認為,自己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無才之世,與治世最本質的區別是人才困乏,“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乙丙之際著議第九》)在龔自珍看來,人才困乏的根本原因在于封建專制所造成的國民普遍性的精神萎弱與人格墮落,一方面,士大夫屈服于專制政權,唯知阿諛取媚,另一方面,官場中論資排輩,一片死氣沉沉。因此他指出,要以個性解放、人格完善為社會發展的前提。龔自珍的這種思想,深刻地反映在他的后期寓言體散文《病梅館記》之中。
《病梅館記》和《己亥雜詩》一樣寫于1839年,是作者歸隱之后寓居江蘇昆山時所作。文章不長,只有三百余字。文章處處在寫梅,但是又處處在寫社會。寫梅是明線,寫社會則是暗線。文章里有很多內容都是作者的議論,可以說全文純粹寫梅的內容極少,而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寫作者的想法。所以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作者直接寫梅的生長是次要的,而借此發議論才是真正目的。
在《病梅館記》中,龔自珍用文學筆觸揭露了封建文化專制主義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反映了作者對人自由發展和精神解放的熱烈向往。在龔自珍看來,梅的曲直、欹正、疏密如出其本性、發自天然,皆是美的。以曲、欹、疏為美是文人畫士因長期受壓抑而形成的畸形審美觀。以“病梅”為喻,作者從人性角度揭示了一個造成民族心理畸形化、病態化的嚴重問題,即封建文化專制主義束縛、扼殺正直的、健全的人性,使之扭曲變形,造成普遍存在于民眾身上的奴才性、虛偽性、變異性。龔自珍因此感嘆道:“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表達了對這種壓制人才的制度的憤怒。在文章的結尾,作者決心反其道而行之,以“療梅”者自居,發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解其縛,使天下之“病梅”復天香之本然,發盎然之生意。如果將龔自珍“療梅”之意與現代西方思想中崇尚自然主義的人性論聯系起來,不難嗅出其中蘊涵的尊自我、伸個性的啟蒙主義人文氣息。
龔自珍的散文行無定式,不屑于斤斤計較結構與辭藻,其風格或切直或詭奇,均是隨筆直書,任意驅使語言,顯示出大家才有的自信和力量。有時文句佶屈而不通暢,文意奧澀而難解,但必有警示人心的特殊內涵和非常精致的文筆,非徒為怪異者可比。《病梅館記》正是這樣的范例。它只不過是數百字的短文,卻融敘述、議論、抒情于一體,借梅喻人,意味深長。
中國古代文學一直具有兩種對立的傳統。從儒家學派“溫柔敦厚”的詩教說,到曹丕的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再到韓愈、周敦頤等人的“文以載道”,“載道”文學觀逐漸在中國文學中占據了主導地位。這種文學觀到明清的時候演變到極端,導致八股文壟斷文壇。八股文不僅形式固定死板,在內容上,也只許為圣賢立言,講四書五經所講過的道理,即使有所闡發也不能超越程朱理學的范圍。
當近代中國的序幕徐徐拉開的時候,龔自珍在繼承明清以來思想啟蒙的同時,對傳統的思想文化進行了深刻的內省。他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尊情”說,認為:“情之為物也,亦嘗有意乎鋤之矣;鋤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長短言自序》)這實際上是宣揚個性獨立和人性解放的文學主張,也是對傳統僵化的“載道”觀念的大膽質疑,從而開啟了中國文學由傳統向現代演進的歷程。在龔自珍看來,感情來源于現實生活,因此是真實的,而只有具有了真實的感情才會寫出好的作品。故此,他主張“詩欲其真,不欲其偽”,作文要有“真血脈”,寫詩要有“真氣骨”。龔自珍在強調“尊情”的同時,還提倡過“主逆”,即文學必須變革,必須表現“個性”。所謂詩與人合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書湯海秋詩集后》)“文章雖小道,達可矣,立其誠可矣”,(《識某大令集尾》)要求文學擺脫一切傳統束縛,充分展現人的個性。這些主張無論是對打破當時萬馬齊喑的局面,還是對擺脫僵化的“載道”觀念的束縛,都具有深遠的意義。
龔自珍不僅在思想觀念上提倡“尊情”和“主逆”,而且在具體的文學創作中也身體力行。《己亥雜詩》和《病梅館記》就分別從詩、文兩個方面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正是通過這樣的文學作品,龔自珍的思想觀念得到廣泛傳播,并且極大地影響了后人。難怪梁啟超評價說:“數新思想之萌蘗,其因緣固不得不遠溯龔魏。”并在《清代學術概論》里說:“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指出了龔自珍的思想學說對于清末“新學家”的啟蒙作用。
在《己亥雜詩》中,龔自珍曾經寫下了總結一生的感慨之詩:“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處士卑。一事平生無齮龁,但開風氣不為師。”今天,歷史進程已充分顯示出,無論在政治思想史、學術史、文學史上,龔自珍都是一位開一代風氣的人物。
參考書目:
(1)《龔自珍全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
(2)《龔自珍研究資料集》,孫文光、王世蕓編,黃山書社1984年版。
(3)《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