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戰爭文學的另類敘述模式

如果說丘東平是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作家，這恐怕是無疑問的，但丘東平所走的文學道路，在眾多的無產階級革命作家中又是特殊的。他不是由文學而革命，而是由革命而文學；不是深入人民大眾的生活，理解生活，然后反映生活，而是他原本就是從人民大眾生活中來的，從血與火的革命戰爭中來的：他16歲就參加革命，先后經歷了海陸豐暴動、淞滬抗戰、福建事變，一直到1941年在新四軍率魯藝二隊的兩百余人突圍受挫拔槍自殺，他短暫的一生是在一個又一個的革命風暴中度過的。而他的文學，就是他以生命突入生活和革命而寫就的篇章。從1932年在《文學月報》上發表第一篇小說《通訊員》到未完成的長篇《茅山下》，他的創作都是反映戰爭生活的。對于他所創作的戰爭小說，有不少論者如嚴家炎先生在他的《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楊義先生在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都作過精辟的論述和高度的評價。但是，諸多的論者對丘東平小說創作的研究基本上局限在兩個問題上：（1）丘東平的小說創作之于抗戰文學的價值和意義。（2）丘東平的小說創作如何體現了七月派小說的風格和特點。事實上，東平是在30年代初就開始創作的，其作品的內容跨越了土地革命、十年內戰以及抗日戰爭幾個歷史時期，更重要的是，把東平的小說放在肇始于20年代末期的整個革命戰爭文學背景（而不僅僅是抗戰文學或七月派文學）去考察，我們會發現他一開始就建構了有別于主流革命戰爭文學的敘事方式，我認為，東平的戰爭小說的價值和意義更多地體現在這種敘事模式的建構上。

一

1926年，16歲的丘東平加入了海豐農民協會和少年先鋒隊，后來還當上了彭湃同志的秘書，參加了由彭湃領導的海陸豐農民暴動。革命失敗后，他流落到香港，當過漁夫、攤販、水手。30年代初東平在上海開始文學創作，其小說《通訊員》、《沉郁的梅嶺城》、《多嘴的賽娥》等就是反映海陸豐農民革命運動的。和30年代反映工農革命的左翼革命文學一樣，東平是以階級分析的觀點、政治的視角去揭露統治者的殘暴，農民的受難和反抗。這類小說具備了當時左翼革命小說的基本元素：統治者的自私和殘暴，被壓迫者的受難和憤而反抗。但是，仔細地省察他這個時期的小說創作，是能夠發覺和同類題材小說創作的迥異之處的。首先，當時的革命文學正如蔣光慈所說的，“它的主人翁應當是群眾，而不是個人”，①即使主人公是個人，也往往湮沒在所謂“群眾”的面影中而顯得面目模糊不清。而東平的小說卻很注意在戰爭的背景上、在階級沖突中去凸現個體的悲劇命運：

在《沉郁的梅嶺城》中，革命者克林堡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說成是供出172個叛黨的自首者，不明真相的群眾憤怒地把克林堡拖到街上暴打，“克林堡在群眾的毆打下找不著半點掩護，臉孔變成了青黑，張開著的嘴巴，喊不出聲來，只是在腸肚里最深的地方‘呃呃’的哼著。”②明白真相后克林堡執意當眾揭穿謊言挽救回那172個罪犯的生命，卻被當成精神病人捆縛回家。

在《多嘴的賽娥》中，賽娥是一個處處受人歧視的女孩子，剛出生不久因為是女的遭親生父母遺棄，長大了常被視為多嘴舌惹人討厭的女人。后來她接受任務，去打探敵軍的情報，在途中被敵軍發現，本來已瞞過敵人可以成功逃脫，但是一個善良的老太婆無意中卻暴露了她的身份，她被重新抓起來。但“多嘴”的賽娥卻自始至終“堅決地閉著嘴”，不透露半點秘密，最終被敵人殘酷處決。

在《通訊員》中，通訊員林吉曾多次成功地傳送情報，但是，有一次他奉命把一個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從江萍帶到梅冷。途中突然碰到敵軍盤查，那少年惶恐地跌下山澗，被敵軍殺害了。獨自逃生的林吉此后常常浮現那少年被凌遲的慘象，陷入不能排遣的痛苦之中。他常常向別人描述那天的遭遇，并自我詰問著：“少的死了，大的卻逃回來，你說這是對的事嗎？”周圍的人以各種方式勸慰他，但未能減少他內心的痛苦。后來，人們似乎厭倦了他反反復復的述說和自責，甚至有人覺得他是精神出了毛病。而林吉也終于不能諒解自己而舉槍自殺……

在這些小說中，東平在酷烈的革命斗爭背景上以剛勁雄強的筆觸去展現這些革命者對命運的反抗、對革命的執著，另一方面，又以不無壓抑、悲涼的筆調描寫著這些革命者的悲劇命運。這種描寫的背后隱藏著作者對于個體生命的關注——在革命斗爭中，國家、集體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尤其是集體的命運受到威脅時，任何個體命運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對于作為人學的文學來說，又必須去關注個體人的生存命運。我認為，東平的這些小說和當時的革命文學比較，一個明顯的不同就是東平懂得以文學家的眼光去觀照、反映生活，這種文學家的眼光，在他后來的抗戰文學中可以更為明顯地感受到。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平經他的二哥介紹，參加19路軍，并經歷了淞滬之戰。之后流落東京、香港、上海。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東平離開上海經南京到武漢，參加了新四軍，并隨新四軍轉戰蘇南、蘇北，參加過新四軍的丹陽之戰、延陵之戰、珥陵之戰等。為東平在文壇贏來很高聲譽的就是在這個時期寫就的抗戰小說，如記錄淞滬之戰的《給予者》、《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和記錄新四軍抗戰生活的《茅山下》等等。中國抗戰初期的文學是脫胎于左翼革命文學的，并且由于“救亡”的迫切性，也就更為強調文學的功利性宣傳性。所以，那種滿足于“廉價地發泄感情或傳達政治立場”的新文學運動中存在的“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③就自然地顯現出來了，這種公式化概念化的頑癥在小說創作中一個具體的體現就是被茅盾所批評的“前線主義”，即只“著眼于一個個的壯烈場面的描寫”，只“注重了‘事’，而不注重寫‘人’的現象”。④其實，即或是寫人，正如胡風所說的，“寫將士的英勇，他的筆下就難看到過程底曲折和個性底矛盾，寫漢奸就大概使他得到差不多的報應，寫青年就準會來一套救亡理論……”。⑤但是，在東平的抗戰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番圖景。他的小說不只是著意去描摹壯烈的場面，也不是僅靠戰報去鋪染故事，他展現的是正如胡風所說的“在這個偉大的時代受難的以及神似地躍進的一群生靈”。在這些小說中，東平繼續著他前期小說在戰火中凸現個體命運的表現路徑，小說撼人心弦的是林青史們為抗戰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大無畏英雄氣概以及這些英雄令人慨嘆不已的悲劇命運。當然，與前期相比，他的小說已發生了一些變化，這變化就是在展現人物的命運時，更注意突入人物的靈魂，挖掘和描寫他們在戰火中的內在情感和心理活動，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戰斗者人性的光輝和靈魂的顫動。

東平抗戰小說中心理描寫最有力度的首推他的《第七連》。小說的主人公丘俊，原是中央軍校廣州分校的學生，“八·一三”戰事爆發前被派往前線，并臨時被委任為第七連連長。小說細致地描寫了一個軍校的學生如何成長為一個戰地英雄的心理過程。連隊出發時，隊伍的前頭出現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他下令就地休息——“這是我自己的哲學”，“我現在一碰到漂亮的女人都要避開，因為她要引動我想起了許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頭……”。這種描寫讓我們看到活生生的感性的人的存在，他承認自己的“情欲”，又壓抑著這種會削弱斗志的“情欲”。當隊伍駐扎在火線之時，漫天的炮火使丘俊的內心充滿著恐懼、焦慮，“我仿佛記不起它，不認識它，它用那種震天動地的音響開辟了一個世界，一個神秘的，可怕的世界，使我深深地沉入了憂愁”，“密集的炮火使陣地的顫動改變了方式，它再不像彈簧一樣的顫動了，它完全變成了溶液，像淵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洶涌的波濤”。在日軍強大兵力的圍攻下，他們已斷了糧，只吃炒米野菜，兩個班長已戰死，代理班長剛任命也陣亡了。但丘俊和他的士兵們沒有被恐懼所吞沒，使命感驅除了他們恐懼的心理，當團長下達與陣地共存亡的命令之時，丘俊感到團長是在和自己的“靈魂說話”，他回答：“我自從穿起了軍服，就決定了一生必走的途徑，我是一個軍人，我已經以身許給戰斗。”最后，他率隊出擊，負傷離開陣地。應該說，作者對丘俊這個抗日英雄形象的塑造是成功的，他沒有局限于描寫事件或人物的外部行為，而是深入人物的內心甚至人物的潛意識，把人的心理弱點，情欲的騷動和強韌的意志力、大無畏的英雄氣慨扭結在一起，產生了原色原味的真實感。小說對于主人公心理弱點的描寫并未減弱他的英雄主義的光輝，相反，這種在焦慮、痛苦中成長起來的英雄主義對我們更具沖擊力，而作者這種藝術處理方式也使小說獲得穿透人性的深度。

另一部心理描寫較為出色的小說是丘東平的絕筆之作《茅山下》。這部未竟的長篇小說以抗戰時期新四軍蘇南根據地激烈的民族矛盾、階級斗爭為背景，展現了新四軍的政治、軍事工作以及革命內部的矛盾斗爭。

這部小說是在戰斗的間隙創作的，又是未完成的作品，藝術上的粗糙在所難免。但是小說卻顯示了作者發掘復雜而又深邃的人物內心世界的才能：作者很善于細膩地刻劃人物心理活動的發展變化，主人公如何由一個充滿激情而又自卑、脆弱的知識分子逐漸成長為成熟、堅定的革命者，情緒的瞬色變化、心靈的變化軌跡，都得到細致的描摹、深刻的剖示。同時，作者能正視人物的心理缺陷和人性沖突，善于把人物對立兩極的思想情緒攪和在一起，寫出怯弱中的勇敢，絕望中的希望，傷感中的快樂。所以，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就不是概念化的人物，而是一個形象飽滿，充滿情緒波動、人性矛盾的活生生的感性的存在。

對于戰爭背景下人的生存命運、心靈現實的關注和描寫，使丘東平的小說在當時的革命戰爭文學中別具一格。在左翼革命作家中成長起來的革命戰爭文學，是非常強調文學的政治功能和教化作用的，“五四”文學中“人”的主題被置換為階級或民族解放的主題，作家往往局限于政治的視角去反映階級矛盾或民族沖突。而在東平的小說中，“人”的主題是和階級或民族解放的主題并行不悖的，他往往是以政治和人生、人性的雙重視角去觀照生活，去反映戰爭中生與死、個人與集體、善與惡的沖突。由于局限于政治的視角、階級分析的觀點，30、40年代的革命文學常常將復雜的社會生活簡單化處理，人物描寫也呈現英雄化—丑化二極對立的形象構成特點：正面人物具有一切善與肯定的價值，而反面人物則聚眾惡與詛咒于一身。這自然會產生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東平取政治和人生、人性的雙重視角去審視生活，他的小說也奏響著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的主旋律，但這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的精神，是從交織著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美與丑的社會生活中，是從充滿了生命欲求、人性沖突的心靈世界中生長起來的。因此，他的文學創作，既承接了“五四”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和人性、人道觀念，又深刻體現了左翼作家功利主義文學觀。他是能很好地把“五四”文學與左翼革命文學嫁接在一起的一個作家。

二

接下來還需要探討的是丘東平戰爭小說中濃厚的悲劇意識。對于丘東平戰爭小說的悲劇意識，是許多論者已經提及的。比如有論者指出東平的小說“洋溢著抗戰之初的時代氣息，富有戰地實感，具有一種特殊的壯美和悲劇性”。⑥嚴家炎先生也指出東平的小說大多“色調悲壯沉郁”。⑦那么，東平的戰爭小說何以有濃厚的悲劇意識呢？

我想作者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因素，那是一個充滿災難、痛苦、挫折的悲劇時代；而作者艱難、曲折的人生道路，四處漂泊的生存狀態也培養了他頑強的性格以及對生活之中沉郁、悲壯的方面尤為敏感的靈魂。但是，我認為形成東平戰爭小說濃厚的悲劇意識的主要因素是尼采的影響。東平在給郭沫若的一封信中就曾提及尼采：“我的作品中應包含著尼采的強音，馬克思的辯證，托爾斯泰和《圣經》的宗教，高爾基的正確沉著的描寫，鮑特萊爾的暖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賽的又正確、又英勇的格調”。⑧這里的“尼采的強音”，指的應是尼采哲學的主角——酒神精神。在尼采的酒神哲學中，我們至少可以感受到兩種東西：對苦難的崇拜和對于生命強力的崇拜。而在東平的小說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這兩極崇拜的存在。

東平的小說很善于攪動民眾深潛的原始生命強力，映現他們對于悲劇命運和黑暗現實的反抗。這種在壓抑下尋求爆發的原始生命力，有時充滿著毀滅性。比如東平早期的《紅花地之守御》，小說的主人公，革命隊伍的總指揮楊望就是一個充滿雄強而帶著野性的生命意志的英雄人物。他率領不及兩百人的隊伍潛伏在神秘的紅花地山林間，在20分鐘內擊潰敵人兩個團的兵力。在面臨敵軍的反撲時，他竟下令射殺三百多名俘虜。在東平的戰爭小說中，有不少這一類粗獷的、見血見肉的場面描繪。這種帶著野性的原始生命強力的描寫，有時會讓我們覺得他的小說“力”壓倒了“美”。當然，東平所表現的原始生命強力，更多的是充滿創造性的，更多的是反映戰爭背景下絕地求生、奮起抗爭的強悍的靈魂，更多的是反映這些強悍的靈魂如何無畏地走向毀滅：比如《多嘴的賽娥》中寧死不屈的鄉間卑賤女子賽娥；《中校副官》中以死諫戰的中校副官；《給予者》中下令炮手向自家雜貨店開炮，讓父母妻兒和日軍同歸于盡的黃伯祥；《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中違抗軍令主動迎擊日軍，明知會遭槍決卻絕不逃循的林青史……。作者以粗獷的筆觸勾勒著在戰爭苦難中憤然崛起的剛強執拗的靈魂，這些剛強的靈魂已超越了那種帶著野性的原始生命強力而升華為英雄主義，而這種從原始生命強力中升華的英雄主義對我們無疑更具有震撼力。同時，當許許多多的剛強執拗的靈魂無畏地奔赴犧牲時，我們能見出作者對于受難、毀滅的幾近于崇拜、幾近于熱切的渲染和描寫，這給他的小說涂抹上了激越、悲壯的色調。七月派的作家都非常強調以主觀戰斗精神去搏擊現實，而東平的主觀戰斗精神，我以為是帶著尼采酒神式的戰斗精神。

由于堅信革命終將取得勝利，由于強調文學的政治功用及教化作用，不論是20、30年代的左翼革命戰爭文學還是30、40年代的抗戰文學，都帶著昂揚的樂觀主義的色調。這樣，丘東平的帶著濃厚悲劇色彩的戰爭文學在當時的文壇上也就顯出了他的特別之處。

三

最后，我想簡單談談丘東平戰爭小說的文體特征。

我認為丘東平的小說開創了現代小說一個新的創作路徑——紀實小說。這當然不是說在丘東平之前沒有人嘗試過這種寫法，但在他之前尚未有一個作家如此多地嘗試這種文體，尚未有一個作家能應用這種文體寫出像《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這樣成功而又有影響的作品。也就是說，紀實小說在別的作家也許只是偶爾嘗試，只有丘東平專注于這種文體，而這種文體也只有到了丘東平手中才可以算是成型了。

丘東平之所以選擇這種文體，和他的寫作狀況有關，他的許多小說都是在戰爭間隙寫就的，他不可能有充裕的時間去想象和構思，他需要急切地運用紀實的手法表達他的所看、所聞、所感。他的紀實小說大致有兩類，一類是以某一事件或某次戰爭為中心而營造的事件型紀實小說。如《沉郁的梅嶺城》、《紅花地之守御》、《我們在那里打了敗仗》、《友軍的營長》等。這類小說有情節，但情節往往立足于事件過程的原生狀態，不使用諸如懸念、沖突、巧合等故事性較強的結構方式；另一類是人物型紀實小說，如上面提到的《通訊員》、《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給予者》等，這是東平最為成功的一類小說，它一般是展示人物的某一段特定的生活經歷，并從中刻劃人物性格或挖掘人物心理。這類小說和性格小說或心理小說相接近，只不過在東平的這類小說中，性格或心理并非小說敘事結構的基礎，構成小說敘事結構的基礎仍是事件性的生活內容。

無論是事件型或人物型的紀實小說，東平的這些作品以盡量接近生活原生態的敘事內容及對生活實錄式的敘述方式給我們以強烈的真實感。當然，他的作品并不是滿足于對生活記錄式的描寫，否則也就和“前線主義”差不多了。這些紀實作品有較強的小說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透過現實的表面，突入生活的潛流，發掘和描寫人物的內心和靈魂。不獨人物型的紀實小說、事件型的紀實小說也有此特點。這一點在上文已談到，這里不再贅述。其二，作者將強烈的主觀戰斗精神融入敘事和描寫之中，他的小說字里行間充溢著內在的不可抑止的激情。而以滲透著感情和體驗的感覺型的句子去描繪生活，使他的小說類似于強調主觀表現的現代派。比如在《茅山下》，作者是這樣展現心態失落的周俊在田間行走的情景：“……漆黑的夜空給予人們一種空洞的、無所憑籍的戰栗的預感，濕漉漉的泥濘的田徑像蛇的背脊似的促弄著腳底，叫人疴癢的四肢痙攣，混身癱軟。”這種描寫方式，已經是“新感覺派”的將人的主觀感覺、體驗滲透到客體的描寫中去的方式，無怪乎郭沫若曾認為丘東平的小說有日本新感覺派的味道。我們說丘東平的紀實作品具有小說性，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他主觀心理活動的表現，不是一味地渲泄思想情感，而是能夠將敘述者的體驗和感覺外化，創造和表現那種有強烈主觀色彩的“變形”了的現實。

以政治的和人生、人性的雙重視角去審視戰爭，去弘揚英雄主義、愛國主義，去關注戰爭中人的悲劇命運及隱秘的深層心理；以帶著尼采酒神式的強烈主觀戰斗精神去突入戰爭，去發掘戰爭中民族原始生命強力的勃發和升華，在戰爭的焦土涂抹上激越、悲壯的文字。這一切構建了丘東平有別于當時主流革命文學的嶄新敘事方式和審美形態。在現代文學史上，路翎的小說創作成就無疑在丘東平之上，但路翎正是沿著丘東平所開創的表現路徑走下去的。

①蔣光慈《關于革命文學》，《太陽月刊》1928年2月號。

②丘東平《沉郁的梅嶺城》，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所引用的丘東平小說的原文，均出自該版本。

③⑤胡風《民族革命戰爭與文藝》，《胡風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④茅盾《八月的感想——抗日文藝一年的回顧》，《文藝陣地》第1卷第9期。

⑥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第49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⑦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第25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

⑧轉引自郭沫若《東平的眉目》，《沉郁的梅嶺城》第5頁，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

（廣東省韓山師范學院）